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什么续命?我给谁续命了?”
沈嵘戟也不说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眉目里戾气不散。
朝汐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沈嵘戟这个样子,还真是挺吓人的,不过求人家办事没总要有个态度,况且自己这条小命方才好像就是人家给救回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讨好地笑道:“沈统领,您老人家消消气,我给谁续命了?那个十殿莲还有那个什么魇的,到底是什么啊?”
沈嵘戟也不着急回她话,只是将视线转了回来,细细地打量起她来——朝汐的眼窝很深,显得格外痴情,不过嘴唇却薄的很,看起来不免又有些负心薄情,她方才苏醒,两颊有些微微苍白,又带着些病气。
她的眉眼之间很有当年韩夫人的意思,英挺的鼻梁又像极了老将军,然而混在一起来看,又谁都不像,俨然一副无亲无故的薄命样。
朝汐的脑子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又被他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通,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我方才替你切过一脉,也扎了一套针,你的体内竟然有十殿莲和憬魇两种......怎么说,算是毒吧。”沈嵘戟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开始跟她解释,“十殿莲乃楼兰秘术,顾名思义,取十殿阎王之力寄托于往生红白莲花之中,淬汤药服下,食红莲者可续食白莲者性命,至此二者算是血肉相连,若有一方遭遇不测,那另一方,也断不可独活,你——”
沈嵘戟看着她,心中一时有点百感交集:“也不知道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怎么的,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床上的朝大将军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干巴巴地眨着眼:“那你这是不管我了?”
“我几时说过不管你了?”沈嵘戟差点被她气笑了,“我只说你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又没说让你等死,你倒也不用这着急给我送丧酒吃。”
朝汐“唔”了一声,眉目一动,又问:“我还有救?怎么救?用什么药?”
沈嵘戟:“不用救,无药可解。”
朝汐一愣:“那我不还是要死了吗?”
沈嵘戟摇摇头:“虽说十殿莲本是无药可解,可奈何你体内还有另一种毒药,憬魇。”
“我又不是拉磨的驴。”朝汐坐在床上,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别兜圈子了。”
“十殿莲属于楼兰蛊毒,无药可解,不死不休。”沈嵘戟道,“我方才也以为你死定了,可等我一套银针扎下去之后,才发现你体内的十殿莲竟有逐渐消失的迹象,要想祛毒,必须以毒攻毒,能使十殿莲失去效用的,天底下除了憬魇,我找不到第二种东西。”
朝汐短促地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那个憬什么魇?”
“先别急着谢。”沈嵘戟眉心缓缓皱了起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憬魇虽说能够褪去十殿莲,可十殿莲也使你体内的憬魇产生巨大变化,更何况,憬魇本身并不能够被医治。”
朝汐:“就是说……”
沈嵘戟:“你还是会死。”
朝汐:“……”
行,拐弯抹角的,最后还是要死。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沈嵘戟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话能把人气死的功夫很是一流。
沈嵘戟丝毫未察觉有半分不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至少你眼下不会死。”
朝汐:“……谢谢你。”
她的刀呢?
“对了。”沈嵘戟突然想起什么,“我方才替你诊脉的时候发觉,这十殿莲是近两年才被下到你身体里的,也就是说,是你还在西北领兵的时候,你心里有数吗?知道是谁吗?”
朝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你放心,那憬魇呢?也是近几年吗?”
沈嵘戟抿了抿唇。
朝汐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良久,才见他忧心忡忡地问道:“敢问将军,您是否有噩梦缠身的迹象?”
“有啊。”朝汐脱口而出,“我前些时日自己还算过,这做噩梦和十殿莲的时间竟能对得上。”
沈嵘戟又沉默了,陡然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他的心里一阵狂跳,手心里竟然起了一层汗。
刚刚那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再次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原本是不愿意相信的,只是事实摆在眼前,他又怎么再去争辩?
