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似有愈加模糊的趋势,她的额角一直在“突突”跳个不停,朝云他们七手八脚、连拖带拽,终于把韩舫带出了这片一触即发的僵局里。
听着韩舫的声音越来越远,朝汐总算沉了口气。
她走上前去,一撩衣摆跪在了长阶之上:“皇上息怒!韩将军早年有些癫狂之症,时常复发,今日许是被小人蛊动,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还望圣上念他多年以来的劳苦和一片赤诚的衷心,饶他一命!”
刘筑全见韩舫被带出了皇宫,朝汐也已经跪在了阶下,趁机在桑檀耳边轻声劝着:“陛下息怒,您看朝大将军都亲自来了,想必是没什么险情了,您这衣裳都还没换呢,当心着凉,还是先进偏殿休整片刻吧?”
桑檀阴恻恻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刘筑全,不置可否。
他从刚才出了太和殿就没说过话,韩舫的控诉,朝汐的求情,刘筑全的劝解,他全都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可是始终一言不发。
但是不说话,并不代表没听到。
韩舫今日怒气冲冲地闯入京城,想必定是知道了北漠之事的真相,这才敢不管不顾地让他交出当年谋害朝家军将士的幕后黑手,看朝汐方才隐忍不发的样子,想必也是已经知道了实情,可仍以一己之力强行压住韩舫,保全自己天子的颜面。
桑檀负手立于汉白玉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跪在地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她心酸满目的苍凉眼眸,脸颊上那道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她朝子衿,做定了不孝于父母却深忠于大楚的孤臣,而他桑瑾瑜,却做了愚孝于父母的昏君。
他桑瑾瑜的身后永远有这一把利剑在护着他,而朝子衿的背后,空无一人。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桑檀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暗自叹了口气,面色如灰地转过身去,兀自走向太和殿里,在泼墨一般的将夜里,轻飘飘地对朝汐丢下了一句:“滚进来。”
朝家军上下果真“不辱使命”,朝汐给的一柱香时间都还没到,全体就已经都退出了九门以外,并且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郊大营,连同韩舫在内,随行的一千将士全部听从将军令,军法处置,军法过后韩舫当即革职。
太和殿偏殿里灯火通明,晶晶的光芒照在两人苍白的脸上,只有在映着火光时去看这两个人,他们的脸色看起来才不像是死人般了无生气。
他们彼此沉默又目光凛冽地对峙着。
朝汐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她垂下的目光看起来空洞而又冷漠,可是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满是巨大的绝望,那颗铜铁铸造的心脏上,此刻定是裂了一条巨大无比的沟壑,冷风呼呼地吹进去,天寒地冻,一片雪白。
桑檀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西北的水土真是好,养出来的将军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他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眼睛一眯就是两道冰冷的光,偏偏面上的神色不温不火,当真是生来做帝王的料。
“圣上息怒。”朝汐脸色一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韩将军早年间受过伤,时常有癫狂之症发作,今日之事想必定是无心的,还望皇上开恩网开一面,放过韩将军,一切罪责皆由微臣替他承受。”
“是吗?”桑檀不接茬,随后他用平静而冷漠的声音继续问道,“早年间受过伤?在哪受得伤?北漠吗?”
朝汐的唰得一下就白了。
她面色一沉,蓦地抬起头,目光如火,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桑檀,她的眼眶周围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感。
那双不太好使的眼睛此刻竟看到了灯火摇曳映出的五彩光晕,桑檀锋利的面庞被笼罩在温柔的光影漩涡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准备收割人灵魂的酆都仙使。
他的目光正静静地看向朝汐,仿佛像是在看藏书阁里的某一本书,朝汐一时间无法从他晦涩难懂的眼里读懂他的想法,又或许,她从来就未曾读懂过。
北漠……他这个时候提起北漠……是承认了吗?
巨大的沉默里,她抬起头望向桑檀,他们两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里的敌意,这种敌意就像是在动物的世界里,两头彼此对视的公狮子。
朝汐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冷漠,趾高气昂所谓的皇兄,一股无名火从她的心里瞬间窜到头顶,掠过她脸上那道还没结痂的伤口,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桑檀哼了一声,似乎没准备继续跟她纠结这个问题,话题一转:“半个时辰前京郊大营传来一阵惊天的响动,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
朝汐把头低下去,刻意隐瞒着说:“已经派人去查了,目前暂时还不清楚是什么缘故。”
桑檀的神色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声冷笑:“是吗?京郊大营距离你休养的别院不过数里,半个时辰了都还没查到消息?韩舫远在千里之外带兵闯入京城你却能及时赶来?朝子衿,你让朕怎么能不多心?”
