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没有去别的大区。”德洛丽丝皱眉,“最开始的适合,每个人都有一次选择去其他区域的机会。”
“选择。”金吉特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语调很平,德洛丽丝听不出他的情绪。
他又停了下来,开始计算他们的位置,没过一会儿,带着德洛丽丝朝新的方向走。她看着金吉特的背影,手腕上的红珠子又被拨了一下,跟上他的脚步。
……
他们在沙漠中行走了三天三夜,金吉特并不是存粹的赶路,他不时停下来采集一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有时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德洛丽丝会帮他一把。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很难搞定,”金吉特将一根手臂粗的植物根系放进特制的营养袋,又放进包里,“这种植物根系的力量很强。”
“让女士帮你做苦力,这就是你的绅士风度,”德洛丽丝擦干头上的汗,笑笑,“法兰法布尔·金吉特。”
“抱歉,我只是个无趣的智慧生命,”金吉特点点头,重新背上包,看着太阳,很快就完成了计算,“今天晚上,我们能到达他们的驻地。”
德洛丽丝也背上包,“走吧。”
当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后,德洛丽丝开始计算他们行走的路程。没走几公里,她就看到了金吉特所说的驻地——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是每一个沙漠种族生活的小部落。低矮的房屋,干燥的路面,水井和储水的系统。唯一让她注意的是每家每户都种植的各种各样的植物,茂盛、繁复地绽放着自己的枝条。
她能辨别出金吉特家里的阿萨萨藤,还有几种餐桌上常见的香料,剩下的一无所知。难怪金吉特喜欢这里,她想,如果她对植物也有如此狂野的爱,那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离开。
部落的守卫看到他们,一手拿着一根长枪,一手提着灯,朝他们走来。德洛丽丝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金吉特开始和他们交谈,没过一会儿,有一位雌性人类走出来,同德洛丽丝问好。
“她会带你去住的地方,”金吉特同她解释,“今晚先休息,明天再说。”
德洛丽丝点头,跟着她走,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房屋中微弱的灯光照亮夜间的路。雌性将她带到一间屋中,点上灯,她才发现他们使用的灯并不是常用的燃料,更像是一种植物的根系。火光并不过分明亮,能恰好让她看清屋中。
雌性比了几个手势,德洛丽丝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着她离开了。德洛丽丝卸下一直虚握着的枪,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是闻到炙热的阳光的味道才醒过来的。意识到已经快接近中午,她皱皱眉头,她很少有睡得这么熟的时候。离开房间,白天让这个小部落更加地割裂,一片黄沙的沙漠深处,每家每户都种植着枝繁叶茂的植物。
有人看到她出来,对她比了个手势,她跟着人走,看到了在屋外的院子里弹琴的金吉特。
“真好听。”德洛丽丝同他说。
金吉特放下手中的琴,“你醒了,要先吃点东西吗?”
德洛丽丝摇摇头,走进金吉特的院落,干净、荒芜。
“你在这里反而不种东西。”她迅速扫了一眼,走进金吉特屋中,和她想得不同,装饰和用具都选择了十分跳脱的颜色,浓烈但不嘈杂,乱中有序般占满整个屋子。就连照明灯的外壳都镶嵌了几颗亮晶晶的石头——不是宝石,按金吉特的方式,或许是他亲自去什么水域中采集的。
金吉特的方式。她挑眉,环视这个房间一圈,想起他小洋房里那间和整个房屋风格迥异的房间。热烈、鲜艳的颜色。
金吉特走进来,“怎么了?”
