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意外地说出一句:“止漪,我来接你了,随我去吧。”
裴止漪面露迟疑,回首望去,伫立在古刹前的老僧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那时的踌躇是为什么?意识到这只能是与这位师父的诀别。又或是内心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世间好物不坚牢。与娘亲的重逢,只为将来一场真正的诀别。
24
母子俩来到南边一处靠海的小渔村,和村中人一样,他们习得捕鱼、赶海。以此为生。
只是章慧娘更愿意裴止漪留在家中做做家务,闲下来看看书。自己一人出去营生。
裴止漪想劝阻,哪有男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母亲一个女子外出操劳的?慧娘却说:“我喜欢捕鱼。”
“止漪,你喜欢读书。”
“每个人皆有自己喜欢的事,干嘛抛下自己喜欢的事,来抢夺我喜欢的事?”
如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慧娘原本白净的面容给晒黑了,细腻的手变得粗糙,因常握麻绳和渔网遍布老茧。她不再像一个南方鼎盛之家出身的千金小姐,而似一个渔村中再寻常不过的村妇。裴止漪见娘亲和那些村妇们一起晒网,一边谈天时脸上洋溢的笑容,意识到她所言的“喜欢”是确凿的。
那些时日坐在窗边嗅着腥咸的海风看书,等射在书页上的日光颜色加深,转为一种浓郁的蜜色,就抬头在海面上寻觅娘亲归来的渔船,当时平静而期盼的心情。经年后回首眺望,竟是人生中微小而珍贵的吉光片羽。
——江兰奚的再次出现打破了母子二人平静的生活。
当他现身于他们面前时,裴止漪留心观察母亲的神情,意识到如自己暗地里期盼着父亲的到来一般,原来母亲也期待着自己的丈夫。
她清醒而明慧,不曾真正怪罪江兰奚,即便因对方的身份给章家招来了灭顶之灾。
比起母亲,裴止漪发现自己对幼时无限憧憬敬仰的父亲更感陌生。
只他一向是个乖觉知礼的孩子,倒也能对江兰奚径直唤出称谓。
对方闻声面露震动,上前伸臂揽住他。
裴止漪僵在他怀中,迟疑着想伸出手。
而江兰奚已放开他。他垂下头思量片刻,再抬首凝望母子二人,脸上露出一种极复杂的表情。
裴止漪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神色,尴尬、愧怍、不安、后悔、为难……那简直不似江兰奚。
若他当真只为来见他们就好了。
可他还带来了三个孩子。
他们看上去比裴止漪小五六岁。
他说这三个孩子是裴止漪的弟弟和妹妹,却不叫他们管章慧娘唤娘。
“慧娘,我对不起你。”他又这么说。
这其间的故事倘若流传民间,只怕能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话本。
数年前江兰奚在一次和魔族的斗争中被魔物设计卷入异界,此界完全受魔族统辖,他一介人类陷落其中,势单力薄,群魔环伺,眼看命在旦夕,却有一位魔界公主挺身相救。她对江兰奚动了情,不惜为他叛出族群,与所有族人为敌。
公主数次以身犯险,助江兰奚一次次逃离围捕。他们好不容易逃到魔界通道,江兰奚能通过通道重归自己的世界,这也是最后剿灭他的机会。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伏杀。为掩护他,公主奋不顾身受了重创,终回天乏术。她拼死辟开一方结界,苦苦哀求江兰奚为她留下一丝血脉——魔族无转世,她一死,世间将再无她的痕迹留存。
只要动用魔族一种异法,能使她消耗一身功力和精血于短时间内诞育子嗣。
——岂有男子能拒绝这一番似海情深?何况她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魔族公主。
何况是一向正气凛然、宽仁温厚的正道魁首。
传出去,没任何人会说他半个不好。
说书人也只会感叹英雄气短,美人薄命。
章慧娘和裴止漪又能说什么?
25
江兰奚又匆匆离去了,三个孩子则留了下来。
两男一女,一个叫江渚清,一个叫江少白。女孩则叫江忆姝。
他们同时出生,年纪相仿,江忆姝身为女孩儿被当做小妹。外表看来却是江渚清最小,竟是一个矮墩墩、肉乎乎的垂髫小儿。
原来他们人魔混血,天生身负魔气,为掩盖他们的身份,江兰奚从江渚清体内取出一根肋骨,将三人体内的魔气全封存在这根骨头里,再把骨头放回江渚清体内加诸封印,瞒天过海。这种术法的后遗症便是江渚清会永远保持这副孩童的形态,除非破除封印。
——为什么是江渚清?
