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俄丹多的微笑在朝汐眼中开始变得扭曲,甚至还带着几分诡谲,这不该是属于他的,那是独属于老楼兰王的阴秘,积淀着西域千年以来的怨毒。
59.宿敌
朝汐紧紧地盯着匕俄丹多那只端着银杯的手,整个人仿佛被压着千万斤的桎梏,她能感到自己的头盔下已经开始冒出了丝丝汗意,然而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朝大将军只不过是片刻没有出声罢了。
片刻后,朝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拿过面前矮桌上的酒杯,略薄的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惨白一片,可她依旧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从容地站起身来。
除了方才离席的桑檀,在场但反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朝大将军当真是如今日早朝之上所言,大病过一场的样子,端着酒杯的手指竟和脸颊一般血色稀薄,若是仔细观察的,兴许看到那微微地颤抖。
她垂下眼脸,在匕俄丹多的银杯上轻轻一碰,冷声道:“三王子不远万里上赶着来当人质,此时还谈什么旧人?当真是客气了。”
匕俄丹多透过那双幽蓝的眸子凝视着朝汐,朝汐用杯中的佳酿轻轻碰了碰嘴唇,便又放到了桌上。
朝汐觉得这具身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头重脚轻的,再耽搁一会恐怕都会失控,此刻饮酒,只怕是自寻死路。
“本将军今日服了药,不胜酒力,干不了杯,赶等何时贵国二王子殿下登了基,封了王,你我二人再寻机会痛饮一番。”说罢,微微一笑又道,“殿外的哨岗巡逻还需要我去视察一番,三王子请自便。”
随后她收了目光,从匕俄丹多身旁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旁人只道“朝大将军对楼兰三王子态度冷淡”,可穆桦却从这态度冷淡里头看出了朝汐那白鬼儿一样面容下,强压着的暴躁和不安。
穆桦心里倏地一沉,这个楼兰三王子果真有古怪,转而冲着身后的暗侍一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悄无声息的匿出了大殿,不过须臾,朝云就从门外进来了。
朝云脚步飞快,一边走向朝汐,一边朗声道:“大长公主殿下请将军过去呢,将军快随我去吧。”
朝汐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下一下地,没什么着落,强忍着没露出端倪,身后垂着的披风挡住了她和朝云大半的身子,旁人看似是她一只手扶上了朝云的臂膀,实则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朝云。
朝云与她肩并着肩,而她周身烧得火热,又隐约有着一丝及其细微的血腥味笼罩着,就算朝云有心想要走快些,可就她现在这幅脚底发虚样子,也是走不快的。
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就在这时,那席上坐着的楼兰使者像是不会看场合似的,开口说道:“我看王子殿下还是回来的好,难免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这位大楚将军的父亲,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朝老将军,那还是死在我们楼兰武士刀剑之下,她又怎么会同殿下你和风细雨地交谈呢?”
话音刚落,朝汐的脚步便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他说什么?
“朝老将军……楼兰武士……”
这些字眼从一堆夹枪带棒的废话里脱队而出,在朝汐的耳朵里引起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
父亲……父亲……
父亲不是死在北漠人手上吗?
猛然间,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从匕俄丹多身上直直扑进她的肺里——有点腥,竟还泛着些苦,它们不遗余力地撩拨着朝汐最后清醒的灵台,妄图唤醒她嗜血的冲动。
那扇被人刻意封闭上的记忆之门猝不及防地被人撞开,那些被封存已久的记忆碎片轰然将她淹没。
老将军惨死的过往,韩夫人美丽的面庞,北漠城破的惨状,哀嚎遍野的小镇,楼兰王城的花园,容翊白衣胜雪的背影,匕俄丹多鬼狐狸的笑脸,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
朝大将军玄铁的盔甲下那些昔日的旧伤疤又蜩螗沸羹地活跃了起来,玩命似的往她皮下钻,这一副肉体凡胎俨然一副承受不住的模样,喉咙里开始泛着丝丝腥甜,苍白的嘴角处隐约现着点点红血。
她僵硬地转过身,略显空洞的眼睛盯着匕俄丹多绝美的侧颜,只是那双如寒潭水一样的眼眸里……
逐渐布上了几分蓝色的幽光。
果然。
那楼兰使者嘴角的弧度勾起的更大了。
“完了。”穆桦眉心一皱,心中暗道:“这帮蛮夷不知道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不能再让子衿继续呆在这了。”
穆桦冷冷地回道:“贵国这是什么意思?既已臣服于我大楚,此番再度提起旧事,是何居心?莫不是想再度刀剑相向?”
