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一时摸不清她是什么态度,忽然有些忐忑起来。
桑晴昨日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不容易挨过了白天,晚上竟又复发起来,换成谁的长辈能不心疼?
不对......桑晴现如今也不能算是她的长辈了,可是,不是长辈还能是什么?
昨日昏昏噩噩的,话说一半她就被催着睡觉了,桑晴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过来不少,可是不明白的更多,白日里桑晴称病,两人没机会见面更没来得及问个瓷实,关系不上不下的,就像是一坛子酒,还没来得及在里头下完料,就被人匆匆给封到地下去了。
见朝汐要扭过头去,桑晴突然心中一动,脚下不自主地两步上前:“别动,让我看看。”
短短的几步,桑晴心里跟走马灯似的,那滋味儿别提了。
朝汐勉强笑着:“小姑姑,我……”
谁知这时,桑晴突然伸出手,也不顾四下里的血迹,将她揽在怀里。
桑晴微微闭上眼,双臂缓缓地收紧,颈后柔软的毛领轻轻扫过两人的脸颊,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刚才想说什么?
她没事,别担心吗?
朝汐不知道桑晴在门口站了多久以至于身上现在都是凉的,连带着这个怀抱都像是西凉关夜里吹过的冷风,顷刻间洞穿了朝汐身上单薄的中衣,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一瞬间受宠若惊地手足无措起来。
桑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股淡淡笼罩在这间屋子里的血腥气,好像又一次翻涌了起来,充斥着鼻腔。
二十年来深深掩埋在血肉深处的憬魇,挫骨剔肉消磨生命的十殿莲,父母双亲去世的悲愤苦楚,出生入死的性命危情,硬生生地给她雕磨出了这样一个人,桑晴的心都要碎了。
即便自己深陷血泊之中,朝汐想得也是怎样能瞒住自己,她也从来不愿意让自己看到她脆弱受伤的一面,那是她骨子里不愿向任何人妥协的执拗。
当一颗冰凉的心突然遇到温水时,第一感觉不是暖和,而是疼。
被冷热交替激得要炸裂的疼。
可这种事情,一昧的瞒着就能行吗?
“小,小姑姑……”朝汐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有几分局促地提醒道,“你……你再这样继续抱着我,我就……”
桑晴勉强收敛了心神,咽下酸涩,将她从怀抱中放了出来,硬撑出一副冷脸地看着她:“什么?”
朝汐:“没……没什么。”
当她没说。
平时舌灿莲花的朝大将军竟哑口无言了,桑晴看着她笑了起来,然后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捞出一床棉被,将她身上原本盖着的这床被血染污的换了下去,接着将被子高高盖过她的胸口。
朝汐觑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姑姑你怎么来了?我……我没让朝云告诉你啊……”
“你是没让朝云告诉我,可是你让朝云去找沈嵘戟的时候,他正好在我府上,你觉得那个小丫头能瞒得过我吗?还是说,你这一身的病,满骨血里的毒,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桑晴看着她叹道,“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你本就大病初愈,我让你不要忧心,不要想太多的事,可是你呢?几个时辰不见,你又把自己折腾病了,你——”
她本来想说“你是觉得自己命长吗”,可是话语间情绪未免有些激动,一抬手就打在了朝汐露在被子外的手心上,朝汐下意识的一把攥住了这只冻得冰凉的手,然后掀起被子一角,连带着自己的齐齐塞了进去。
朝汐不是沉不住气,只是方才桑晴的那个拥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那像是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一瞬间点亮了她所有的期望。
她直勾勾地盯着桑晴,声音里满含希冀:“什么?”