裴止漪想过这个问题,但不曾过问。
他们三个虽一母同胎,性情却迥异,江少白少年老成,聪慧持重,如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对这个家来说“来路不正”,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做事、挣钱,为章慧娘分担了不少。章慧娘感念也心疼这个孩子,可他表现得太像一个清醒的外人,反倒叫人难以接近。
江渚清与可爱的外表相反,少言冷漠,甚而有几分乖戾。他曾在赶海时捡回一只章鱼,在缸中养了一个月,只为观察它如何逃出樊笼。却在它将要成功时,把它从沙滩上抓回来丢进锅中煮熟了。
裴止漪对他额外关注,父亲提点过江渚清身上的魔气虽受封印,也难免对其心性造成影响。要曾参佛数载又身为长兄的裴止漪好生引导这个弟弟。
是以裴止漪常让他和自己一起抄经,为他讲解箴言。
然江渚清桀骜难驯,那些佛经不曾入眼、入耳、入心。
他对佛门心得不屑一顾,对“兄友弟恭”亦然。
“兄长,我以为佛门信徒皆是不幸之人,”江渚清曾这样断言,“你也是吗?”
裴止漪只是默然。
唯独小妹江忆姝天然烂漫,可爱可亲,她唤章慧娘“娘亲”,以为对方当真是自己的母亲,即便被两个哥哥纠正也不改口。
她也偏爱亲近裴止漪。
“江少白太忙了,江渚清谁都不喜欢,包括他自己。哥哥,你最好!”她笑盈盈地说,“你生得好看,脾气也好。”
于是裴止漪身后常缀着一条叽叽喳喳的小尾巴。
却也没什么不好。
这使他想起了幼年在外祖父家的生活。
因为江忆姝的存在,章慧娘脸上添了笑影,另两个弟弟也不得不与他们亲近。
一家五口坐在饭桌上吃饭,江忆姝给他夹菜,章慧娘给两个弟弟夹菜,他不时给其他人都夹一筷子。
章慧娘:“你也多吃些。”
江忆姝:“阿兄,炸鱼脆好香!”
江少白:“多谢兄长。”
江渚清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择出那口菜。
那样的生活太平淡、太寻常,让人错觉一转眼就能这样度过一生。
却原来,并不是每个人在这里都会感到真正的幸福。
26
某一天,章慧娘突然消失了。
到海面上夕阳西下,往常她该回来的时辰,窗口过尽千帆,裴止漪却始终没看到那艘熟悉的小船。
他有些心慌,三个弟妹也跟着着急,各自出去寻人。
和慧娘一同出海的人说看到她的船往南边去了,不知为何进入了比之前更远的海域,之后就不见回转。
裴止漪找村民借了条渔船,连夜往海上去寻。
他刚来时学了一个月划船,后来渐渐荒废了,自幼也不曾习武,彼时才认识到自己的四体不勤,划了一炷香的桨,就感到胳膊酸疼,心中懊悔,自然不肯停下来。后来手臂疼到钝重麻木,一根木桨握在手中彷如重逾千钧,仍勉力划动,一面呼喊:“章慧娘——”
这片海这样大,夜色这样凄迷,夜里的风刮得这样紧,倘若呼唤“娘”,只怕章慧娘辨别不出来,反误以为是哪家孩子在海上走丢了——即使那样她也会寻过来。
再过一阵,他终把持不住手中的木桨,双臂兀自颤抖不已,欲要伸手扶住自己的手肘,却一头栽倒下去,他无力地倒在船舷上,仰首望见头顶的夜空,今晚没有星星,天上却有一层水雾——原来是他不知何时流下泪水,害怕失却这世上唯一真正的血脉至亲。
船失了桨,在海中没有方向地随波逐流,突然间“砰”的碰到了一样坚实的事物,整条船震荡不已。裴止漪缓过神看去,发现那是另一条船,他在昏暗中花费了一阵工夫,才分辨出船身熟悉的轮廓和船头上一道人影,连忙爬起来扑到那条船上。
“娘!”
章慧娘正在出神,静默地凝视上方的夜空,竟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裴止漪也不出声扰她,而是逐渐安静下来,怔然望着她。
良久,章慧娘方如梦初醒,转头看他,“止漪,你怎么来了?”
