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注意到,也问过他,他表示能够理解,军队中大多士兵都是家人生死未卜的,谁不想和家人团聚。可他们参了军,是军人,先护国再护家是他们的信仰。
张怀树沉默,他自愧不如,他没有那么大的心胸,参军也是不得已,尽管这几日的并肩作战确实燃起了他作为一名热血青年的雄心壮志,但如果在和平的时候,他还是想回到他们的小家,过平凡的日子。
连长吐出胸腔里的浊气,望向远处的残阳,:“战争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孩子们都能回家了。”
张怀树拿了个干饼子给连长:“连长,给。”
连长接过,看着张怀树,仿佛在看年轻时的自己:“想家吧。”
张怀树苦笑着点点头。
“我也想,我媳妇儿和闺女还在南京,快一年没见了。”连长啃了口饼子。
“马上就能见了,只要把日军逼出南清,他们就退无可退了…”
“希望如此吧…”
——————
地窖里,芬姐正抱着刚满一周的儿子喂奶,她奶水不足,又没好吃好喝养着,不过好在孩子还小,吃的不多,要是再大些,估计就不成了。
张母靠在一边打盹儿,她年纪大了觉浅,夜里孩子闹觉总会被吵醒,再加上地窖里阴冷潮湿,她的风湿病也发作了,阿福只能给她拿袄子厚厚裹住,如今也没有办法。
阿福贴着门口站着,顶上的透风口照进来些阳光,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显得忧愁又哀伤。
他脑海中想着张怀树,手缓缓摸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可能已经有一个孩子,那天芬姐生产,他扶着墙吐了好半天晕倒之后,娘撑着身子照顾他,待他醒来便兴奋地说他估计是有了孕。
他仍记得那天娘久违的泛着热泪的笑,芬姐也说像是有了,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他摸着肚子发了好久的愣,可一想到张怀树不在,心中莫名的委屈就更添几分。
张怀树很想要一个孩子,阿福想亲口告诉他,他要做爹爹了…
阿福从缝隙中呆呆地望着外面,心里想着张怀树,娘说我有宝宝了,你会高兴吧?你还好吗?我没文化,不会取名字,还要你回来给宝宝取名字呢。
芬姐叫了他一声,这才回神,悄悄抹了把脸,靠近睡得香甜的小婴儿,像是没吃够似的,软红的小舌头还保持着吃奶的姿势吮吸着空气。用手轻轻蹭他的小脸,比刚破壳的鸡蛋还嫩呢。
芬姐欣慰地看着阿福逗弄孩子,握起阿福的一只手:“阿福,你别担心,树娃会没事的。”
“你也是芬姐,佟大哥会回来的,”阿福的笑在脸上一点点变僵,眼睛又开始酸,这几天眼周的皮肤都被擦得火辣辣的疼,他转头望向透风口,说道:“我听外头已经没有声响了,要不我出去瞧瞧吧,一直待在这也不是个事儿。”
芬姐担忧地说:“就打开顶上的小窗瞧,别出去,外头说不定已经全是土匪了,你要小心,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可不敢有事儿啊。”
阿福诶了一声,拍拍芬姐的手背站起身走到顶上开口的小板窗处,前两天下雨,板窗上盖着的泥土树叶都泥泞地卡着缝隙落下。
他动作很轻,外头没有任何声响四周也没人,这才敢大着胆子附趴着爬出来,身上的衣裳被泥土蹭得脏污,不过此时也管不得了,地窖里的吃食已经不够了,芬姐和娘都不能不吃东西,他想着要是能出来摘些野果子也好。
芬姐在里头压低声音说道:“阿福别去!快回来。”
阿福回头望着里头担忧的芬姐,又看了看四周,朝里边挥挥手:“我马上回来,会小心的。”
他沿着逃跑时的河道走,这边一般没人来,阿福记着路边应该还有几颗枣树,正压低身子往前走着,突然听见近边的土地里有声响,立马紧张得贴着斜坡趴下,阿福急喘着,害怕地心脏都快跳出来,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有两个男人好像在对话,可阿福听了半天没听懂,那两人应该是在这儿解手的,提起裤子就走了,阿福从土坡后头弹出半颗脑袋,见那两人穿得衣服很奇怪,绿不溜秋的,还有靴子,是日本人?