桑晴忘词了。
如果沈嵘戟还在的话,一定会看到这两个人像是神经病一样,半刻里面面相觑,桑晴的手在厚重的棉被僵了片刻,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朝汐的神色满满黯淡了下去,她心里自嘲地想着:“果然,昨日的种种都是我的错觉。”
就在打算放手的时候,朝汐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因为就在这层棉被下,桑晴回握了她的手,紧接而至的,就是她柔若春风的轻吻。
蜻蜓点水一般,浅尝即止。
桑晴微微叹了口气,上一次两人相吻那是在朝汐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后的交心,也可以当作是对她的安慰,可是刚才,那半是冲动半是不忍地迈出那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心里清楚,被十殿莲和憬魇折腾的朝汐等不起,也承受不了,再者来说,自己态度总是反复,占了便宜就跑也太不是东西,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从小就放在心尖上的疼爱的小子衿,她真的没法狠下心。
“你啊……”她轻笑道,“我血战沙场能文能武的大将军啊,你不用硬撑着,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小子衿,一切都有我呢。”
朝汐不知道是不是兴奋得过了头,整个人此刻倒有些傻了,桑晴的一句话从她的左耳朵郑重其事地列队走了进去,又原封不动的从右耳朵集体撤离,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药都凉了,我拿去厨房热一热,你先别睡,等一会儿吃了药再睡。”桑晴被她看得有些尴尬,起身去端矮桌上的药碗,连带着压在杯底的药方一同抓在手中,随后风一样地夺门而出。
床上的朝大将军后知觉地应了一声:“好……”
朝汐虽然滴酒未沾,脑子里却有些飘,总感觉自己是在做梦,赶等她回过神来,想要再揪着桑晴询问楚河水师一事的时候,别说是人了,就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朝大将军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芙蓉帐暖度春宵,卿与将军解战袍,美色误国啊……古人诚不欺我。”
大悲大喜顷刻之间接踵而来,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朝大将军并没有撑到她的回锅药,反倒是回笼觉先把她勾走了。
桑晴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朝汐已经满面红光地跟周公打太极去了。
桑晴笑着叹了口气,是药三分毒,不吃就不吃了,所以也没准备再把她喊起来,只是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角,端着药,随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往朝云的卧房走去。
朝云和朝汐的卧房距离不远,中间隔了一道跨院,这也是当初朝汐安排的,想着两人离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自打朝汐晚间在席上发病开始,朝云的心就一直吊着,朝汐昏迷的时候她没睡,朝汐醒了她没睡,朝汐又睡着了她依旧没睡,整座将军府里要说除了桑晴,那么最担心朝汐的莫过于她。
晚间的时候朝汐那头有沈嵘戟这么一个神医给诊断,厨房里有朝云这么一个下手帮着煎药,倒是省了桑晴不少的麻烦,现如今朝汐的病情也控制住了,人也已经入睡了,桑晴这才赶快过来通知一声,总不好还让人家小丫头一直在房间里提心吊胆地忧思着。
桑晴本以为这小丫头会在屋里急得跳脚,却没想到自己刚出了朝汐的房门,她就迎上来了,朝云勉强压住心绪,急切地问:“怎么样殿下?将军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没什么大事了。”桑晴权当没看见院里被她踩倒一片的草地,伸出那只空着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傻丫头,别担心了,你家将军要是死了,我后半辈子指望谁去?”
朝云点了点头,心下安稳了不少,可也只是一瞬,刚刚那颗放下的心又一次躁动起来,这颗脑袋好像隐约琢磨出了些意思,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您指望我家将军做什么?”
“你说能指望她做什么?”桑晴低低地笑了一声,食指勾起轻轻敲了一下朝云的脑门,然后兀自往厨房走去,“指望着她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把我从公主府接出去啊。”
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八抬大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是铁树也该开花了,就算是个榆木脑袋,那也该开窍了。
“我的天爷啊。”朝云的心里一阵翻涌,难以置地的想着,“月老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心里委实太过激动,此时不知所措地来回搓手,显得既拘谨又紧张,回过神来时,瞳孔里就只剩下桑晴在拐角处留下来的半个影子。
62.撩拨
看着紧闭的屋门,又想起刚才桑晴端走的药汤,朝云终究是放心不下,思索再三,压着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推门迈步走了进去,
她常年习武,又是刻意小心着,脚步极轻,基本没发出什么动静。
屋里的灯已经熄了,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色,朝云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睡在床上的朝汐,看得出她果然如沈统领所说,睡得并不安稳。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朝汐却并非如此,无论睡前有多么开心的事,只要是她闭上了眼睛,那必定没有好梦等着,两年了,夜夜如此,可她却只字未提。
她的眉心已经皱成一团,在京城凉薄的月色下她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了,手指不知何时微微地收紧,手里劳劳地抓着被角,她像是被海浪拍打颠沛流离的浮萍,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听沈嵘戟说,憬魇是一种极其消耗神智的毒药,她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二十年之久,只是为了最后关头一记重击,在清醒之时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尚能压制一二,可一旦进入梦乡就会变本加厉,如洪水猛兽一般肆意袭击。
朝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先下所有的希望都在沈嵘戟身上了,只盼着他能早日找到解决办法。
犹豫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朝汐,蓦然地,韩雪飞那张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的脸突然撞进了她的脑海里,朝云终是叹了口气,披着夜色走了出去。
朝汐这一病三日,倒是让桑檀那个破皇帝想起来大楚这个威风堂堂的大将军其实也是个会痛会累的人了。
又听闻朝大将军本就快好的病竟是楼兰质子又给挑起来的,心下泛起的愧疚之情让他给朝汐批了好几天的假,连带着多少补品也是海一样地流进将军府,对于此,朝大将军是没什么反应,反倒便宜了大理寺少卿和悬鹰阵首领。
穆大人打着探病的旗号,三天两头就往将军府里蹿,每每进门之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却盆满钵满,有好几次拿不完了,竟还让朝家军里的亲兵给一起送回府。
而沈统领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沈家是先帝御赐的“神医圣手”,而沈嵘戟本人也是负责朝大将军的性命安危,拿起东西来更是心安理得,美其名曰地用“验毒”二字就将小皇帝送来的灵芝、鹿茸、燕窝、人参一类全部搬回了沈府。
不过沈统领还是有一点值得赞扬的,人家就从来都不劳烦朝家军的将士们——毕竟自己手下还有个悬鹰阵闲着呢。
两人如此举动,不禁让久病缠身的朝大将军半扶着床架子,痛心疾首地叹道:“居心叵测,世态炎凉啊。”
对于此,大长公主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勺一勺地往朝汐嘴里送着药,神色淡淡地安慰道:“陈年旧货了,让他们拿走也好,只是过段时日太医院那里就麻烦了,恐怕是要送去一批吃坏肚子的。”
朝汐:“......”
