光滑的木雕内壁,古老神秘的文字在滑过她的指纹,像是有人将一段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送进她的脑海。
许久后才犹疑不定地开口道:“五行相生……艮土生乾……朔、朔……兑克震……什么玩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朝汐一头雾水地看向桑晴:“南洋人怎么也研究五行八卦了?我还以为她们只知道巫蛊之术——小姑姑,你怎么了?”
朝汐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桑晴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最后只能将两手相握才勉强得以止住,朝汐一时间竟分不清她是激动还是愤怒,有些无措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妄图能给予她一丝安慰。
桑晴的双唇颤抖着,绕口的文字从她口中慢慢倾泻:“五行相生,生于天地,五行相克,克在人事——你再摸摸看,看看是不是还有——”
“这上头……”还没等桑晴把话说完,朝汐讶异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这上头为何会有我的生辰八字?”
荒山野岭里出现一座将军庙就够诡异了,更离奇的是这庙里不光造了座她的塑像,塑像里还藏了万两黄金,最后甚至出现了她的生辰八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间仿佛在瞬间停止,桑晴在她不解的嗓音中微阖了一下眼。
朝汐的手指不停地来回摸索着,企图要从那诡异的木雕上再找出些什么,晦涩难懂的南珂罗语言顺着她的指尖滚动,一字一句跳进她的脑海里。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刚开始的不解很快被压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奇怪的情绪,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有些难过。
像是年幼时不知在何处受过的伤一股脑地翻腾出来。
朝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抽了回来,她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座破旧不堪的庙宇。
“木克土,这庙里从上到下都是木头搭的。”桑晴终于睁开眼,手指再度探上木雕内壁,在朝汐沉沉的目光中只听见她缓缓道,“金克木,人属金,内外二金裹巽木,上卦为兑,下卦为坎,大泽漏水,阳初阴下,得……”
桑晴哽了一下。
庙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落了下来,刚开始还只是冰凉的绣花针,天地间本就被迷蒙所笼罩,现下看去更是一片模糊不清。
朝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得什么?”
五行八卦她虽懂得不多,可基本的相生相克还是多少了解一些,看着桑晴欲言又止的神色,朝汐甚至感觉在落雨的深夜里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得……”桑晴的嗓子变得有些嘶哑,“泽水困,大凶。”
无处不在的冷意湿漉漉地往人骨子里透,天空里纷飞着大群大群细密的白色快要将人掩埋,渐渐的,雨水也跟着汹涌起来。
窗棂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这本是个闲坐楼台漫观雨的好时候,但朝汐却觉得透不过气。
她的后牙被磨得咯咯作响,垂在身旁的五指慢慢握紧成拳,她本想尽可能地摆出一副正常又严肃的面孔,眉头下意识地皱紧在一起,但嘴角却又不受控制地向上弯曲,那强行绷出来的严肃与笑意交相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滑稽。
桑晴没去管她半疯癫的模样,一门心思全扑在了面前的木雕上,木雕一开为二,左半边刻的是五行八卦,右半边则密密麻麻刻满了一行行的文字,借着火折闪动的光,穆桦恍然间觉得自己看见了些熟悉的东西。
他侧身从两人中间挤过去:“这——这是……”
朝云也跟着往前挤:“啥?”
“好像是……解毒之法。”穆桦道,“你们看,这是大楚的文字——取蕊石一钱、玄参一钱、龙齿二钱、无患子二钱,以水煎之法烹煮,后淬酒服下。”
“这些药材怎么听着那么熟悉……这不是憬魇的解药吗?”朝云问。
“是。”朝汐道,“也不是。”
穆桦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意思?”
朝汐又仔细端详了一遍那行字:“少了一些药材,多了一道工序。”
穆桦奇道:“这才是真正的解毒之法?那你之前吃的那些……难不成是假的?”
朝汐蹙着眉,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鬼知道。”
确实,这间将庙里蹊跷诡异的事情太多了,鬼才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知道要把这堆金子搬走以外,你还能知道什么?我看也指望不上你。”穆桦说这就要去问桑晴,毕竟朝汐一直以来服用的解药都是她和韩雪飞几人一起研究出来的,“殿下,你看这——”
他后半句话还没问出口,桑晴已然先一步打断了他。
桑晴:“不对。”
穆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不对?解药不对?”