朝汐心里一惊,再度抬眼。
“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桑檀看着她,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灯火下显得尤为动人,“朝子衿,你要造反吗?”
朝汐面无表情,只是两眼一红,两颗滚圆的泪珠便从她浓密的睫毛下滚了出来——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桑檀的嘴里和“造反”二字扯上关系。
“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揉进人心里滚烫的沙子,“造反?”
为了碾碎住自己造反的冲动,她服下了含有十殿莲的逻丧,成为了匕俄丹多续命的傀儡;为了抑制住自己造反的欲望,她放弃了为父母报仇的恨意,成为了大楚背后最有力的一把利剑;为了让桑檀这个小皇帝安稳地坐在龙椅上,她不惜将满腹孤怨的舅舅五花大绑回营里军法伺候。
为的就是不造反。
可现如今他说什么?他桑瑾瑜刚刚问的什么?
她要造反吗?
朝汐怒极反笑,她强压着心里的情绪,脸上是平静的神色,只有泪水挂在她那张有着狰狞伤疤的脸上,沙哑地开口:“桑瑾瑜,你想做亡国君吗?”
桑檀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的光唰的一声就灭了,仿佛被风吹熄的蜡烛。
如果说他方才在太和殿前刚刚看向朝汐的目光还充满着怜惜与愧疚,而此刻,他的视线上却像是突然笼罩起了一层寒冷的雾气,脸上像是被人泼了一碗混着冰碴的冷水。
他低声喝道:“朝子衿,你放肆!”
朝汐面不改色地反唇相讥:“看来是不想,既然不想做亡国君,又为什么会做出残害忠良、割地饲虎这样的昏君行为!”
“大胆!”桑檀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朕说话?”
朝汐:“那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杀害从小教你习武骑马、拉弓射箭的叔父!”
桑檀被她吼得面色一晃,没有回话。
“‘犒军’?”朝汐讥笑一声,“亏你也想得出来!”
桑檀的瞳孔里倒映着偏殿内的光源,按照呼吸般的节奏明灭摇曳的烛火,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巨大烟火。
那一瞬间,他在朝汐的目光里,第一次看到了属于狼族翻滚着的怨毒和仇恨,芒刺在背的深幽恐惧感像是千万冤魂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后,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目光,它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里边肆意闪烁着蓝色的幽光,肆意腐蚀着他的心脏,像是剧毒。
所以她以为......是自己杀了朝老将军是吗?
她所有的怒意,所有的怨怼,她的有仇不能报,有恨不能宣,都是因为那个在她心里该死上千次百次的人,是自己吗?
桑檀微微闭上眼,眼前突然浮现出江南翻滚着浑浊泡沫的楚河,两国军队驻守的火焰、以及寂静的尘埃星河倒影在水面上,被风一吹,就溃散成一片扭曲肮脏的污秽,他羽毛般浓密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朝汐,她的脸在光线下显得非常清晰,桑檀甚至觉得都能看到她面庞上细腻的白色绒毛。
这样的她,看起来更柔弱、更纯净、更美好,就像是桑晴。
但是她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就像是一个脆弱的蓝青花。
可桑晴又跟她不太一样,桑晴也纯净、美好,可桑晴更像是一汪泉水,不论是刀伤还是剑创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最后依旧是一面完整的平静,依旧惊鸿照影。
可是朝汐不会,碎了就是碎了,即便是请来能工巧匠以天衣无缝的手法将她无数次的粘合,可那些碎过的痕迹也依旧存在,每一条裂痕都在清晰地记录着她所受过的伤。
“你担心朝家功高震主,我理解,你害怕我们举兵造反,我也明白,你忘恩负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都懂。”朝汐看着他,扶在膝头上的手掌暗自收紧,她眼眶通红,“可是你不能把自己活生生地作成亡国君。”
桑檀瞬间感觉到了血液倒流冲上头顶,快要掀翻自己天灵盖的感觉,还没出口的“不是”二字僵死在了那口雪白的牙齿上。
朝汐:“柳承平勾结南珂罗,里通外国,这是内忧;南珂罗虎视眈眈,楼兰伺机而动,这是外患。大楚现如今就是一座破旧不堪的房子,内忧外患不断,而你......”
