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面无表情地谢了恩,送刘筑全出了门。
74.闷雷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桑檀的折子批回去当天,太皇太后就病了。
桑晴不舍昼夜地在慈宁宫里伺候着,转眼就是三天,好不容易匀出了时间到京郊别院去看被罚闭门思过得朝汐,就见这混账崽子在数九寒天裹着一身浴袍,半个身子泡在别院的温泉里,手不离杯,酒不离壶,一旁边坐着的个小侍女专心致志地在给她剥葡萄,手上动作翻飞,时不时地还要往她嘴里送进去几颗。
狼崽子都快活地要成大尾巴狼仙了。
不得不说这小狼崽子打蛇随棒上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桑晴在折子里替她上书说要休养几日,她居然就真的去“休养”了!
京郊的这座别院说起来还有些渊源,这还是先帝在世时特地赏给朝汐的。
那时候她顽劣得不成样子,什么混账事都干,什么混账话也都说,脾气爆不好惹,除了对桑晴还有个笑脸,其余人在她面前都是一副欠了钱不还的表情,老将军怎么看她怎么够,恨不得一天打三棒子出气。
先帝疼惜她,觉得再她这样无法无天下去,迟早有一天不是会被老将军揍个半死,就是会被京城的百姓打个半残,到时候就算是躲到宫里来也未必能保全她,所以便特地在京郊命人建了个别院给她。
一来是为了躲避她那个火药桶子老爹和长安街上的无辜百姓,二来也是给她日后娶媳妇儿用,毕竟多一份产业多一个聘礼。
只是不知道老皇帝当年有没有想到,这座他送出去当聘礼的别院,聘的竟然是自己家里的人。
白雪皑皑的院子里,朦胧的水雾缭绕着,氤氲一片,桑晴有意放轻了脚步,偏巧她进来时朝汐正歪着个头不知道和小侍女在说些什么,没有注意到她。
那小丫头先是没吭声,后来却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脸都憋红了,神色上竟还藏了几分媚羞。
桑晴:“......”
大长公主一时有些心口闷,她险些也要去那座不太吉利的桥上看风景了,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在将军府里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的。
桑晴叹了口气,也没准备走近,静静地驻足在不远处看着,朝汐正嬉笑着往嘴里送酒,这小狼崽子今天也是穿了一件碧色的肚兜,打闹间外头笼着的浴袍也掉了不少,露出大半的肩头,一头黑发也披散在身后,幽幽浮动,若隐若现。
氤氲的水汽将那泡在温泉池中的身影阻隔得有些模糊不清,可那胸前的那些伤痕,成群结队的伤疤却突兀地映入眼帘,触目惊心。
她只知道朝汐的背上有数不清的沟壑,可朝汐却从没让她看到过胸前这些,即使两人在幔帐中旖旎之时,朝汐也是坚持掀灭了蜡烛,从前她只当是这小狼崽子不为人知的情趣。
可如今当她亲眼看到这些伤疤的时候才明白,这哪里又是什么情趣?
这几日在皇宫里,她总是半夜就会被惊醒,惊醒后难以入眠,她就会翻来覆去地想朝汐。
桑晴自小就喜欢安静,即便她对朝汐的那棵不可名状的萌芽已经一早种下了,可还是经常会觉得这个活泼过了头的小侄女有些不可理喻,琢磨的多了,心里就愈发好奇——
朝汐……怎么会长成了这样一个人呢?
这可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孙女,朝大将军和西南韩家的独女,先帝是她最硬的靠山,这是多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幼时却因为自己突然转奔军营,被亲生父亲铸钢造铁一般地拿着鞭子往前赶,无数次从西北的风沙和狼吻中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羽翼还未来得及恢复,就经历了考妣双丧之痛,后来竟还得知弑亲的仇人竟然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委身楼兰又身重剧毒,现如今被困在这座四九城里……
一个人在幼时倘若受过了太多的伤害,即便没有变得偏激冷漠,那也不该是个喜欢玩闹的。
身在帝王家的桑晴对此深有感受。
她有时真的难以想象,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少挫折,又要受到过多少苦难,身上的伤口才可以层层叠加成坚不可摧的铠甲,才可以将她的子衿锉骨削肉一般磨砺成这样。
温泉池里的朝汐似乎依旧是没注意到桑晴,只顾着看自己眼前的小侍女,她见这侍女脸红得实在可爱,竟然还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把,只可惜这手刚伸到一半,小侍女便赶忙起身,冲着朝汐身后匆匆深施一礼,而后快步离开。
朝汐近几日不知是不是心中悲喜起伏太过剧烈的原因,眼神不怎么好使,连带着耳朵也不太好用,她趴在温泉池的南头,桑晴又正好从北门走进来,她转过身惊起水波潋滟,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诺大的池子,其中烟雾缭绕,水汽氤氲,半明半昧着使人有些晃神。
桑晴心中憋着火,又不愿意率先跟她说话,朝汐把眼睛眯起来看了半天,才费劲地分辨出来是谁。
这小狼崽偷腥被抓了个正着也没有丝毫地不好意思,竟还兴高采烈地拍了拍岸边,招呼着桑晴过来坐,她懒洋洋地躺在池子里:“小姑姑再不来劝我,我可就要醉在这里了。”
桑晴睨了她一眼:“醉在哪里?温柔乡里?”