看着坐在床上的朝汐,突然除去了甲胄,此刻看起来她竟显得有些削瘦,沈嵘戟有种自己一伸手就能给她撂倒的错觉。
这个为了国家安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她……她不过也是个年方二十女孩子啊。
沈嵘戟一面堪堪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一面心猿意马地,往回收拾自己内心的波涛翻涌。
他哑然片刻,神色淡淡地垂下眼:“我刚才说了,十殿莲虽然正在被你体内的憬魇吞噬,可是憬魇也因为它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憬魇这种东西,以下毒者的心头血淬炼而生,需要在人的身体里潜伏二十年才会发作,每每发病便高烧不退,最开始的症状就是梦魇缠身,往后愈演愈烈,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心里只有嗜血的杀意,最后你会慢慢丧失所有的感官,暴毙而亡,你之所以很久之前就开始做噩梦,很有可能就是十殿莲催化了憬魇的开始。”
朝汐有些木然地坐在床上。
她感觉沈嵘戟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拆开来她都能听懂,可是把它们拼到一起,却又似懂非懂了,这些话飘过她的耳朵,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骨头缝隙里冻满了冰碴。
梦魇缠身,愈演愈烈,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心里只有嗜血的杀意,慢慢丧失所有感官,暴毙而亡。
冷月无声高挂苍穹,银白色的光辉洒满了屋里,朝汐的视线毫无焦距,双手茫然地握在了一起。
十殿莲是匕俄丹多为了续命,可憬魇呢?
是谁给她下的毒?
为什么要给她下毒?
二十年……要潜伏二十年的毒……二十年前她才刚出世啊……
是谁这么恨她?
恍惚间,梦中的那句“君要臣死”又一次飘进了她的耳朵。
“将军……”沈嵘戟轻叹了口气,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也哽在了喉咙里。
朝汐双目赤红地看了他一眼,一口血再也含不住了,伴随一声重咳,尽数勾勒在了前襟和棉被上。
“将军!”沈嵘戟丝毫没有预料,一把捞过桌上放着的银针包,猛地站起身来往床边走去,双指搭上她冰凉的手爪子又给她切了一脉,随后手上麻利地开始给她施针。
伴随着朝汐深浅不一的呼吸,沈嵘戟手下一根根银针扎入皮肉,两人神色皆是凝重起来。
半晌后,被扎成刺猬的朝汐长舒了口气:“沈兄。”
沈嵘戟眨眨眼:“什么?”
朝汐本想缓和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毕竟还是求人办事,老端着架子也不像样,可奈何沈嵘戟下针的时候直接给她扎成了个面瘫,除了眼角眉梢带着的些笑意,其余地方当真是不苟言笑极了。
“我中毒这事还请沈兄不要声张,切记,不要同我小姑姑讲起,下毒之人既然等得了我二十年,只怕是再多等些时日也无妨,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还请沈兄务必答应子衿。”
沈嵘戟眉心微微皱了皱,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沈嵘戟替她收了针,又给她开了一副安神静心的药,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他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诉说的悲愤。
朝汐自打能下地走路时起,就成了京城里的霸王,偷御酒揍官吏,带着皇子爬墙头,仗着自己后台有将军府和皇宫这两座大山,凡是能想出来混账事她都做过。
当年因为她偷入沈府砸了九龙杯一事,他还被沈老爷子给罚了一通,要不是京城小霸王事后登门赔罪,当时还是病秧子的他,差一点就要命丧沈家祠堂,所以对于沈嵘戟来说,朝汐算他是半个仇人。
当他知道朝汐参军入伍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不屑和鄙夷的,一个成天在街面上撒泼打滚的小混蛋,在军中能有什么成绩?无非就是仗着自家老爹的军威,再次横行三军罢了。
于是朝汐参军的六年里,他尽自己所能一点一点地打探她在军中的消息,为的就是求证自己心里的想法,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去参军,身后没有百八十个仆人伺候着?
也不知道是去摆架子的还是扰乱军心的。
可是他得到手的消息,却并非如此——从她参军至今,烧过粮草,打过北漠,杀过蛮夷,破过楼兰,父母双亲战死沙场,她临危受命,险些陨身异国他乡,头颅没少抛热血没少洒,只身一人抗起西北边境的防护。
这样一个背满了千秋的不世之功的人,现如今却要告诉她,她早已被京城中的明枪暗箭算计了数年,她为此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王公贵胄,早已阻断了她回头的路。
她殚精竭虑的守着的江山……
沈嵘戟混迹江湖朝堂多年,早就天真不再,所有的道理他都心知肚明,只是偶尔还是会有那么刹那的光景,会被世道人心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权贵迎面冻得打个激灵。
“对了沈兄,方才心急,有两件事忘了问。”朝汐的话音将他的注意力l拉回来。
“将军请讲。”沈嵘戟停下了笔,将药方叠好,压在了茶杯下。
朝汐:“你说十殿莲的功效只是替人续命是不是?那为什么在晚间的宫宴上,我一见到楼兰的那个三王子,便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燥热难挡,虚实幻境扑面而来,险些失去理智。”
“怎么会这样?”沈嵘戟喃喃道,“怎么会......”