桑晴举着火折子在空中缓缓划过,羸弱的光芒一寸寸扫过大殿,火折的外焰甚至不小心燎到了几张陈年蛛网,光亮辗转一圈后,桑晴才犹疑不定地开口:“那木雕上的卦象与五行相生相克的顺序不对。”
朝汐:“你发现什么了?”
“你们来看——”桑晴引着几人往前凑了凑,站到刻有卦象的那半块木雕跟前,“世间万物分五行,五行相生相克,凡被克者皆处劣势下风,以克者包裹其上,但是这堆金子……”
“金克木,金在内,木在外,哪有反着克的道理?”朝汐回想了一下劈开塑像后她们看到那些东西的顺序,从善地接上她后半句话。
“就是这个道理。”桑晴道,“大殿属木,虽说表面上看着是克住了里头属土的泥塑,可土又生金,金又克木,如此混乱不堪,实在太过反常。”
几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桑晴继续又道:“此庙临近凉山,位置偏僻,且又在耿将军的管辖范围内,不论是谁发现这个地方,都会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耿将军建来替你祈福庇佑的,就算我们今天没有发现这里头的东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怀疑存有异心的人也是耿将军。”
朝汐冷冷道:“耿皓凯那个土匪头子可长不出这样的脑筋。”
“瑾瑜此生最恨巫蛊之术,再加上你身中憬魇……”桑晴神色几变,脑海中像是有思绪逐渐清晰,最后叹了口气,“就算日后查明耿将军与此事并无干系,可西南军统帅也早已换了新人上去,谁知道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雨停了,远处天边隐有微微泛起白光的趋势,而几人的思绪也在降至的黎明里逐渐清晰。
西南军统帅以巫蛊之术加害天下名马大元帅,此事若是放在几年前,桑檀可能还会含糊过去,但时过境迁,现在的桑檀就差把将“献帝”二字刻在自己头上了,此情此景,倘若他知晓此事,不把耿皓凯拖出去五马分尸都是轻的,哪里还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西南军不像朝家军,就算一日无人监管也可能横生变故,而桑檀不敢冒这个险,就远近来看,从封地位于巴蜀一带的毓亲王麾下挑一个出来,便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桑彦,他也必定会极力促成这个决策。
朝云咂巴着嘴,似乎是尝到了些什么别的滋味:“那要是一直都没人发现这座庙呢?那位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你太小瞧他了。”穆桦啧啧感叹道,“就算没有这座庙,也依旧会有别的事将他从西南军统帅的位置上拽下来。”
朝云好奇追问:“比如呢?”
天势渐明,独属于夜晚的阴冷与幽暗也渐渐退去,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些许放松,穆桦不再像几个时辰前那样畏缩,就地坐了下去,开始掰着手指头讲述“拉西南军统帅下马”的大计:“你看啊,耿皓凯土匪出身,就算成为了封疆大吏,可他与土匪勾结一事也是既定的事实,眼下还没闯出什么大祸,可万一哪天那群不长眼的土匪劫道劫到了朝廷官员的头上——”
他话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大殿那扇年代久远的木门竟被人硬生生踹倒了!
几人木然回头,就见大殿前的院落里丫丫叉叉挤满了人,朝汐眯了眯眼,估计至少百十来号土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前,为首的还是个独眼瞎。
朝云崩溃道:“穆大人,您老人家是乌鸦托生的吗?”
没人理会朝云的控诉,独眼瞎大手一挥,有人拿来麻绳,三两下就将几人都捆了个结实,而穆桦呆滞的表情明显还处于自己是否真的和乌鸦有关系的自我辩论中,朝汐则是一边忙着护桑晴,一边暗暗寻找机会给悬鹰阵送信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不惊动一草一木顺利进入土匪窝打探消息的。
更何况还是土匪自己找上门。
不过劫道劫到了南巡钦差头上,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奇闻。
朝大将军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看。
能顺利进入土匪窝是好,可让匪寇在西南军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这更加坐实了耿皓凯确实勾结土匪一事,如此一来,耿皓凯这个西南军统帅的位置只怕是坐不长久。
毕竟官匪勾结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可南方刚经历过水患,灾都还没赈完,京城里也是焦头烂额一大堆的事,要是这个时候再把耿皓凯撤下去,朝汐根本想不出来还有谁能镇得住西南,更别提还有在幕后虎视眈眈的桑彦。
两害相权取其轻,朝汐最好的选择就是暂时保住耿皓凯。
等熬过这两年,等西北彻底平定,等京城再无乱臣,等这满目疮痍的国家喘了一口气,到时候不但要出兵整治匪祸,还要将京城通往巴蜀的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修好,双管齐下,真正的将这块人杰地灵的钟灵毓秀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可惜,这些事除了她们一行人外,好像其他人怎么都想不明白。
其实也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在他们眼里,升官发财做土皇帝远比整天殚精竭虑地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要好过得多。
朝汐一路上其实已经不动声色地暗示过耿皓凯了,卜魁黔父子一事京城远在千里都能知晓,耿皓凯就在巴蜀,斥候探子多如牛毛,如何不能打听到此事的利害,可朝汐万万没想到,临近凉山,他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谁家土匪打劫专门跑到深山老林和乱坟破庙里去的?