看来这里还不安全,还得在地窖里多待几天,可食物不够了,阿福只能摘些枣子,沿着河道看看有没有人家在河道边种地瓜土豆什么的。
他记得张怀树带自己来过这里,前面有块地应该是种地瓜的,出来都出来了,只能碰碰运气。
好在上天眷顾,那片地里虽然已经被翻得狼籍不堪,但还能捡出几个地瓜,个头虽小,能饱腹就成。
阿福像挖宝一般把沾了泥土的地瓜拍干净兜在衣服里,一路佝偻着腰安全回了地窖。
芬姐好一顿查问,幸好是没出事,不然她都没法和张家人交代。
“你也太莽了,这外头不知道啥情况呢,你出去了咱们怎么办?”
“芬姐…我知道错了,不过我带了几个地瓜回来,咱们后边几天有的吃了!”阿福的脸上都蹭脏了,芬姐伸手帮他擦去,帮他把凌乱的头发理了理。
“阿福,苦了你了…”
阿福的脸在芬姐的手里都能一整个被包住,加上这几日害喜和动荡,忧思过度,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
阿福身上也疲惫,挨着芬姐坐下,低垂下眼睛摇摇头。
他靠在芬姐单薄的肩头,一只手轻拍着刚刚惊醒正闹觉的干儿子,另一只手揣在兜里,正好放在小肚子的位置。
他还没有为人母的真实感,只是大脑首先给出的第一调令就是要保护肚子里这团小东西。
这是他亲生的,和张怀树的,连接着他们二人的血脉。
但他可能来得有一点不巧,正逢外头战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出生。
不是不欢迎你的意思,阿福心里对宝宝道歉,很高兴你能来。只是他害怕,虽然他嘴上不说,可他怕极了。
怕张怀树再也回不来,怕她们熬不过去,怕保护不好肚子里脆弱的小生命…
第46章46.相逢
离丰禾越近,遇上的日军队就越多,张怀树也越沉默,他算是知道小时候先生说的近乡情怯是何意。离那未知的事实越近,心就越害怕。
握紧手里的枪,这几日他手上沾了血,刚开始还觉得罪孽深重,可见着连队中不幸牺牲的几个兄弟,越发觉得日本人不值得自己如此自责。
只是怕做下的孽太多,老天降罪会影响了阿福和娘的福缘。
到了丰禾县,街上已经满目疮痍,天空阴沉低垂,风裹挟着灰尘穿过破败的街道。路旁的房屋多半坍塌,残存的墙壁上布满弹痕,窗框摇摇欲坠,玻璃早已碎裂。
地上散落着砖瓦和破旧的生活用品,沿街的地摊桌子被丢在角落里,显得无比孤独。
空气中也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火药味儿,已经过了好几天,街上的尸体甚至已经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开始腐烂,野猫野狗在边上嗅闻着,还有遍地乱窜的老鼠。
一路北上见惯了这种可怜的场面,只能心里默念这些因战争死亡的人能够早日往生投胎,不要再投生在这乱世了。
军队沿着土路摸索,分成了三队分别前往不同的方向,张怀树抿着嘴一直朝着一个地方看,连长隐约猜出了一二,拍拍张怀树的肩膀:“咱们走这边。其他人注意安全,明天在这集合!有情况立马发响弹!”
