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此门,就是从俗尘走到星辰之间,超越凡人的命理,进入神明的地界了。红纱轻盈如梦,里头住着一群与世隔绝的巫女,其中之一是他们此次要拜访的巫烛。
顾寰对这里熟门熟路,来之前巫烛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有双鬟的白襦红裙少女站在门边,见到二人翻身下马,往前迎了几步,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齐昭昀对顾寰询问的眼神回以许可的颔首,于是二人又一前一后的随着这个少女进去了。
天下所有祭宫差不多都是这样,从朱闱进去,首先是一个深深的广阔庭院,正对着五开间的大殿,敬拜神明,是人人都可以来焚香祝祷的,有穿红襦白裙的典祭司香,平日管着供花,换水,收取功德钱,也同人解梦解签。大殿前面有个水池,浮满了夜里会发光的千叶白莲,是一大景观。池水中央矗立一座石塔,顶端有一个小孩拳头大的蓝色宝石,星子一样莹莹发光。等到了夜里这整个池水就好似白云乡里托出一颗被微蓝光晕围绕的满月,简直不类人世。
池边四面都放着承露盘,里头盈盈一层浅水,从天而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前来烧香祝祷的人从这里经过,掬一捧水喝了,就好像得到了赐福。
这里的莲花没有人敢攀折,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埋藏着无限福祉,祭宫里飘荡着黄钟大吕的声音,高远渺茫,但其实并没有人演奏乐曲,倘若多看巫女两眼,远道而来求巫女赐福的异乡人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天上。
这正殿之后第二进是巫女们清早集合,诵读经书,演练法术的地方,也藏着典籍,还有其他隐秘所在,用来招待不远露面的王公贵族,和不能抛头露面的仕女夫人们。
再往后的地方天幕被巨大的星盘所取代,群星如此之近,只要架个梯子就好像能握在手里摘下来,她们在此测算天命。
巫烛身处祭宫深处,几乎不见外人,就齐昭昀从顾寰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她也不常见顾寰。深居简出对巫女而言是常态,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此。赵朔亲自迎请她到新都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这十年间巫烛建立起一个强大的祭宫,执北方巫女之牛耳,天下无人敢声称出其右,自然更是矜贵了。
无论是佛还是巫,一旦与权力接壤,所谓看破红尘,所谓高洁无垢全不过是托词,都成了权力的一部分,其人也早就成了权贵。比如师夜光,比如巫烛。
师夜光虽然不是官身,但远比官吏离商王近,而巫烛虽然不问世事,但她备受商王信赖,更有个手握兵权的弟弟,和朝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商王兴许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倘若齐昭昀真的娶了巫烛,那他未免就要和顾寰亲近起来,这个发展好坏参半,对赵朔而言也不确定。凡是皇帝从不希望臣子互相勾结,可只要是人就难免有许多羁绊和勾结的理由,因此君王也只能顺势而为,在其中推波助澜,或者斩草除根罢了。眼下至少赵朔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天下归心,齐昭昀是其中之一,他志在必得,其余的全可以容后再议。
但齐昭昀不能容后再议。他既不是巫烛成婚的好人选,更没有意愿和顾寰就此绑定,倘若他不能左右逢源,至少也不能从现在开始广结党羽。真正的大动作永远隐藏在水下,真正的结盟也最好不要从婚姻开始。他给赵朔想要的投诚与温驯,所交换的是一个特殊的地位。
大都督的分量就够了,不必再加上一个巫烛。
顾寰为自己的姐姐谋划,自然不愿意让这个能够令巫烛从祭宫脱身的机会白白溜走,但眼下局势已定,齐昭昀深知这次会面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并不代表他不想见一见巫烛。
巫烛在一座水上的楼阁等候来客。祭宫本身就包括一片山林,这镜湖也是祭宫的物产之一。湖中水榭凌空而起,以朱桥联通堤岸,是巫烛待客之所。湖水另一面远远望去是许多的黛瓦红墙,正是巫女们日常起居之所,外人是无法进入的。
带路的双鬟少女走到竹桥前,伸手一指:“主祭大人就在里面,两位进去就是了。”
水榭是古旧的红,看来修建的很早。这里的主人屡经变更,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修筑,如今盘踞在此的反正是巫烛了。
顾寰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已经是很后悔自己因一时的情绪而做出这种事了,低声对齐昭昀道:“其实今日你不该来的。”
齐昭昀也低声答道:“总要来拜会的,难道将军以为我不信世间有神明吗?”