劫杀朝廷钦差,这和造反有什么两样?
许是劫匪搬动金堆时的响声太过巨大,穆桦终于回过神来,略一思量后前因后果都了然于心,他扫了一圈周围忙碌的土匪,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事可能不是耿将军做的。”
朝汐眼睁睁看着金塔被一点一点运出去,脸都黑了,语气十分不善:“废话,我都说了,他又不是没长脑子。”
杀千刀的穆桦,要不他不让自己搬金子,哪里还能轮到这堆龟儿子捡大漏?
朝云也凑过脑袋:“那是谁啊?”
最后一块金子也消失在视线里,朝汐的脸阴得都快能滴水了:“你没长脑子?”
朝云:“……”
谁又惹这位祖宗了?
150.搅局
下过雨后的山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蓄满了雨水,一脚踩下去泥点子崩得老高,满地泥泞,深一脚浅一脚,还没走到凉山的土匪窝里鞋袜早已经湿透了。
朝汐往前探头看了一眼被关在笼车里的桑晴与朝云,感触良多:“这年头山匪都知道怜香惜玉了。”
穆桦正左摆右晃地躲着马蹄溅起的泥水,闻言从嘴里吐出一口还带着草的新泥,哀怨咆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个?”
朝汐耸肩,晃了晃被捆住的双手,语气坦诚:“我都这样了还能想什么?难不成想想怎么挣脱束缚,一个人单挑他们一群吗?”
坐在马上的山匪听见动静回身甩了一鞭子。
皮鞭没抽在身上,却又惊起了一团飞泥,四散落下,劈头盖脸地砸在了穆大人的脸上。
穆桦:“……”
这都什么事啊!
从这群山匪给他们绑起来的时候穆桦就察觉不对,同样都是人,凭什么他和朝汐只用被捆缚住双手,而桑晴和朝云却要连脚都一样被绑住?
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不怒自威的气质震慑住了这帮山匪,但等到桑晴与朝云都被关进笼车,自己和朝汐却被独眼瞎的手下牵到队伍末尾的时候,穆桦这才察觉到不对。
敢情不是他们俩待遇好,而是让他们俩跟着马屁股后头跑。
南巡钦差被山匪捉住不说,竟还让人家给捆了,这要是传到京城去,不等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光是当成笑话讲都能讲八年。
穆大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朝汐行伍出身,在军营里摔打惯了,不似穆桦常年养尊处优,见他神色恹恹,不禁开口宽慰道:“行了行了,既来之则安之,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我们都杀了灭口?”
听她如此说,穆桦的神色才松懈下来不少。
前头的山匪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还没等穆桦有反应,回身又是一鞭子,这次是实打实地抽在了穆大人娇嫩的胸膛上:“再说话就把你们都杀了!”
穆桦:“……”
是谁刚才说他们不会杀人灭口来着?
朝汐尴尬一咳,不吭声了。
临近正午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堪堪走到土匪窝山下,山头耸立间树木郁葱,偶有鸟鸣莺啼,要不是那两面绣着山水寨二的大旗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朝汐险些以为这群土匪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山清水秀的安乐窝里。
朝汐跟着队伍往前走的时候不忘谨慎观察。
凉山地势险峻,山水寨又仗着自己得天独厚位置藏匿于深山,常年盘踞在此,易守难攻,难怪官府出兵多次也屡攻不下。
独眼瞎粗略点了点金子的数量,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下将东西搬进库房,朝汐几人被留在山洞外,等着独眼瞎结束后将她们带进去,此刻除了两个心不在焉的小山匪守在他们四人身旁,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其余的山匪都在围着那堆金子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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