“呵。”她冷笑了一声,继续道:“飞鸟都还没打完你就急着收弓,狡兔还没杀尽你就忙着烹狗?先帝知晓我朝家满门忠烈,临崩之时将西北边境托付与老将军,自受命以来,未曾有过一日懈怠,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而驻守边疆六载,深入不毛,损兵折将数万,这才击退北漠蛮夷,保得一方宁静。”
“现如今南方大局未定,兵甲不足,陛下您不忙着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也就罢了,反而还亲小人远贤臣起来,这不是亡国君的行为,又是什么?”
“够了!”桑檀脸色苍白,企图挽救他天子最后的尊严,他迎上朝汐炽热的目光,眼里闪烁着逃避的光芒,“闭嘴!”
“这就够了吗?我还看差得远呢!”她像是一只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长大尖牙利爪的狼,她在战场上可以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暴戾终是席卷到了君臣二人之间,此刻的她,从头到尾都是充满了杀戮气息的女战神,“你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割地饲虎,就连我都不放过,回京当天一碗红花就赏了下来,桑瑾瑜啊桑瑾瑜,我看你不仅要当亡国君,还要当千古第一昏君!”
她猛然站了起来,倒是把一旁的刘筑全吓了一跳,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军!”
朝汐用鼻腔轻轻嗤了一声,目光停留在空中的不知道某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她和桑檀每次吵架都是这样,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而桑檀,每一次只有不断重复的两句话:“够了”和“闭嘴”。
说实话,她累了,突然有种想要一走了之的感觉。
上一次在她眼前呈现出这种鸡飞狗跳的场景,那个时候是北漠的城门被火铳炮轰得粉碎不堪,她被巨大的恐惧感压得像是要粉身碎骨一般,但是今天,她并没有这样的恐惧感,只是有一种从五脏里扩散出来的抗拒,迅速地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就像是一滴又一滴落入池子的墨水,迅速地扩散开来,把一池透明染得漆黑一片。
简单点来说,就是她累了。
“不是……”桑檀在她近乎疯狂的控诉中轻声呢喃,“不是的……”
他是想要解释的,他想要清楚地告诉朝汐,老将军不是他杀的,犒军不是他派的,红花也不是他给的,她所误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是忌惮着朝汐,忌惮着她手里的朝家军,可他只是想要卸了她的兵权、拿了她的虎符,却从未想过要伤她分毫,他又怎么忍心伤害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朝老将军?
他想开口告诉她——告诉她,当他知道后宫干政派出犒军一事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时候皇宫里的人早就出了嘉峪关,快马加鞭也赶不上了;告诉她,当他知道自己送过去的补药被换成红花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时候小太监早就到了将军府,马不停蹄也追不回来了。
又或者,他开口认个错,替身在崇晟宫里的太后给她认个错,替权倾朝野的柳相给她认个错,告诉她,自己没有护好她,没有护好她的父母,没有护好大楚。
“不是?不是什么?”朝汐咧开嘴,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她有气无力地问,“不是你做的?”
皇宫中墨黑色的天空里,流动过一丝薄冰般的云絮,桑檀的心一沉。
他又以什么身份去道歉呢?
桑瑾瑜?还是桑檀?
只可惜,曾经的小皇子桑瑾瑜,那个京城小霸王的瑾瑜哥哥,在他登基称帝的那天就已经死了,是自己亲手埋葬了他,现在坐在这座四九城九五之尊皇位上的,是大楚的皇帝——桑檀。
自古君王不认错。
这个错,他不能认。
太和殿炭笼里,火热的气息混合着银炭剧烈灼烧噼啪作响的声音还在一阵阵冲着对峙的二人不断袭来。
桑檀站起身。
他的脸渐渐从刚才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就如同一盏濒临灯枯油灯突然被人填满了燃油,终于又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朝汐看着面前重新冷漠强大起来的桑檀,就像是突然被一双缠满荆棘的无形大手攥住了心脏——是了,这才是她熟悉的桑檀,刚愎自用、薄情寡义,自私虚伪、疑心深重。
屋里静默了些许,桑檀轻轻抬起头,他的突然声音恢复了原有的锐利和傲慢,脸上笼着一层屋外冰霜一般的轻蔑。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冷冷地开口:“看来西北的水土还真是养人,竟把你养得如此偭规越矩——不知君臣有别,当面顶撞君王也就罢了,可现如今你佩剑入宫,带人私闯皇城,如此大逆不道,难不成是想要举兵造反、谋朝篡位吗?”
“陛下!”刘筑全的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陛下息怒啊,大将军她不是有心的!”
小皇帝这意思……是要给朝汐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吗?
桑檀怒极反笑,转过头目光乖戾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筑全,轻嗤一声,声线阴冷道:“怎么?她这大将军这么快就官复原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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