顾寰一愣,神色难辨,犹豫数次,最终简短的回答:“不,不信神佛的是我。”
这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当世既然有巫女,有僧与道,自然就让人越发笃信神明,顾寰直言不讳,且态度坚决,堪称异类。齐昭昀往水榭那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顾寰倔强中带着一点孤愤的神色,了然于心:“是为了令姊吗?”
他声音平素就够温柔,眼下又温柔许多,简直是快化了,好像有意安慰顾寰一样。顾寰却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很难哄好的样子,跟着他的动作往水榭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道:“倘若世间真的有神佛,又何来这样的不公平,有怎么会战火不熄,要弱女子以身为炬,照亮黑暗呢?都督,你信的该不会是阐述人是如何有罪,要如何苦修才能洗清罪愆,获得极乐的教义吧?”
看来嘴上虽然说着不信,但顾寰也不是没有读过任何经书,更不是对教义一窍不通的人。
虽然察觉到对方提起这些就满腔怒火,但齐昭昀也不觉得害怕,二人并肩往前走的同时,他低声对顾寰开了个玩笑:“将军看我这样的人,像是憧憬苦修和极乐的吗?”
顾寰倒手足无措起来:“我也不是说……”
要解释清楚他的意思是没有必要的,齐昭昀完全明白,于是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按,接着说下去:“倘若我不信世间有鬼神,又怎么相信世间终将有我的公道?”
“……”面对这个解释,顾寰也只有报以沉默。他不能说他不懂,更不能说他就觉得齐昭昀的人生不坎坷。想来确实如此,对有些人而言没有鬼神,就是没有了最后一层支撑。
不光是齐昭昀如此,对于那些庸庸碌碌者而言,更加如此,还是有神明比没有好。
“不过……来世就算了吧,人生一世已经能践行信念,更是受够了,何必循环往复,历经人生?”
二人此时已经距离水榭越来越近,两个侍女拢起纱幕,等候着他们进去。齐昭昀突然说出这种话,倒让顾寰有些意外。他想起在江东的初次见面,齐昭昀问他何为疾苦,当时那种突然浸染胸臆的,伴随他整个成长过程的痛楚。
人生确实太漫长了,只一次就经历了百种滋味,何必再来一次呢?
水榭已经近了。
木质地板光洁无尘,齐昭昀和顾寰面前是一道竹帘,悬在空中遮住了竹帘后巫烛的身形,往下只能看到她铺陈在地面上的深红深黑裙摆,衣褶柔软又绮丽,是被深藏的女子。
她招待二人坐下,命侍女上了香茶,衣裙簌簌而响,其中她的声音轻缓清越,如同琅琅玉石之音。顾寰望着竹帘发呆,却不料巫烛叫了他的名字:“将军别来无恙?”
看来这姐弟二人并不亲厚,恐怕也真的很少说话,连称呼都如此疏离。
顾寰抿着嘴角,乖巧又温驯的回答她:“我很好。”
巫烛又开口了,这次却是打发顾寰出去:“既然如此,请将军出去走走吧。”
顾寰似乎并不习惯违逆她,即使明显心不甘情不愿,一点也不想离开,但还是站起身出去了。
齐昭昀目送他离开,简直觉得他垂头丧气。
巫烛第三次开口,就是吩咐侍女了:“把帘子卷起来罢,让我同都督说说话。”
这个盛名蜚著的女人其实并不如传闻里的那样坚毅悍酷,对侍女说话的时候甚至温柔又优容,好像对着小妹妹一样。齐昭昀并未想像过她的容貌与气质,不过这就亲眼见到了。
第十六章 ,金溶于水
“请您谅解,大人,”是巫烛率先开口:“舍弟还很年轻,难免莽撞,他去找大人并非我的本意,但我也该为此负责。您拒婚的消息我都听说了,十分感谢。”
她开门见山,远比齐昭昀想的直接,反而让他无言以对。毕竟以言语糊弄顾寰容易,想要欺瞒巫烛这种难。不过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欺瞒谁,并不在她清明洞察的视线下产生退缩或畏惧之意。
巫烛的容貌并不能称之为美。这并非因为她不符合时下追捧的美人特征,只是因为她十分威严。那是一种有如实质,黄金一般熠熠生辉,火焰一样强大迫人的威严。她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更因上天厚爱在长久的岁月中获得了伟大的天赋,还有沉着冷静的神情。
