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呼吸都让朝汐觉得刺痛。
她脑海里的孤寂感越来越重,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拥进了这座别院,也只能在那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嘶声呐喊,她的心此刻已经太空旷了,再怎么热闹,也都显得更加悲凉。
他们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沸反盈天,仿佛大雪过后的深山森林里,野鼠咬破果实硬壳的声响。
它反而让本该寂凉的宁静,开始膨胀地躁动起来——朝汐的眼底,隐隐开始泛着那道另人心惊的幽蓝色火苗。
桑晴一把按住她的双肩:“子衿!”
朝汐迷朦的意识逐渐回笼,双眼也渐渐对上了焦,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喃喃道:“那些没被烧焦的尸体……看看他们左臂上有没有鹰首刺青。”
朝云眨眨眼:“什么?”
桑晴先是一愣,随后手指蓦地收紧,力气大到连指尖都已经开始泛起白色,瞳仁颤抖地回首望着那些焦糊的尸首,声线波动:“你是说……”
借刀杀人这种事情,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就会有第二次。
“朝云,把火灭了就去查查,京郊的火铳炮是谁在看守,今天能轰到别院里来,明天是不是就要对准长安街了?”朝汐面无表情道,“还有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侍女,也一并查了,下药的事恐怕跟她脱不了干系。”
随后伸出手指了指在温泉池边上放着的半盘葡萄:“那个也带去。”
她边说着,边感觉自己身上的药效正在慢慢褪去,一手撑着剑,另一只手扶着桑晴慢慢站了起来。
桑晴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像是死人,还未来得及开口,朝汐便一触即放地松开了,好像并不愿意再与旁人接触一样。
“朝云。”她长出了口气,“送殿下回去,这里不安全。”
说罢,也不管桑晴的脸色是怎样的难看,一个人近乎失魂落魄地向前走,方才眩晕的感觉还未曾消退,而她的眼睛今天也不太好使,差点一脚踩空落到温泉池里,看得桑晴一阵心惊胆战。
朝汐的心思不在家,对于自己险些落水这事也浑不在意,摆正了身形后又脚步不停地继续前行,还没等她晃悠到门口,一声“大帅”便截住了她前进的步伐。
朝汐皱起眉头,眯了眯眼打量着来人——朝家军亲兵对她的称呼自从两年前就改了口,一直以来都是“将军”二字,鲜少有人如此,上次她被叫做“大帅”,那还是小皇帝刚刚曾封她的时候,大家图个新鲜,叫过了也就算了,况且她一直也不喜欢“大帅”这个称呼。
现如今这小将见了她,脱口而出便称“大帅,”想来是跟她不太熟悉的。
她停住脚步:“何事惊慌?”
“大、大帅......”小将气喘吁吁,词不连句,“韩、韩将军......西北、西北,韩将军......”
韩将军?
朝汐眨了眨眼,京中一应武将她基本都熟识,虽说有几位姓韩的大臣,可就算是尊称,也万万当不起这一句“将军”,况且还是西北的将军,西北是她的地盘,别说是将军了,就连土坡上的几只野狼她都晓得姓什名谁。
西北能有几位韩将军?
朝汐直觉要出事,耐着性子安抚他道:“慢慢说,别急,哪个韩将军?”
小将“唔”了一声,又咽了口唾沫才平稳了呼吸,急切地开口:“西北的韩舫将军,带着一大队人马闯到皇宫去了!”
“什么!”朝汐的身影晃了几晃,瞠目欲裂,“说清楚!”
“韩将军从西北快马加鞭、千里奔袭至京城,说皇上听信奸佞谗言、残害忠良,使用阴毒手段在大帅体内埋下蛊毒!”小将着急补充道,“京郊的关卡没拦住他,他打伤了几名士兵后带着人硬闯过去了,说一定要找皇上讨个说法!”
朝汐面色铁青,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险些背过气去,又是一声怒喝:“朝云!”
站在不远处的朝云也听见了小将来报,心中惊涛骇浪不止,朝汐这边刚一唤她,她便立刻飞身上前。
朝汐都快要疯了,这声怒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时间眼前竟有些发黑,连忙扶住身旁的高墙,胳膊肘却一直在微微发颤。
“速速备马,我要进宫。”说到这时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随即而来的又是一声重咳,“你......咳咳......”
朝汐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吩咐道:“京郊大营往北五十里就是悬鹰阵,你骑着朝歌,拿上殿下的令牌,去找沈嵘戟,问他借两个飞甲先行一步,一定要赶在舅舅进宫之前拦住他!”