“哪能啊。”朝汐嘿嘿干笑了两声,说话之间桑晴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扭转身影她又翻身趴了回去,神色慵懒得像个司水的蛟王,她温声道,“放眼整个大楚,还有谁能比我小姑姑更温柔?”
“油嘴滑舌。”桑晴嗤了她一声,“我巴巴地在皇宫里挨日子,就想着母后身体好了能出来看看你,你倒好,无官一身轻,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逍遥快活。”
朝汐嘴角微微卷了起来,看着桑晴的目光愈发的柔和,正要开口说话。
突然间,一道攻势极其凶狠的利风从她的身后刺来,手中端着的银杯反射出的那道锐利的光芒正巧照在她那双不太好使的眼睛上,朝汐被晃地眯上了眼。
空中飘落的树叶混着雪花仿佛定格在了此刻,一股肃杀的气息犹如狂风暴雨般转瞬即至。
朝汐一把扔了酒杯,双手撑着岸边,顺势用力将自己带了上去,身下惊起水花飞溅。
桑晴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耳边“哗啦”一声水响,觉得自己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电光火石之间,朝汐就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也顾不得自己一身湿透的衣服,一把将桑晴搂在怀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桑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丝丝的血腥气息便直接涌进了她的鼻腔,她从朝汐怀中探起头——
果不其然,一支锋利的白羽箭已经稳稳当当地扎在了温泉池里,而朝汐的脸上,利箭擦过的伤痕清晰可见,殷红的鲜血正缓缓流淌。
桑晴心里一紧。
朝汐将桑晴护在怀里,一抬头,正好看见别院东厢房的屋檐上闪过一道人影,飞檐走壁,正径直逼近。
朝汐的这座别院位于京郊,距离京郊大营不过五里,就算是乌龟拉的马车只需片刻也都到了,更何况这块地方隶属朝家军巡逻的范围。
这刺客又是哪来的?!
刺客见自己失了手,并不准备就此打住。
跑跳飞跃之间已经到了近前,朝汐一把推开桑晴,竟转身从水池边吐水的麒麟口里抽出一把重剑,转瞬之间,刺客手中的一把长剑直逼她的面门而来,朝汐抬臂挥剑,飞身迎上。
这刺客虽说蒙着面,可身型……似是有些眼熟。
“咣啷”一声两剑相杀,白色的剑光陡然乍现,身形扭转又带起一阵旋风,风沙飞石漫天,须臾之间两人已经斗过三两招。
朝汐的功夫是老将军一招一式亲自教出来的,想当年十几斤沉的重剑都在她手中断过四五柄,再加上自身轻功已至臻羽界,小小一个刺客她并未放在眼里,可是三招过后,朝汐却不受控地向后倾去——她有些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斤两的重量竟然让她有些不堪重负。
刺客用力甩臂,挑开了格挡在两人之间的重剑,又是一道雷掣般的疾风向她袭去,避无可避,情急之中朝汐向后倒飞了出去,可剑锋却无影随行,瞬间已至眼底,她又着急向一旁闪去。
奈何这剑势来得太快太猛,剑锋擦着朝汐的身侧而过,袖子“呲啦”应声破裂,一下子就露出了被割伤的皮肉,鲜血直流。
朝汐“嘶”了一声,猛然间剧烈的疼痛,使她有些猝不及防。
“子衿!”桑晴心中大惊,眼看着人飞掠出去数丈,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别过来!”朝汐堪堪站定,冲着桑晴大喝一声,硬生生喊住了桑晴准备提步而来的身影。
她的心口一阵发麻,心脏也不受控地开始肆虐乱跳,朝汐闷哼一声,这股麻木的感觉开始遍布她的四肢,她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失策了。”朝汐心中暗道,“恐怕是被下药了。”
与此同时又是一声大喊:“朝云!”
守在别院门口的是朝云和朝家军的亲兵,这一嗓子彻底惊动了他们,一队人马应声而入。
这刺客也不知有什么毛病,眼见大势已去竟还不肯善罢甘休,摸索着从怀中又掏出了个信号,红亮的箭矢带着鸣响打着旋地往夕阳上窜,顷刻之间,墙头上跳出又是十余名同他衣着打扮相似的刺客,他们一股脑地跃下高墙,纷纷加入。
朝家军的将士们都是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厮杀拼搏过的,与那些王公大臣们府上看家护院的打手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再加上有朝云带领,他们便更加地进退自如,几个来回之间已经占据上风。
朝汐扫了一眼局势已经呈现一边倒的战场,便不再去管,变剑为棍拄着走向桑晴。
“子衿!”桑晴急得汗都下来了,可是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见朝汐步履蹒跚地往自己这边走,赶忙过去将她扶住,“子衿,怎么样?”