夜色中理应没那么快看清他的脸,她却第一时间伸手摸过来,“怎么哭了?”
裴止漪摇摇头,“无事。”
回去路上章慧娘看出他体力不济,执意自己动手摇桨,将裴止漪那条船用绳子拴在了后头。
她的船划得很快,也很稳,方向明确,不多时就接近了那个有点点烛光的小渔村。灯光映在海面上,散作满河星。
弟弟妹妹在家一定等得很急了。
他们见到娘亲,定然会过问她这番怪异的行为。
他们不理解,毕竟他们不够了解章慧娘,不知道她的过去。
而裴止漪是了解的。
他偏偏是了解的……
渔船离村子渐行渐近,他接近章慧娘,握住对方把持木桨的手,小船就停了下来。
“娘,要回去吗?”
章慧娘一滞,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这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静默半晌,她启唇低声道:“我……”声线细弱,透露着迟疑。
“章慧娘,”他唤母亲的名字,“不必为任何人而活,你该为自己而活。”
章慧娘回眼看他,眸中如有一盏最温情最明亮的灯,“止漪,可是你怎么办?”
“娘,我不是孩子了。”
“倘若你要为了我继续退而求其次,做次要的选择……我……”他抿抿唇,如实道,“我也会感到痛苦。”
“我希望你自由。”
章慧娘缄默一时,道:“……我明白了。”
最终他解开了那条绳子,独自回到后面那艘小船上。
27
章慧娘离开了。
这个家少了一个“娘”的角色,就变得不似一个真正的家了。
两个小弟和他的关系变得比从前冷淡,他们各自出去谋生,鲜少回到这里。
江忆姝倒变得比从前更黏他。
兄妹俩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他还是会时时想起章慧娘,想她如今大抵在过一种真正想要的生活,他亦会为之开怀,面上舒展笑容。
——可倘若这一选择会引发最惨烈的后果呢?
江兰奚再度出现时,是个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状态。
他身上有魔物留下的伤。
待几天后江兰奚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过一趟清醒过来,他第一时间告知裴止漪:此界的通道被另一魔界的魔物开启,他们势不可挡,正迅速侵占这方世界。攻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此界要大祸临头了。
裴止漪见父亲不曾过问慧娘,欲言又止,终道:“娘亲她……”
江兰奚睫毛一颤,抬首看他,“慧娘……”
“止漪……是了,你还不知道……”
江兰奚低下头,五指捏成拳,“慧娘,日前已被魔物毙于掌下。”
“她是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孩子。”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在这里,不在你身边?”
28
此后的记忆灰暗而潦草,如一条污浊的急流,迅速从谈幽影身侧涌过。
他见裴止漪撕毁了屋中所有佛经,见他跪倒在那些碎屑中状若疯狂地以头抢地。
见他随江兰奚回到那座古刹中,白发老僧已杳然无踪。而江兰奚开启了古刹中隐藏的洞天——那里面有一朵巨大而奇异的花,花身流动无数灵气,花底下有无数状若血管的根须,遍布在地上,盘盘囷囷。
江兰奚上前以手上的戒指拓在中心的花蕊上,片刻后,花蕊中灵气翻涌,浮现一道熟悉而可恨的白影。
江兰奚顿时俯首跪拜,“莳花人,望你菩萨低眉,垂怜苍生,救此界生灵于水火。”
莳花人不见犹豫,即刻回答:“可。”
他提出一个条件:“从你的儿子中选一人,到法莲界来,叫他渡过苦海,来无涯学宫找我。”说着拈花弹指,将一朵雪白的莲花瓣弹射出来。
那道身影旋即烟消云散。
从头到尾,他都没侧目看裴止漪一眼。
他见那朵雪白的莲花瓣放置于桌上一块软垫上,深夜时房门经人轻轻推开,江少白进入室内,伸手要去触及花瓣,桌子底下却陡然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扣住他手腕。
江渚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渚清,你这是做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你为何躲在桌底?”
“我想看来的是你还是……大哥。”
“你……”
“小弟,让我来吧,”江渚清撇撇嘴,一脸不以为意,“那人说从江兰奚的儿子里选。我真好奇,难不成我这小魔头也能做莳花人?”
“不可!”
二人僵持间,暗处另一只手已伸过来,轻轻执起了那片花瓣。
江少白错愕,“兄长!”
江渚清的反应是又怒又急,“江止漪!”
而那人只是拈着雪白的花瓣微微一笑,转瞬消融于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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