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步维艰,转身进电梯时他看到仍旧坐在驾驶位上平静无波澜的林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在他胸口盘旋,让他感到了熟悉的压迫感,又一次萌生出逃避的念头。
他本能地想远离这些复杂的情绪让自己不要陷入无力的漩涡。再一次,柏梵认定人不能太过长情,不然悲伤就会像阴霾一般笼罩着你,让你无法挣脱。而那看似珍贵的感情不过就是徒增痛苦的枷锁。
若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现在就不会这样心痛吧。柏梵望向林户,可偏偏林户拥有过、感受过也珍惜过,所以不可避免他要遭受锥心的刺痛。
柏梵对自己最初的决定忽而感到庆幸,但也难言失落。
电梯门开了,柏梵还是决定不再去看他,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林户不为所动,只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
偌大的地方再一次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颤抖得越来越不受控,不单单是手,连心脏也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好像是太过悲伤,积压了近四个月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把车停在地下车库,林户已没有心力再开回去了。
他就这么走着,像是小年下定了某种决心,义无反顾地去到某处。
小年是只颇有灵性的小猫。从两年多前遇见开始,它就陪伴在林户身边,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带给了他很多快乐,让孤独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小年似乎能读懂他的情绪,在他疲惫或失落的时候,悄悄蜷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噜声像是在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感受到寿终将至的它又眷恋不舍地与他道别,以它的方式告诉林户,它该回到原来的地方,要是有缘分它还会在那里等着他。
穿过一片水杉林,沉闷的天开始飘起了雨,林户疲惫地坐在路边的长椅,感受这一场无声的大雨。
好像比起悲伤,他现在多了释怀。
小年的出现和离去教会了他悲伤、爱与离别——真正的爱是悲伤的倒计时,爱之深伤致痛。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爱紧紧抓住不放,而是懂得在告别来临时,坦然地接受离别的事实。
雨雾弥漫,没一会儿眼前的水杉林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缥缈虚无。
他想起了自己与柏梵之间的感情——曾经,他一度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付出,就能打动柏梵,就能改变他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可现在,他终于释怀了。爱与失去,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小年的离去一样。执着于无法掌控的感情,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林户轻轻地阖上眼,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的雨声格外嘈杂,柏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知雨是何时停的,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知道自己又做了梦。
一场漫长的陈年旧梦,发生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莫兰茹过世得早,母亲二字与他而言很是陌生,印象之中更多的都是家里的阿姨。因而,即便是梦里有莫兰茹模糊的身影,可回想起来却都是阿姨的模样和声音。
他做得不好或是达不到柏钰的要求都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关去地下室。
柏钰对小柏梵的要求严苛到了极致,甚至是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任凭柏梵怎么哭闹,他都只是冷冷地睨他一眼不满意地将门锁上让他反思。
在此期间,他不闻不问,时常是阿姨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把柏梵带出来。
阿姨也有一个和柏梵差不多的孩子,跟着外公外婆在老家生活。初到这栋别墅见到柏梵时她曾会想要是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慢慢的,她便不再想了,而是心疼这个孩子——他懵懂又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角落,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嘴里喃喃着“对不起”、“我会做好的,也会乖一点的”,诸如此类的话。
那会儿他缩在角落里都还没桌子的一半高,听到动静抬起头时,好不容易抹干净的泪在看到她时,瞬间又涌了上来。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也透着无法掩饰的委屈与渴望。
柏梵长得快,没多久便和那桌子差不多高了。而原先的阿姨也换成了别人,他就不怎么会哭了。
后来等他比桌子高出近一个头时,他便会自己翻窗户跑出去了。再后来,他便很少再有关于地下室的记忆了。只是在反抗柏钰的同时他也潜意识地长成了柏钰所要求的样子。
-
梦里柏梵站在一扇门外,那应该是小时候住的地方,潜意识的他告诉自己。
柏梵将它推开,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跳动,可眼睛里似乎有东西让他怎么也对不上焦,只能靠耳朵分辨——是阿姨温柔的安抚、是柏柏恣意的叫唤。
隐约间还有林户的声音?他很遥远,很模糊。柏梵想要伸出手去够住他,好听得仔细些,可手指摸了摸却只能触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甚至原本的声音也开始消散,继而被柏钰冰冷严厉的指责占据。
顿然,他的眼前陷入一片混沌,柏梵本能地四下摸索寻求光亮。
“你必须听话,否则你就会失去一切。”
“这些东西必须丢掉!他们不能待在这儿。”
……
压迫的训斥如同阴霾将他笼罩,越压越低,越压越喘不过气,柏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蜷缩起来。
须臾,悲痛的啜泣声盖过斥责声,由远及近缠住他的双腿双脚试图将他拽入更深更黑的地方。
在近似深渊的地方,柏梵寻不到哭泣声的源头,它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是越来越清晰。
“不要哭了。”他烦躁地大喊,“你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丢了玩具而已。”
“……可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声音,他抽噎着说,“它们陪了我很久,阿姨也不见了,叔叔也被换走了,他们,他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因为我,他们才离开的?”