十殿莲会延续人的寿命不假,可并不会出现其他的症状,例如朝汐所说:气血翻涌、燥热难挡、虚实难辨之类,这些都是憬魇才会出现的现象,莫非......
莫非憬魇也使十殿莲发生了变化!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同时中了十殿莲和憬魇两种毒药,十殿莲催化了憬魇的开始,使这种需要潜伏二十年的毒药提前发作,那么憬魇是否也影响了十殿莲也未可知。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要真是想知道结果,还需等他回府之后再同老爷子商榷一番才能确认。
沈嵘戟斟酌安慰道:“这个症状我从前并未听闻过,不过将军也别担心,此事我不敢擅自妄下定论,待我回府之后先同家父商易研究一番,再给将军答复。”
朝汐点点头,反正都这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第二件事呢?”沈嵘戟问,“将军想问的第二件事,莫不是楚河水师?”
“沈兄不光医术好,就连猜人的心思,也是一绝。”朝汐笑了笑,“此次南下,沈兄可打听到了柳家的把柄?”
沈嵘戟面上一怔,有些讶异:“怎么?殿下没跟将军说吗?”
“嗯?说什么?”朝汐的笑凝在脸上。
小姑姑?小姑姑跟她说什么?
虽说让沈嵘戟南下时顺路打探柳荀生和楚河水师是桑晴的主意,可毕竟开口去跟沈嵘戟提这件事的还是她,过后实施要把柳承平那个老东西拉下马的也是她,要是有什么情况,也应该跟她汇报不是吗?
跟桑晴有什么关系?
61.虚实
“啊......没。”沈嵘戟恍然想起自己与桑晴在信中交涉的事,虽察觉到自己失言,可也为时已晚,欲盖弥彰地补充,“没什么,楚河水师和柳羿一事,前些时日我已经飞鸽传书送往京城了,殿下既然还没同将军说,想来是飞鸽还未到达的缘故,将军不必多想。”
朝汐坐直了身子,不说话了。
亥时刚过,窗外的月亮就被云朵挡住了大半,月光也隐去了不少,桌上所剩不多的烛灯摇曳着,雪白的中衣上,前襟一片醒目的猩红,映着朝汐的眼眸,随着火苗乍明乍现,半明半昧里危机四伏。
沈嵘戟的后脊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一层寒意,像是被吐着信子的蟒蛇锁住了目标,一时间僵在原地,冷汗微冒,他这时候其实是有些后悔的,第一后悔对朝汐说谎,第二后悔来给她看病。
沈统领心虚地咽了口唾沫,准备再说些什么。
谁知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猛然被人打断,朝汐风卷残云地将刚才的杀机收了回去,顺势向后一靠,还连带着不轻不重地痰嗽了几声,看上去俨然一副随时要跟阎王下棋的模样。
沈统领一脑门的疑惑,要不是刚才一直坐在这,恐怕还真要怀疑,现在床上这个柔弱不能自已的女子和方才那个深山老林里的毒蛇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直到他满脸惊疑地扭回头去,才终于知道朝大将军此举所为哪般——大长公主端着药碗迈步进屋了。
沈嵘戟如梦初醒,起身便要行礼。
桑晴自打一进来目光就没离开朝汐,看到她身前以及被褥上血迹的时候,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将药碗放到桌上,紧挨着沈嵘戟写的药方,动作有些紧绷地微一摆手,勉强撑着道:“沈统领客气了,无需多礼。”
他看着桑晴缓缓走过来,甚至还彬彬有礼地冲他笑了一下,然后越过他来到塌前不远处,她的眼睛盯着朝汐,即便那猩红的血迹看得她心如针扎,可她还是要看。
朝汐心里“咯噔”一声,被她看得有些发虚。
沈统领要说没有眼色,那是真没有眼色,就比如说刚才朝汐醒来的时候,可要说沈统领有眼色,那是真有眼色,就比如说现在——沈统领十分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你说是他眼头活也行,说他是怕大长公主手撕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沈嵘戟出去后,屋子里就剩下桑晴和朝汐两个人了。
朝汐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觉桑晴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她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只好微微扭过头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狐裘的缘故,她觉得桑晴好像清瘦了些。
沈嵘戟南下的来信、同她在房间外的话、以及她在门口听到的话,交替着从她心头闪过,桑晴平生第一次有种面对着人却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感觉,心里千万般的情绪,她的脸上又不知该做何表情,倒显得冷淡又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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