“你对这个地方很在意,”德洛丽丝说,“精心打扮过。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只是一些无法安放的东西。”金吉特从她手中拿过那镶了石头的灯盏,看着那些漂亮的石头,陷入回忆中,“这是我去四区的一个分流时发现的。那边的水生植物能依附在一种鱼类身上。它们凝聚到一起时,可以构成陆地的地基。根系会将空气中的灰尘凝结起来。这些石头躺在它们形成的河床里。”
德洛丽丝看着他金色的眼睛,他的眼中带着笑,“然后呢?”她听到自己问。
“我本来不想捡的,”金吉特将灯盏放回原位,“但……我看到了那些石头。我还是去捡了。”
德洛丽丝觉得有些奇怪,她想试着笑笑,但失败了,“就像是你不想买这些……风格鲜明的饰品,但你喜欢?”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借口很别扭,笑了起来,“就当我是那些故事里两面三刀的坏蛋吧。”
一个插曲。德洛丽丝拨了一下手腕上的珠子。跟着金吉特走出去,去吃为她留的那份早餐。部落里还活着的人已经很少,大家为了方便,搭建了一个公用厨房。已经过了用餐时间,有几个老年人类在厨房里备菜。德洛丽丝认出了一些植物,是他们自己在家中种植的。
“他们的肉类从哪里来?”德洛丽丝看向自己碗中的菜,“这里没有养殖区。”
“打猎,非常原始。”金吉特坐在她对面,看着那些清洗蔬菜的老人,“他们不愿意养殖。但他们会有意驱赶一些群居动物,它们在相对固定的场所繁衍生息。”
“非常奇怪,”德洛丽丝尝了一口,味道很清淡,但还能接受,“他们也没有幼崽。这种智慧生命除了雌雄外还有第三种专门繁殖的性别?”
“不,”金吉特摇摇头,“他们有些在逃离白过渡区的时候丧失了生育功能,不过大多数是不愿意。”
德洛丽丝吃完了饭,他们走出去,绕着部落散步,部落很小,半个小时就能走完。偶尔有几个年轻或者垂垂老矣的人类走出家门,照料植物,交换物品,或者聊天。那些植物尽情生长着,德洛丽丝想,抽干了他们的生命。
“为什么不搬到城镇里呢?”她突然想到,“在这里死去,几乎不会有谁知道。”
“我问过他们,”金吉特回答,“他们说,这里几乎是边缘,离白过渡区很近,夜晚的星星很少的时候,能够直接看到那里。”
“而且,这里很像白过渡区。”
……
金吉特来到这里并不是纯粹地旅行。德洛丽丝是中途加入,部落没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她又坠在金吉特的身后。听着金吉特用他们的语言交流,行走在她看不懂的沙地中,辨别方向,寻找植物,翻开书本记录。
引路和交流的人是部落的族长,发丝灰白,皮肤在长久的太阳照射下显出植物外皮般的深褐色,脸上的皱纹像一圈圈的年轮。他的四肢精瘦,眼睛有一只空了,另一只是蓝色的,目光十分平静。风不时扬起一些细小的砂石,落在他盖在头上的织物上,又随着他的步子落到地上。
德洛丽丝离他很远,即使金吉特在用他那温和的声音和族长说话,她也不愿去听。她在风中闻到衰老的味道。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在需要帮忙的时候处理一些植物,得到金吉特的感谢。族长看她的目光总是很平淡,他干枯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拐杖,上面挂着许多的红珠子,似乎也已将行就木。
金吉特做完了植物的切片,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他看到族长正看着他,“怎么了?”
“今晚我们会点篝火,”族长说,“你可以问问她,想不想一起来。”
德洛丽丝当然选择参加。篝火被架在部落的中心,人到齐之后,族长点燃了木材,火光瞬时冲天而起。没有舞蹈,没有年轻人的欢笑。德洛丽丝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点燃篝火,她等待着。
第一个人走上前去,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走上前去,在说她听不懂的话。发音不同,规则不同,那些声音充斥着她的脑子,她意识到他们在说自己的语言——不是这里,也不是他们星球的通用语,而是他们家乡的语言。
没人听到,没人记录,没人和他们说。火燃烧一切,点燃他们的过去,每个人都在和火聊天,德洛丽丝看向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灵魂也被点燃了。
德洛丽丝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珠子,一下,两下。她渐渐从那些声音中走出来,她转头,寻找金吉特。法兰法布尔·金吉特。站在人群中间,他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拿着那把有些粗糙的琴,不时用手指拨弄几个音节。他在笑,他在听谁说话,谁在和他说话?