使者丝毫不以为意,转头看向穆桦:“这位大人好生的威风啊,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怎么就引得两国再起战火?难不成这大楚竟不是大楚皇帝做主?而是这位大人您?”
穆桦瞪大了双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云罄。”
朝汐开口打断他。
她喉中方才尚有一口鲜血,强忍着痛感咽了下去,此刻开口,便是一阵虚无缥缈的嘶哑,听得朝云心里揪成了个髻子。
那楼兰使者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朝汐的眼睛,似乎是想从她的瞳孔中找出一点端倪。
“番王小丑,穆大人无需动怒。”朝汐压住了穆桦接下来要说话后,目光转向楼兰使者,眼角眉梢带了些冰凉的笑意,嘲讽道,“贵国还真是心胸开阔,胆量过人,什么屎盆子都敢往自己头上扣,什么污名都敢揽,哦对了,使臣可能不太清楚,上一个敢像使臣这样,这么肆无忌惮说话的,已经被抄了宫,灭了国,只怕这时候坟头草都已经有一人多高了。”
“朝将军这是……”楼兰使者轻蔑地笑了两声,抬高了音量,“威胁我们吗?”
“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朝汐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使臣若还想你家王子日后在我大楚过得舒坦些,那么今日,你还是忍气吞声,少说话的好。”
朝汐这话说得很不好听,十足十打了楼兰人的脸,将匕俄丹多的面子扔到了泥里,可这楼兰使者并不在意,因为他看见朝汐的瞳孔颜色正在逐渐的变浅,知道她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变成蓝眸,那个时候,大楚的将军就会陷入幻境,她将听不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声音。
使者伸出双手向前,像是要去扶朝汐:“将军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
“吗”字尚未出口,朝云便一声低喝:“放肆!”
随即带着她身影一闪,转到一侧,将那楼兰使者晾在一旁。
满庭的侍卫尽数剑拔弩张起来。
与此同时,众人耳边又听得一道寒意十足的声音,那森然凛冽的声音,几乎钻进了席间每个人的毛孔里:“三王子就是如此御下的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说话的是容翊。
他身形未动,凤眸冷淡地垂向桌面,清修出尘,气质卓然,于这一片妖气十足的腥风血雨中神色不变,看上去淡然的很。
“您是……容先生?”匕俄丹多如梦初醒一般,转回过身,自顾自地笑道,“是我的错了,没管教好下人,让大楚的各位大人们看笑话了,该罚该罚。”
随后他向那使者声线微冷道:“烮融,胡言乱语的,还不快给朝大将军赔不是,大将军心胸开阔,肯定不会同你一般计较。”
那唤做烮融的使臣倒也真拉得下脸来,应了一声后,毕恭毕敬地给朝汐行了个礼,态度可谓是敬畏十足,一点也挑不出错来。
打个巴掌揉三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匕俄丹多和烮融,这两个人三言两句言间把她架得高高的,这种事朝汐经历的多了,怎么会看不出来?
至于容翊......
容翊有那么好心会帮她?