不管舅舅是怎么知道了北漠事情的真相,不管是谁告诉的他,他都万万不能出此下策——带兵闯皇城,这不是造反吗?
桑檀那被自己烧起来的怒火还未来得及平息,舅舅这又给他来了一出“众人拾柴火焰高”,是生怕桑檀这把燎原星星之苗变不成三昧真火吗?
“末将遵命!”朝云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朝云这一走,她好像是彻底没了依靠,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人抽走了一样,桑晴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呢?”桑晴问她,“我能帮你做什么?”
她轻轻抬眸,看了桑晴一眼,里头风起云涌,情愫万千。
顿了顿,朝汐才低声道:“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一阵子恐怕京城都要不得安宁了,你暂时先别回去,就在大营里住下,还安全些。”
桑晴赶忙补充:“我可以帮你的,你说出来我就可以做,哪怕……哪怕是大逆不道。”
朝汐将手臂抽出来,准备进屋去寻自己的朝服和盔甲:“没有,你好好在大营里呆着。”
桑晴并不准备放过她:“子衿,我可以的,只要你说!”
“来人!”朝汐蹙起眉头,耐心告罄,“送殿下回大营,少一根头发,我就把你们丢到北漠喂狼!”
与此同时,桑晴也在轻声开口:“为什么?他刚刚都要杀了你,你还在这里委曲求全,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大楚可以没有你朝子衿,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朝汐微微阂上了双眼,再睁开时正好对上桑晴灼热的目光,她的眉宇间滚动着砂砾一般涩涩的沉默感,在朝汐隐忍许久爆发出的怒吼中,她轻如栖草的质问被掩埋住,根本不值一提,可朝汐还是听见了。
朝汐看着她认真的脸,心里像是被人揉起来的纸张,哗啦啦地轻响。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朝汐,瞳孔微微颤抖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子衿,为什么?”
为的什么吗?
朝汐喉骨微动,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解释。
她能怎么说呢?她能为的什么呢?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大楚这泱泱河山断送在桑檀手上,而自己却无动于衷吗?
半晌,她终于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用力,是一种认真的笑,也是一种让桑晴看了心疼的笑。
夕阳沉甸甸的光线照在两人身上,朝汐用力地对着桑晴笑着,她甚至看起来太用力了,以至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桑晴伸过手去,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眼前的光线蓦地被挡住一般,突然降临的黑暗里,朝汐炽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桑晴还来不及闭上那张因为惊讶而张开的樱唇,朝汐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她的下嘴唇,这股酥麻的感觉从二人的唇间蔓延开来,思绪瞬间被打成粉末。
朝汐温柔而侵略性地轻轻撕咬着,手掌毫不迟疑,坚定地放在桑晴的脑后。
“好好在这待着。”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随着浓重的呼吸传递近桑晴的嘴里,“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随后,她强行掰开桑晴的手,大步离开,披甲束发,飞身上马,准备进京。
将军是有心的,只可惜一颗赤诚之心全部扑在了护国的疆场上。
朝汐的反应不可谓是不快,沈嵘戟悬鹰阵的飞甲调动不可谓是不灵,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朝云一身冷汗赶到皇城脚下的时候,惊悉京郊哗变的禁军紧急调动,董晋良带着御林军封锁了京城九门,整个皇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子衿等等!”桑晴到底还是追了出来。
朝汐此刻已在马上,闻听言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胯/下的战马似是感知到了背上将军的急切与焦躁,即使是被勒着缰绳,也在不住地原地踱步。
桑晴抬眸看向朝汐,她的睫毛柔软得仿佛能被微风吹动,她的脸上此刻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失落,更没有沮丧或者是不幸,出了一口短气后,她轻声道:“你此刻进京,一旦朝云压不住韩将军,那你无疑是引火烧身。”
朝汐清了清喉咙,待想要说些什么,桑晴却先一步打断她。
“我知道,即便是引火烧身你也是要去的,我不拦你,御林军不是韩将军的对手,禁军又拦不住他,眼下能抑制住局面的也只有你,京城倘若兵变,那么后果不堪设想,这我都知道。”桑晴道,“不过你需要给我一件信物,一旦瑾瑜将你扣押住,朝家军必定人心浮动,恐生祸端。”
空中仿佛有人泼了滚烫的铁水,落日赤红色的余晖开始大片扩/张,桑晴的脸上被无可抗拒地抹上了这种勾魂夺魄的耀眼颜色。
朝汐点点头,看也没看就直接从怀中摸出了个什么东西,隔空抛给桑晴:“这东西虽然没有帅印虎符有份量,可所有朝家军的将士都认识。”
桑晴接到手里,这才看清了是什么——朗心玉佩。
她的心猛地一沉。
时隔多年,桑晴从未想过这玉佩竟会以这种方式物归原主。
朝汐也不再废话,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策马狂奔而去,只不过丢下一句:“别让我担心。”