张怀树没想到连长会走这边,他只是在望着家的方向,此时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里只剩下感激,七尺男儿眼中也不禁红了眼眶。
“连长…”
“别说了,快走吧,这块儿你熟吧,你带路。”
“是!”张怀树笔笔直地朝连长敬了个礼,转过身掩去眼中的湿润,一路小队就这么朝着西进发。
张怀树带着小队沿着村子外围小心排摸。夜色沉沉,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住,村庄四周显得更加寂静,只有枯草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增添了几分紧张气氛。
小队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摸索着前进,张怀树率先弓着身子走在前面,他熟悉这片地形,知道哪些地方可以避开敌人视线,哪些地方可能隐藏着陷阱。走到一个破败的茅草屋附近。
他突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后边的人停下。连长凑上来低声问:“怎么了?”
张怀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火光,眼神变得警惕:“那边有人驻扎,可能是鬼子。”
小队立即分散隐蔽,悄悄靠近那片火光。借着微弱的光亮,他们果然看见一小队日军正围在篝火旁,有的坐着取暖,有的在低声交谈。篝火旁的武器箱和几顶破旧的帐篷显然表明,这是日军临时驻扎的据点。
“连长,怎么办?”有人低声问
连长皱眉思索了一下,低声指挥道:“咱们分三组包围过去,等我发信号再动手。”
张怀树点头,紧握手中的枪,眼神晦暗。他在来的路上看见了几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面孔,却都已经没了呼吸,心底的愤恨此时正旺。
他和其他几名战士分到了一组,从村子东侧悄然潜伏过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火药残留的气息,脚下的落叶冻得脆硬,每踩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咔嚓声,令人心惊胆战。
不远处,一堆覆盖起来的稻草下,隐秘的地窖里,阿福正蜷缩着身体躺在娘边上的稻草堆里。
地窖潮湿阴冷,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芬姐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将褥子全裹在孩子身上,这几天又降了温,夜里冻的厉害,她只差把身上唯一的袄子脱下来给孩子盖上了。
阿福正迷迷糊糊红着小脸儿做着噩梦,睡之前就觉得脑袋发晕,像是伤寒了,哪怕他靠着娘,仍旧冷得瑟瑟发抖。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打破了死寂的夜晚。紧接着,村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呼喊声。
阿福猛地抬起头,那日夜里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可这回不一样,他听见有人在讲方言,虽不是丰禾口音,但北方的口音不影响理解,他能听得懂。
阿福颤着手悄悄顶开地窖的板窗往外探,因着是夜里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从地窖爬出来,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听着动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视野中隐约能看见火光映照出的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福好几天没吃饱了,如今这么趴着压迫着胃,感觉眼前也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这可能是唯一获救的机会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好像看见了张怀树…
是张怀树吗?是张怀树吧,是他!阿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口猛地一阵刺痛又一阵狂喜,阿福的双腿仿佛灌了铅,想要冲上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步子。
他下意识地使劲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心里又喜又慌,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是那些日子日日夜夜思念他带来的错觉。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想开口喊他,却发现声音哽在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
另一边,张怀树刚开枪打死一个日军,耳边却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微弱的呼救声。
他浑身一震,几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心跳瞬间狂乱起来,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喉咙干得发紧,掌心开始冒汗。他大脑一片空白,却被一种本能的直觉驱使着,抬脚就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小心包抄!”一个士兵喊着提醒他。可张怀树像没听见一样,紧皱的眉头间满是焦灼,他的每一步都带着不安和急迫,身体仿佛已经完全脱离了理智的控制。
那声音又一次传来,虽然微弱,可在他耳边就尖锐得像被刀子狠狠划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更强烈的恐惧,如果是阿福,那他现在岂不是已经身处危险之中?
张怀树不敢再多想,耳边的枪声和喊杀声此刻变得模糊,只有那道呼救声不断回荡在脑海。他的每一步都越发坚定,眼神如火般炙热,嘴里低低咬出几个字:“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阿福!”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情感。阿福的眼睛在夜里摸索,终于锁定朝他跑来的人,阿福一愣,接着眼中泛起了泪光:“怀树!”
就在此时,一个日军士兵从废墟后窜了出来,端着枪瞄准阿福。张怀树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砰!”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日军应声倒地。
阿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的枪声让他惊魂未定,但他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朝着张怀树的方向跑去,用力跑,撒开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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