容翊是柳相门下的人,而她和穆桦关系甚密,穆桦是章贺昭的世侄,柳相又和章贺昭不对盘,这样分析来看,容翊出于什么角度也不会帮她的。
那刚刚......算了,不想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况且她现在是真的一刻都不能再拖下去了,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又会像前几次发病时一样了。
朝汐正眼都没赏他一个,暗自轻轻捏了一下朝云的手臂,口中冷冷地回道:“使臣还是审时度势的好,这可不在你们楼兰。”
朝云扶着她又往殿外走去,眼神飞快地扫过坐在对面的穆桦,穆桦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外面一切都以安排妥当。
走出宴厅刚拐了第一个弯,朝汐就彻底站不住了,闷哼一声,虚脱似的腿根一软整个人歪倒在朝云身上,那帮子楼兰人所期待的蓝眸竟渐渐退了下去,朝汐的神智此刻还算清醒,只是话语间有些气若游丝:“不、不能......不能让朗心知道。”
朝云早有准备,一把将朝汐搂了个满怀:“将军别说话了,我知道,您放心。”
“沈、沈嵘戟......去找他......”朝汐还想交代,可那股腥甜的感觉又窜了上来,朝汐不防,一口鲜血又溢出了嘴角。
“我知道,我知道。”朝云连忙打断她,“我都知道,将军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您别说话了,我带您回家。”
朝汐囫囵点了点头,眼前一阵发黑,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人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容翊。
容翊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样子,纤长浓密的墨黑色睫毛轻轻垂下来,依旧是那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周身上下冷得像是是要结冰,不止容翊,还有匕俄丹多这个鬼狐狸,他的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任谁看了,也察觉不出他隐藏在这笑容下的诡计。
他们三人围坐在石桌前,身后是楼兰王宫的花团锦簇,假山流水。
匕俄丹多脸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得意,良久,才听他慢悠悠地扯出一句:“你可想好了,别说我趁人之危,占你便宜。”
“有什么便宜可占?”还没等朝汐回话,容翊清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请你帮忙,你提要求给她,一样换一样,谁也不欠谁。”
“你还真是......”匕俄丹多低低笑了两声,随后又把目光投向朝汐,嘴唇怒了怒,笑眯眯道,“想好了就喝了吧,咱俩一起。”
石桌上放着两碗汤药,面儿上各浮着一朵指甲大的莲花,一朵红莲,一朵白莲,飘着红莲的那杯摆在朝汐面前,另一杯飘着白莲的,则放在匕俄丹多面前。
朝汐不置可否,只是问道:“能管多久?”
容翊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匕俄丹多,喜怒不辨:“他死之前,都没问题。”
朝汐:“那我要是明天就把他杀了呢?”
匕俄丹多:“......”
容翊神色不变:“那就没用了。”
然后他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就没命了。”
朝汐:“......”
容翊收回视线,朝汐只能看到那半张俊秀清丽的脸,他煞有耐心地解释:“这碗药喝下去之后,他的命跟你就算是连在一起了,还有你那些不想再记在心里的事,一并都会忘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这世上就没有人能杀了他。”
朝汐的目光沉了几分。
“你也不用担心他活腻了自己作死这种事情,我刚才说了,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杀了他,包括他自己。”
“如果......”朝汐迟疑了半分,“我要是先死了呢?”
“你不会死的。”匕俄丹多那双桃花眼中风波流转,他懒洋洋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因为我想活着。”
朝汐一看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就胃疼,没好气道:“活着?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倒不如死了。”
话音刚落,原本死气沉沉的容翊却在一瞬间,蓦地扭过头去,一个字都没说,可那犹如灌满了弹药的火铳炮一般的杀机直接锁定了朝汐。
匕俄丹多不以为意地挑眉,抱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态,皮笑肉不笑道:“你可别在他面前提让我去死这种话,他真会杀人的。”
朝汐对于容翊的杀机视而不见,对于匕俄丹多好心的提醒充耳不闻,只是微微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目光比平时还要清明。
“不过你也真是奇怪。”匕俄丹多躲开容翊那股子能冻死人的怒火,笑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说说,干嘛要把这件事忘了?你难道不想报仇?”
朝汐沉默了一会,神色有些黯淡下去,目光扫过天边的云卷云舒,她突然心疼的有些胸闷,只是她有再多的不甘与心酸,最后不得不含着血吞咽下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60.毒伤
“看来阎王也怕恶人,十殿莲和憬魇都没能把你送去他那儿。”
朝汐这病发的快,去得也快,再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后,刚睁开眼开没看清楚屋内的陈设,耳边就响起了一道中气十足的讥讽。
听这声音......沈嵘戟?
朝汐费劲地坐起来,将上身直立,随后一点一点往后磨,直到后背靠在床头上了,这才停下,赶等她坐稳了之后视线才重新聚拢,沈统领也是真有眼色,整个过程中,一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朝汐看着他:“你来的倒快。”
沈嵘戟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从矮桌底下抽出板凳,一屁股坐下,没好气道:“让朝大将军失望了,我也想慢点来,兴许还能讨你杯丧酒呢。”
朝汐浑身上下都难受的紧,吵嘴也吵不过他,于是失笑装柔弱道,“沈统领这是把悬鹰阵的飞甲燃料都吃了?那么大的火气。您平时不是挺乐于助人的吗?悬鹰阵里的弟兄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你都给看看瞧瞧。怎么到我这,你这热心肠就没了?”
“乐于助人?”沈嵘戟哼了一声,看见她就来气,索性把头一扭,看向窗外:“要说起乐于助人,末将可不敢跟朝大将军相提并论,您都慷慨地给人续命了,我给人看病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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