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整座皇宫浇了一个措手不及,宽阔的路面上满是被雨水打湿的树叶,许多许多年前,当这些树木被种在这座富丽堂皇、巍峨雄壮的皇城里时,它们把这座中原的宫殿装扮得异常妩媚,还带上了价值连城的异域风情,它们撩动欲望,把赤裸的狼子野心和锋利的刀光剑影全部包裹在它温柔而慵懒的沙沙声里。
它们不动声色地拥抱着红墙黄瓦,拥抱着深夜难以入眠的妃嫔,拥抱着夜晚孤寂的帝王,它们把茂盛的枝干和树叶轻轻地掩在夜色亮起烛光的窗口,它们保护着每一个动人的秘密。
77.仇怨
元庆四年,冬月二十三,转眼间朝汐已经在天牢里待了三天了。
天牢不比京郊的温泉别院,除了一张孤零零的硬板床和一些草垛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朝汐拿来消遣的东西了,马上就要进入腊月,整个京城都是一片阴森森的肃杀感,就更别提天牢这种光是在门口站着就足以让人打上三个寒战的地方了。
好在朝汐在西北待得惯了,再加上她一年四季都保持着只穿单衣的习惯,对于平常人来说天牢里难捱的寒意,在她身上也不过尔尔。
不过小皇帝也算是有点良知的,对于天牢这种火耗子进去都能冻成冰的地方,桑檀竟然派人在朝汐的牢房里放了盆火炭,这倒是让朝汐有些啼笑皆非了。
打个巴掌揉三揉,好人坏人他都做了,自己还说不出他半句不对来,当真是心里窝着一团火无处可发。
只不过对于朝大将军这种一刻都不能清闲的人来说,整个天牢实在是太过寂静了,她周围连一个能一起聊天说话的狱友都没有,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狱卒目测也有个四五丈,若是真想跟人家说话,只怕是基本都要用喊的了。
不过喊也没用,不会有人理她的,除非这些狱卒们脑袋都不想要了——她待的那间牢房是天牢里的“天字号”,也是天牢中最里面的一间,非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其余者一概不得入内,就连前两天带着兵闯皇宫的韩舫都没机会进来看一眼。
上一个有资格待在这里纳凉的还是当年逼宫,意图篡位的肃亲王。
朝汐享受单间隔离的待遇,也就只能一个人窝在墙角数太阳玩。
但是话说回来了,就算是此刻有人跟她说话,她也听得费劲——本来前两天她就感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太好使了,再加上这几日憬魇翻来覆去地复发了好几次,既没有药也不能针灸,这样一来耳疾和眼疾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折磨她。
昨天晚上憬魇毒发的时候,她还因为看不清东西差点把自己撞死过去,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耻辱,不过相比较来看,她倒是有些释怀——大楚的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竟然被自己的君主疑心算计至此,又有什么还能比这个更耻辱的吗?
怨天尤人地自怨自艾从来都不是朝汐的风格,半聋半瞎的朝大将军很快就从刚才短暂的颓唐中恢复过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这件事情明显就是故意被人透露出去的,瞎子也能看出来,不然远在西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舅舅又怎么会马不停蹄地杀入京城找桑檀要人,关于两年前的事情,她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其实当年她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曾经动了一些手脚,不然这个消息不会被掩埋这么久,一来下令刺杀的人毕竟是桑檀,于君于国她朝家军的人都不能动手,二来......恐怕她也是有些私心的,她实在是不甘这点刻骨铭心的真相就这么随风消散,自己浑噩地过完后半生。
可是她这份不甘心恐怕也是十分矛盾的,不然又怎么会一边想要提醒自己,一边又服下了逻丧,当真是自欺欺人。
朝汐承认这件事是她的错,是她处事不当,如果当年她有现在一半的冷静与圆滑,那么她就会选择另外的两种方式——要么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收集起来,等到时机成熟就一举推出来,干脆反了。要么她就真该狠下心来将所有的一切都毁个干净,把全部的真相和不甘都埋葬在过去,让他们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千错万错,她都不该在最需要果断的时候选择了犹豫和迟疑,就像现在已经躺在皇陵里的天宁皇帝一样,倘若他老人家当年心狠一点,没有丝毫的犹豫迟疑,就算是现在大楚没有了朝家,没有了朝汐和她手里的朝家军,想必天下也会有另一番太平景象。
时至今日她才深刻的体验到什么叫做“对自己的仁慈就是对敌人的放纵”。
朝汐并不知道这件事再往后要怎么收场,更不知道治理朝政如鱼得水的桑晴能不能也四平八稳地压住五十万军心,可是眼下自己身在天牢,再多的愁绪也无从发泄,只能是收敛心神,在这个冰窟窿里修身养性。
她是乐得清闲,可是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第四天的夜里,狱卒照旧送来了牢饭,朝汐还是老样子,丝毫不讲究地抱着牢房里发霉的破毯子闭目养神,每日都是如此,狱卒也都习惯了,刚准备像往常一样安静地放下吃食然后离开,却突然听见天牢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狱卒神色一僵,担忧地看了一眼躺在硬板床上四仰八叉的朝汐,看样子像是担心有人劫狱,随后他略一思索,快步走了出去。
“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人引开,难道就是为了躲在角落里看我有多落魄的吗?”等到狱卒的脚步逐渐远了,朝汐才不轻不重地唔哝了一声,颇为关切地说道,“来都来了,不一起吃点儿?尝尝牢饭是什么味的。”
阴影里的长衫被风吹动飘了几飘,淡淡的檀香掠过四周散入空气,随后那月色的衣角翻飞,轻而易举地越过重重关卡,飘飘然出现在朝汐的牢房门口。
“先生不请自来,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朝汐缓缓睁开眼侧眸看去,见来人已经站定,讥笑了一声道,“或许……我该称呼你为,二王子?”