德洛丽丝环视一周,没人在同他说什么。她不想管这些燃烧的火,也不想管这些盛放的植物,红色的珠子越来越快,她向前一步,开口:“金吉特。”
他抬头了。德洛丽丝看到了他金色的眼睛——从未见过的神情,里面是她难以想象的、充实的幸福。那一瞬的喜悦随着他眨眼,迅速溜走不见。
“怎么了?”
“没什么,”德洛丽丝听到自己在问。她觉得有些冷,那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无需解释,没有原因,一切都十分地清晰。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金吉特看着她,沉默着,他拨动琴弦。
“这里不是你的归处,”琴声伴着金吉特平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德洛丽丝。”
篝火还在燃烧。不知要燃多久。德洛丽丝不想去询问这些没人知道的仪式,她躺到床上,睁眼又闭眼。她想起那栋漂亮的、精致的小洋房,外面攀爬着茂盛的植物。
金吉特在进入她身体时总是很僵硬,有时会颤抖,他们趴在一起,德洛丽丝总是吻他,吻他时,他会闭上眼睛。他很努力地去回应她,总的来说算是愉快。德洛丽丝点上一支烟,手肘撑在阳台的围栏上,绿色的阿萨萨藤随风发出响声。她听到楼下传来的打扫卫生的声音,他去打扫那个房间。
房间。灿烂、鲜艳的颜色。德洛丽丝眨眨眼,在床上翻身,目光看向砂石夯实的天花板。金吉特让她感到放松,但这不是她一无所知的理由。没有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她闭上眼,眼前是那盏华丽的灯盏,再睁开眼,她又想起篝火中那双金色的眼睛。
温柔、幸福……爱。
她按下太阳穴上的按钮,没过一会儿,脑中传出副官的声音:“夜安,长官,请问有什么吩咐?”
“新生计划,”她开口,“法兰法布尔·金吉特和佩瑞斯有过联系。等他回到第五区,对他进行询问。”
“好的。”
……
第二天天亮时,有人死了。
不是谋杀,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她躺在家中的床上,在睡梦中离开。金吉特去参与了最初的混乱,在事项打理好后才敲响德洛丽丝的门。
“怎么了?”
“抱歉让你看到这些,”金吉特有些犹豫,“你想不想……参加葬礼?”
她看着那双苦恼的金眼睛,笑了,“好。”
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会很快腐烂,德洛丽丝看到他们用白布将死者盖住。有人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瓦罐,另一只手拿着阿萨萨藤宽大的叶片,叶片沾了水,水泼洒到白色的布上,印出死者隐约的轮廓。
族长在念着她听不懂的悼词,金吉特在一旁拨动琴弦,是很简单的声音——悼词的分章。洒水的人不再动作,退到一旁,有四个人上前来抬起了她,她们前往还未燃尽的火堆。白布被揭开,德洛丽丝看到她的嘴中含着什么。族长在她的额头画上了一个繁复的纹路。这一切结束后,她被送进了篝火中。
燃烧是个漫长的过程。德洛丽丝看着火焰发呆,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人们的动作,洒水的瓦罐被他们传递着,每人都喝下一口水。瓦罐很快要传来她这里了。
她突兀地问金吉特:“篝火是不是为了她燃的?”
金吉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他喝下了属于他的水,将罐子递给德洛丽丝。
德洛丽丝看着他,良久,喝下自己的水。
篝火变成一堆厚厚的灰烬。他们从灰烬中翻找出一块坚硬的石头,德洛丽丝认出了它——被含在她的嘴中。人们没有收集那些灰烬,只是用白布包起那块石头,队伍开始移动,他们离开村庄。
漫长的、一望无际的沙地。唯一能让她知道他们不是在原地踏步的坐标是远在天幕那头的白过渡区。他们走了很久才到达此行的终点——那是她在沙漠中难得看到的景色,一片绿色的草地。一条浅浅的河流穿过这里,有些动物低垂着头饮水。小河的那边,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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