此时的京城里,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就是因为朝汐前几日寄去西北大营的两封信,竟闹出了这样的轩然大/波。
韩舫压抑了数年的委屈一朝爆发,许是得了失心疯,先是派人将柳相的府邸团团围住,却被人告知柳相前些时日就被皇上请到皇宫里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于是他便立刻扭转势头,将这股子邪火尽数发到了敢来救场的御林军身上。
御林军、禁军、京郊大营,这三方同时守卫着京畿地区的安危,可谓是皇城根儿的最后一道防线,平日里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情。
京郊大营就不用提了,要是能一早拦得住韩舫,现在也没有这些破事了。
御林军多是京城里吃皇粮走门户的少爷兵,而禁军则是在朝汐手下真刀真枪地操练过的,前者刚刚听闻有人从西北杀入了京城就吓得尿了裤子,恨不得将九门提督一人分成九块驻守城门,根本不值一提。
后两虽然有些本事,可对于禁军来讲,西北来的朝家军怎么算也能是半个“娘家人”,骤然给二十万禁军来个“大水冲了龙王庙”,谁也没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进退维谷,正如桑晴所料,谁也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见了血,很快便被韩舫突破了防线。
夕阳已经坠入了四九城楼宇交错的天际线,潮水一般的黑暗很快就将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皇城淹没了。
韩舫带人一路逼近宫禁之外,随后他将自己的头盔往下一摘,郑重地放在了冰凉的玉阶之上,仿佛送上了自己的一颗人头。
他挺直脊背跪了下去,先是冲着大殿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目光直直地穿过挡在他面前的大内侍卫,他的声音里仿佛被人揉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罪臣韩舫,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交出留宿宫中的奸佞之臣以及身在崇晟宫的妖后,为我朝家军将领朝辉报仇雪恨!以慰老将军在天之灵!慰我朝家军无辜枉死的数万忠魂!臣愿以死谢欺君之罪!”
太和殿里的桑檀听了这话,都没想起来去怪罪柳承平,就已经勃然大怒,终究是在龙椅上坐了四年的皇帝,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身后的小皇子了,天子的胆魄自然是旁人不能比拟。
“他韩舫好大的胆子!想要报仇伸冤是吗?好啊,朕就让他来!”桑檀拍案而起,气得连玉玺都给摔了,还砸的太和殿上的地砖都裂了两块,也不顾一旁太监内侍们的阻拦,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冲了出来,与韩舫当面对峙。
守护着西北防线的一众将士与保护着天子安危的大内侍卫隔着一道不过几长宽的汉白玉石桥,面面相觑,谁都不想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他们像是坐在深海里的沉睡者一般无声无息。
就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头,朝汐终于赶到了,她带着十几个人,强行从层层围禁宫廷的朝家军队伍里,闯出一个豁口,撕出一条路来。
朝大将军一口陈年的老血差点被自己亲舅舅给气地喷出来,她强压住心头涌起的酸涩,冲着身后一声咆哮:“还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绑了!”
西北来的朝家军将士们看到自家主帅来了,竟一时不敢妄动,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定在了原地,唯有朝云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带着从京郊跟来的几个小将,七手八脚地将韩舫捆在了原地。
韩舫一见朝汐,眼圈都红了:“子衿......”
“闭嘴!韩舫,你这是要做什么?”朝汐爆喝着赶忙打断他,目光闪动道,“你眼里还有没有君上臣下,还有没有忠义仁孝?西北大营远在千里之外,未经传召私自入京,你这是干什么?逼宫造反不成吗!”
韩舫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几乎声泪俱下地控诉:“那是你的父亲母亲,是数万的朝家军将士,是大楚的孤臣啊……”
朝汐垂下眼帘看着他,国仇家恨她又何尝不知?亲生父母命丧皇权她又何尝不恨?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当真拿了兵符造反去吗?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忠臣与孝子,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无论走上哪一条她都不能再回头了。
将军是有心的,只可惜这一颗忠勇的护国之心,是铁铸的。
“来人,将韩将军带下去!”朝汐微微阂了阂眼,复又睁开之时,眸色冰冷,对着在场的一众将士厉声喝道,“我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所有朝家军将士即刻退出九门以外,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韩舫声嘶力竭:“朝子衿!”
朝汐别过眼去,不再看他,心口却如抵刀剑,几个呼吸之间仿佛就能见到鲜血,她深吸了一口气:“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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