容翊神色清冷,闻言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朝汐,压低声音道:“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想起了什么,那都不是事情的真相。”
“哦?是吗?”朝汐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么敢问二王子,真相又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柳承平和南珂罗勾结的事情了。”容翊负手而立,忽然生硬地转开话题,“但是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柳承平和当今太后,比如太后和南珂罗,再比如……我。”
朝汐一脸面瘫地看着他,很显然,她并不准备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这个意外的来客议论自己国家的事情。
容翊平静地开口:“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都没有恶意,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朝汐整个人现在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好”。
她忍不住轻嗤一声,轻摇着头笑问道:“你想说什么?说你没有恶意?堂堂楼兰国二王子,深更半夜地闯入南楚天牢,身法诡谲,你说你没有恶意?二王子怕不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哄?”
不等容翊接话,她又兀自说道:“也对,可不就把我当三岁小孩吗?你们先是和桑檀算计好了刺杀我父亲,后来又让我给你的好弟弟续了命,若不是三岁顽童又怎么会丧失心智至此?啧啧,桑檀有句话说得还真对,西北的水土还真是好,不然怎么养出来的王子一个赛一个的聪明。”
容翊被她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自己临行前准备好的所有解释一个都没用上就被她三言两语地给堵住了,他还真是有点头疼,感觉自己这是狗咬王八——无从下口。
憋了好半晌,他才八竿子打不着地问了一句:“你今日没事吧?”
朝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赏出去一个鼻音:“哼。”
容翊:“......”
头更疼了。
“朝汐。”容翊机不可闻地轻叹了声,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对你,对南楚都没有恶意,我今日来,是想跟你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
朝汐险些被他气笑了,靠在床头掀起眼皮不住地来回打量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我这头的,受不起。”
容翊对于她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端正了坐姿后才缓缓开口:“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想起来当年你忘掉的事情了——没错,朝老将军的死的确不是什么北漠突袭,就是南楚皇室联合楼兰针对朝家军的一次血洗,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真的是桑檀忌惮你们父女吗?西北防务那么重要的事情他都交给你了,你们十几年的交情,你觉得他还真的能狠下心对你下手吗?”