小姑姑,还是你狠。
难得清闲,既不用上朝,楼兰那堆子糟心的事小皇帝也不用她去管,每天的工作就是躺在床上等吃等喝,心上人还一勺一勺地喂着药,觉得苦了就给塞个糖,实在不行心上人还附送香吻一枚,朝大将军身后的尾巴都快摇上天了,就算是给她个皇上也不换。
更何况当皇帝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看看桑檀这个小皇帝就知道了,成天里不是担心这个要篡位,就是防着那个要造反的,听说最近太后也要在朝堂上横插一脚,她姑祖母也不管管自己儿媳妇,这一家子,真是闹腾死了。
“躺下,我给你捏捏筋骨。”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桑晴将药碗放到旁边,“沈嵘戟说你的筋骨都不太好,刚好我在护国寺的时候,观静大师教过我几招,本来是想着给你姑祖母舒缓舒缓身上的——躺好,我给你捏捏。”
对于桑晴,朝汐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除了瞒住自己一身伤痛之外,基本上没半个不字,当下就将被子全部推到一边,乖乖趴好,俨然一幅待宰羔羊的模样,笑嘻嘻道:“那就劳烦小姑姑了。”
朝汐的脊椎和颈椎都不太好,没了厚厚的盔甲遮掩,隔着中衣,桑晴刚一上手就察觉出来了。
她暗叹了一声,皱眉道:“子衿啊,你在西北......都不卸盔甲的吗?”
“是啊,西北五年都习惯了。”朝汐说到这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不是一直都穿着的,我洗澡的时候脱!”
桑晴一巴掌给她拍了回去:“躺好,乱动小心我打你。”
像朝汐这样的将军们年轻时策马纵横,驰骋沙场,倘若有幸活到老没能死在番邦无眼的刀剑下的,大多数都会落下一身的伤病,什么脊椎、颈椎,甚至还有尾椎,错位都是常见,驻守两国边境危险异常,蛮夷时常偷袭,朝汐披甲枕戈经常是从黑夜熬到清晨,睡觉的时候也不脱,长此以往,肌肉和骨骼都得不好很好的休息,桑晴轻轻一捏便能听到她身上骨头“咔嗒咔嗒”的乱响。
“你就是仗着自己年轻瞎胡闹。”桑晴哼了一声,双手从她背后的肩胛骨上离开,绕到她的肩膀上,轻柔地捏起来,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感觉不到,那是因为你的肌肉现在还能撑住,可是你老了要怎么办?到时候阴天下雨,浑身疼痛难忍,你说你上哪儿嚎去?”
这样的话朝云从前说过不少,可换来的无非就是朝汐连嫌弃带无奈地推搡,甚至有时候多说上几句她都会甩脸子,这时候唠叨的人变成了桑晴她就换了一副嘴脸,甚至还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笑着。
可叹,朝云一片赤诚的真心,喂了这头白眼狼。
桑晴手中的力道也逐渐加重:“疼吗?”
朝汐摇摇头,慢吞吞地压低声音道:“小姑姑,昨日沈嵘戟说,楚河水师的情况他都飞鸽传书给你了,你收到了吗?怎么也不跟我说。”
“今早才收到,还没来及跟你说。”她手下动作不停,可眉宇间却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隐晦,朝汐趴在床上半阖着眼,自然看不到,“跟你猜的所出无几,柳荀生确实是授了柳相的意,这几年来对于南珂罗的进攻他所有的招架无力,都是装的,瑾瑜成日里还担心别国进攻,可怎么就不清楚‘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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