哭声停止了,柏梵也看清了,震惊地往后退了退。
那正是小时候的自己,眼眶湿润,带着无助和渴望的神情。小小的手紧紧握住柏梵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柏梵怔住了,他闭眼不去看自己,艰难地张了张嘴,“我……”
下一秒,他腿一软,猛地向后倒去。
咚。
柏梵抽动了一下身子,手重重地撞在一旁的柜子门,惊醒的他怔怔地看着刺眼的天花板,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的柏梵怅然若失地起身,步子虚浮地走到卫生间。这场梦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但现在的话,他想了好久——付出感情就意味着失去,失去注定伤痛,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要离开的。
对了,要是那时的他能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不会再想捡一只流浪猫了吧。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柏梵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借以冲掉身上不该有的多余情绪。
柏梵总是如此。
一以贯之的冷漠态度去逃避一切深刻的情感只为筑起所谓坚不可摧的屏障保护自己。
并且,早已炼化得如火纯青。
然后,在最为平凡的某一天,那道屏障被一击穿透,像子弹穿过眉心,滞后而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所适从。
第三卷 苏城-Ⅲ-渝城
第60章 失眠(31)
林户是真的离开了。
柏梵原本以为对于他离开的事实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去消化或是说内心莫名的焦躁会很快地消散,他自认为能一如往常地掌控一切,让事情归于平常回到正轨。
回到过去,回到五年前,回到还没遇见林户之时。
可是,柏梵高估自己了,确确实实地说现在他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了,甚至鲜少自我否定的他开始质疑过往——他真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屏障吗?它真的保护了自己?可为何他还会如此难过痛苦?为何还是要他直视掩盖的伤痛?
表面上柏梵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冷漠,欺骗自己一切都无关紧要,可一旦静下来,他就无可自拔地陷入一种复杂且矛盾的漩涡中,心底也泛起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安。
和以往单纯的、微弱的迷茫不同,现在的他严重到身心失去平衡和支点,被迫依靠某样东西来支撑的地步。
猝不及防地,眼前一阵晕眩步子踩空,柏梵扶住身侧的人。
咚,沉闷一声。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人行道上的柱子。伴着剧烈的阵痛柏梵恍惚间看到了林户。
这已不知是多少次了。
短短四个月不到,小宇竟是第三次碰见柏梵。他觉得自己很幸运,看到他的背影怀揣着期待,他上前几步与他打招呼。
但还未开口,柏梵倒先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因惯性他也就势往柏梵身上靠了靠。
“柏总,您醉了。”凑近,小宇嗅到衣服摩擦间散开的酒气。
很重,比他上一回遇见的还要重。
“柏总,小心。”小宇站直身子,将他扶正,小心翼翼地捻了捻褶皱的衣领,环顾四周问,“您的司机呢?”
柏梵皱眉试图分辨开口说话的对方,酒精的作用他反应迟钝地抬手要去撩开他遮挡眼睛的刘海。
这才三个月出头几天,他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林户。”柏梵本能地喊了他一声,停顿几秒又质问他,“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我?还把所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顿了顿,小宇感觉他的手不再拨他的头发而是悬在半空,与望过来的视线一并落到了他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你以为把那些全都还回来,我就不予追究了吗?你凭什么就这么……”柏梵不是烦躁相反他的不安感再一次让他陷入迷惘的境地,忍着膝盖的疼痛,他近乎绝望地开口,“我真的错了吗?”