朝汐不说话了,她的大半张脸埋在月光的阴影里,脸色有些苍白。
“不过我也不是为他辩白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他也不是无辜的。”容翊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朝汐的目光再一次投过去,她在等着容翊接下来的话。
容翊淡然地望着她,月光从他背后的窗子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染的漆黑,沉甸甸的压在朝汐身上,他的面容被逆光吞噬的只剩下一圈冰凉的轮廓。
“刺杀的命令虽然不是他下的,可是他知道后也并没有阻止。”容翊依然格外的平静,“当他知道‘犒军’这件事的时候,宫里出去的那批人才刚到嘉峪关,他完全可以派悬鹰阵把人截回来,但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所以他并不无辜。”
月光抚摸着容翊冰山一般冷漠的脸,分明的棱角竟透出一种明晃晃的温柔感,配合着天牢里烧得噼啪乱响的银炭,朝汐用力地往后一靠,长舒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容翊,眼神里掠过几丝嘲讽,就像是冰凉的雨丝点滑过阴霾的湖面,她轻轻斜着嘴角:“三更半夜地溜进天牢,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敢问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想让我和桑檀继续水火不相容?还是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朝某才疏学浅,没能明白二王子深意。”
“你先别急着嘲讽我,听我把话说完。”容翊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刚才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不管你有没有听懂,现在我都要再告诉你一次,你听好了——朝晖,不是桑檀下令杀的。”
“那又怎么样?”朝汐反问他,“你刚才也说了,他本来可以阻止的。”
容翊的耐心被她消耗的有些透支,他看了一眼朝汐,整个人充盈着一种被月光沐浴着的美,只不过他的语气冷漠极了:“朝子衿,你现在特别像一个没有人要的怨妇。”
没等朝汐反击,他又继续说道:“你们的恩怨情仇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情,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之后,你是提着刀杀上太和殿也好,是抱着两坛鹤顶红跟他同归于尽也罢,我都管不着。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到底死在谁的手上。”
朝汐的呼吸一滞。
“太后。”他的声音小心的像是吹掉瓷器上的灰一样轻,这个声音,也轻轻划开了朝汐的心,“当今太后,桑檀的母亲,南珂罗的神女,霓麓。”
刚一提到这个名字,朝汐的心一沉。
还真是跟这个女人有关系。
容翊迎上朝汐炽热的目光:“二十三年前,先帝带着朝晖和韦渊南下御驾亲征,大败了南珂罗,南珂罗战败,将自己国家无数的奇珍异宝全都的献了出去,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神女霓麓,也就是现在的当朝太后。”
朝汐眨眨眼,没太明白。
容翊继续道:“霓麓被俘,心中愤恨,可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她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委身与先帝,虽然日后也生下了皇子,可是她对于大楚滔天的恨意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从未正眼看过。”
“不错。”朝汐点了点头。
桑檀虽说自小就被封为了太子,可也跟她一样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天宁皇帝少有的纵容和父爱全都给了朝汐,留给桑檀的只有无数次冷漠的背影和望子成龙的希冀,有时候就连朝汐都怀疑,桑檀到底是不是老皇帝亲生的?
从前朝汐并不知道太后心中的愤恨,只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孩子也太过冷血无情,桑檀五岁那年不小心打坏了她的一只海棠步摇,她竟然将桑檀丢到了冷宫里阴暗潮湿的柴房,并且下令不许别人给他送吃的,整整三天,无数的老鼠从他脚边爬过,数不清的蚊虫片刻不停地叮咬,从小娇生惯养的小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登时就病了,事后老皇帝来看,她竟然还装作毫不知情,俨然一副爱子亲切的慈母模样守在床边。
朝汐知道这件事情后,心中的疑问不免又多了一个,桑檀到底是不是这女人亲生的?
“不对啊。”朝汐有些疑惑,“那他杀我爹干什么?”
容翊:“我方才说了,南珂罗兵败就是因为你爹和韦渊,倘若没有他们二人协同作战,南珂罗又怎么会大败而归,最后还把自己的神女都贡献出去?”
朝汐冷哼一声:“他们觊觎大楚已久,兴兵来犯,胜者为王败者寇,自己技不如人大败而归,背后竟然还使出这种阴谋诡计,当真是龌龊。”
容翊默然,不置可否。
朝汐又问:“柳承平呢?柳承平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同样恨着一个人。”容翊道,“先帝。”
朝汐:“柳承平恨先帝?”
容翊轻轻“嗯”了一声,他的面庞在月光下被照出一种苍白而悲怆的轮廓。
朝汐勾起唇角无声轻笑了一下,那双不太好使得眼睛飘忽而缓慢地在牢房外的白衣上聚上焦,她问道:“柳相恨先帝?你是柳相门下的客卿,而我是他的死对头,客卿跟死对头透露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不会真的弃暗投明了吧?”
容翊神色淡淡,转移了话题:“先太后柳氏的事,你知道多少?”
朝汐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多少,据说是中宫失德然后被打入冷宫了,后来先帝死了,她也跟着没了。”
“不是中宫失德。”容易解释,“自古君王多薄幸,是狸猫换太子。”
随后他沉沉地出了口气,低声道:“天宁十一年,先太后柳氏身怀有孕,这是天宁皇帝的第一个嫡子,可是他却唯恐柳氏一族势大,外戚专权,于是便与太皇太后合谋,在稳婆的配合下,趁着先太后分娩时由于血晕而人事不知之际,将一狸猫剥去皮毛,血淋淋、光油油地换走了刚出世的皇子,或许那个冷血无情的先帝还有一丝仅存的人性,他并没有将刚出世的皇子杀死,而是命人将孩子遗弃到皇城外的湖泊里顺水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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