朝汐摇摇头,轻笑了一声:“没事,小姑姑别担心,我挺好的。”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在说屁话。
她现在这样子要是还能叫“挺好”的话,那桑晴现在的状态就是刚刚得知桑檀把自己的万里江山都给了她,并且还击退了外敌,收复了失地,外加填满了国库。
桑晴没理会她睁眼说的瞎话,两膝直接跪了下来,双指按住她的脉门,虽说没有沈嵘戟那么高深莫测的医术,可是对付一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朝子衿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朝汐的脉相这会儿已经平稳下来了,并不似方才那么紊乱,桑晴努力定了定神,又给她细细再切了一脉,结果还是一样,她突然想到,朝汐身上的憬魇——憬魇是万种蛊毒之首,就连续命偷天的十殿莲都不放在眼中,倘若在身中憬魇的朝汐身上下文章,着实还需要点功夫。
真想要将她放到,可能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至于方才她不敌对手,很可能是因为在池子里泡了太久,血液流动比平时快了许多,这才使得药效一下子都发了出来。
想到这,桑晴才微微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抖混着巨响无比炸裂猛然间在院子里传开,连带着数里外的京郊大营也跟着颤了几颤,就连朝汐这个耳朵不太好使的听了,都有些嗡鸣。
院子里一时间都傻了眼,原本都已经被降服的十几名刺客,转瞬间就成了一摊烧焦的、带着腥臭气息的糊肉——不知道从哪突然打出了一弹火铳炮,正中这些刺客。
周围的亲兵被余波震得纷纷倒去,连带着四下院子里的草木也起了火,一时间乱作一团。
朝汐眯起那双不太好使的眼睛,看着不远处那滩血肉模糊的焦黑,微微出神道:“火铳炮......”
京城里能够安置火铳炮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皇宫,另一处就是京郊大营,皇宫里的火铳炮就算射程再远也不可能一炮轰到京郊的别院里来,眼下的这弹火炮……
朝云一边挨个扶起被震倒的将士,一边指挥着剩下安好的将士救火,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朝汐身边:“将军,你怎么样?”
朝汐没说话,四处迸溅的鲜红血液染红了她的眼底,她看上去像是仍在出神——多年以来的梦魇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扒了出来,张牙舞爪地狰狞着呈现在她眼前,关外那股带着杀意的寒风似乎再一次吹到了她身上。
大漠上橙红色的夕阳沉甸甸地往下坠,旁边流动过一丝薄冰般的云絮,驻地里迎接着京城使臣的欢声笑语混合着将士们脾胃不和哇哇作呕的声音,响彻云霄,她轻手轻脚地溜出筵席,准备去找韩雪飞,和他一起去寻上午看到一窝小狼崽,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
可是突然间,一个身着巡防盔甲正在呕吐的士兵却毫无预警地倒在了她的身边,朝汐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连续倒下了十多个将士后,大营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杀喊声。
朝汐一时间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那阵震耳欲聋的嘶喊声逐渐逼近,那天闯进来的也是这样一批人,他们身法诡异,行动如风,鬼魅一般游走到近前。
待到她反应过来之时,营里的将士们已经牺牲了一半,这时候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狼崽,一把抽出身旁倒下将士的佩剑杀入其中。
只可惜太迟了,朝家军一半的将士因为脾胃不和早就吐得肠子都泛酸水了,另一半则是在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已经被去索去了性命。
朝汐横冲直撞杀到营门口的时候,那里早就已经是血流成河,四下里火光冲天,耳边的战鼓还在连天地作响,突然,她的后背像是被一支箭矢射中,穿过厚厚的铠甲、透过她的骨肉,钻心的疼,周遭的声色一瞬间全都黯淡了下去,即将涣散的目光此刻却又清晰无比地看见了万箭齐发,看见了老将军殷红的血液如注一般涌出体内,那一点即将消逝的意志和胸腔中肆无忌惮跳动着的心紧紧囚在一起,她有些喘不上气了......
她也曾在朦胧之中听到过这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得人鼓膜都要裂了——北漠城破了。
75.惊变
黄昏荡着浓稠的暮色,朝汐斜倚在桑晴身上,就算是别院里这阵沸反盈天的嘈杂,也依然冲淡不了笼罩在她身上的那股泛黄的萧索。
她一次次地回忆起那年黄昏,浓稠的暮色,被漫天的火把照得通红的边防驻地,朝家军将士们飞云皂靴踩出的血色脚印,泥泞的土地上泛滥出的一片猩红,在梦境的最底层,在梦境的最边缘,在梦境的最浅处,甚至在她清醒的时候,老将军的背影都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张牙舞爪地竖在她的眼前,他渐渐倒下的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化成一根黑色的钢针刺进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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