小宇不明所以地听着他的话,昏暗的灯光下他感到周遭的空气都闷了起来。他似乎想起了那个特别的名字——林户。
“柏总,您还好吗?”小宇关切地询问,“需要我帮您叫一辆车送您回去吗?还是……我送您回去?”
没有回应。小宇鼓足勇气靠近,明目张胆地与他视线相撞。
砰一声,他好像听到了某处的悸动。脸颊也不自主地溢出了红晕。
有段时日没见,柏梵似乎多了几分憔悴。小宇看到他眼底那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在本就晦暗的光线下更是明显,原本让他发怵的神色也透着几丝疲惫。
是因为林户吗?小宇下意识地去想。
片刻,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让柏梵接收到了信号——悬在半空的手收回了,连同惘然的目光变得黯淡,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撤开手与小宇避开距离。他很反感出于某种目的的殷勤,刚才在顾晟那儿,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所以才独自走到外头来冷静冷静。
可一旦周遭静了下来,独留他一人,他便又会控制不住地想——想林户,想与他有关的种种。
柏梵妥协地叹出一口气,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好好地过回以往的生活。
他都已经失眠有一个多月了,若是断断续续地算上之前,好像是从林户离开起,他就根本没再睡过整夜。他会突然惊醒,甚至也会一直清醒到天亮。
日子渐长,他更是愈发难熬。再一次,柏梵又迷恋上了烟草和酒精。他祈求这些能麻痹自己,能让自己好受些。
顾晟说他得病了,得了一种相思病。他嗤之以鼻,活了有三十年他不会对谁产生情感,更谈不上爱情。
最初他想自己不过是没适应过来,习惯了林户的事无巨细和百般讨好,习惯了林户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存在甚至成为他生活秩序中的某个部分,所以才会陷入短暂的不适和焦躁之中。
然而,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带走任何,相反林户的存在感远超于他所想象。
柏梵动作迟缓地掏出烟盒夹了根烟在指间。
小宇见状立马给他点了烟,小心翼翼地观察和以往大相径庭的柏梵。
这个点略显冷清,路上没什么人,来往的车子也是少之又少。
柏梵看着小宇这一套熟练的动作,压下本想抽烟的念头垂下手,喊了一声小宇。
小宇闻声又惊又喜,点点头应道,“我去把车开过来送您回去。”
“…不用了。”柏梵拒绝他,“我一会儿自己会叫代驾司机。”
会错了意,小宇失落地说了声好的。
“要真是因为那钱让你觉得……”柏梵挑明,话还未说完被面前的小宇打断。
他摆摆手,语气略显急促,否认道,“不是的,柏总。”
片刻他又垂眸抿了抿嘴,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深呼一口气道,“如果…如果是因为喜欢你呢?”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此外凝固的还有柏梵,他怔住了,全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更没有预料到这简单的一句话,竟会像一枚石子,咚地一声投进他内心深处那片早已死寂的湖水。
他看着小宇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份喜欢比他想象中更复杂、更沉重。须臾一个熟悉的声影悄然浮现在脑海——林户。
小宇没再说话,他就静静地望着柏梵。
越过他,柏梵自动地联想到林户那双眼睛——
就这样蒙着晦暗不明的阴霾,掺杂着微弱的亮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柏梵。
柏梵竭力眨了眨眼,有些恍然。林户的那些眼神、那些隐忍的关心,是否也是带着真心?那些被他忽视或是曲解的细节,是否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埋藏着情感?
一时间,柏梵有些恍惚。
他一直以为林户的百般讨好,不过是为了迎合、为了讨好自己。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开始动摇和怀疑:自己理所应当的迎合或是讨好,甚至自以为是的以金钱利益衡量,是否在林户的心里……也同样掺杂着和小宇一样的真心呢?
柏梵的手抖了抖,燃到一半的烟灰也直直地落到他的鞋头,在昂贵的皮质表面似是要灼出一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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