时间对她说不上最慷慨,但她的容貌已经与少女或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截然不同,沉淀感扑面而来,叫人首先是尊敬她,而非品评,这就不能仅仅叫美人了。
齐昭昀生平所见,也就仅此一个而已。
权力无法孕育这样的女人,权力养成的是狠厉凶悍,狰狞粗糙的面目,那样的人急切又易怒,始终望着自己要达成的目的。
巫烛生长在祭宫,她未曾亲手触碰过权力,不过可能亲手触碰过星辰。她的目光不在一城一池,不在任何宫廷朝堂。或许来到这里见到巫烛真人之前齐昭昀尚且心存疑虑,因为他本来就对这一套不够信服,但亲眼见到巫烛却不一样。装神弄鬼绝不是这样坚强,果敢,直率,明敏的。
他低头看着白瓷盏中琥珀色的茶汤,摇头:“您不必多礼,将军不会有坏心,也不会失礼,他只是为您担心而已,虽然我猜测您其实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祭宫——将军只是对女人一无所知,也不够了解您而已,这并不代表他不够好。”
巫烛沉默片刻,轻轻挥手。室内有飒飒气流席卷,一片金粉从她之间洒落,齐昭昀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她胸口的璎珞发出微弱的蓝光,和大殿前的莲池石塔顶端的宝石一模一样。
由细细的金线连接在一起的星图浮现在半空里,齐昭昀和巫烛正端坐在中央,就像是到了诸神的宫殿,进入了凡人不该涉足的神秘所在。巫烛伸手推开一颗轻轻颤动的星星,对着他颔首:“你看。”
她指向一条隐隐浮现的道路,随后一挥手,带起一阵猛烈的风,所有星辰都顺着她的指挥各归其位,显出一副复杂而又井然有序的景象,随后开始运转起来。
齐昭昀喃喃自语:“这是什么……”
他不是没有见过巫女的能力,更不是没有经历过冗长的祈福,诸多的占卜,但巫烛所做的与所有人都不同。他从来没有见过谁能轻而易举描绘一幅星图,他甚至不是来求她指点迷津的,之前他们在谈论的是巫烛的弟弟,是她在俗世间的羁绊。
巫烛洒出一把蓍草,让它们漂浮在空中,与星图组成同一个画面,低声而隐秘的回答:“是一切。”
她的双眼深处透露出火焰一般的金黄,直视着齐昭昀,问他:“我能从这里看出一切,未来,命运,国家将如何变化,战争要怎么结束……一个人知道这一切之后,还怎么回到俗世之中,甚至该怎么和俗世保持联系?大人,他不明白我是什么,他怎么明白?”
齐昭昀愕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对。如果巫烛真能做到所有她说的这些,已经接近能偷天换日的神。以寿命换逆天,有无数的人愿意这样做,甚至觉得这个交易是自己占了便宜,只有爱他们的人才会觉得太不公平。
星辰环绕着红黑两色的裙裾,温顺如同被驯服的绵羊,巫烛反转手腕,抚摸着一颗星子,微笑如同神明:“都督,你看,你也有命运。有通灵之眼的人,就能拨开迷雾看到你的未来。你关乎一切,如此重要,像是一把钥匙。”
她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室内的一切都消隐无踪,好像无数漂浮烛火的星辰和那些金线都不复存在了,巫烛以诚恳而怜爱的表情看着他:“前路多艰。”
齐昭昀忍住一阵战栗,也忍住问她任何问题的欲望,只是对她点点头:“确实多艰。”
女神官望着他,无奈的笑起来:“但你能成就,你有力量,也有决心,这很好。”
瞳仁里的金色熄灭,神明那一面像是潮水一样从她身上退下,现在的巫烛更像是个真正的人了,她望着齐昭昀,像是望着另一个和顾寰差不多的孩子,站起身来:“时间到了。”
齐昭昀明白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他正要站起来,巫烛裙摆摩挲,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将一只手放在他头顶,掌心紧贴着额头:“我祝福你,大人,为了一切,我祝福你心想事成,也祝福你达成功业。”
她的掌心温暖,却并不柔软无力,清越的声音里简直蕴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
齐昭昀也不是来请求赐福,她主动给予,这是否说明齐昭昀的前路远比自己所想的更艰难,甚至是九死一生,或者是无人生还?
但齐昭昀已经选择了不知道了,他只好一无所知的去迎接命运。
他来的时候想的是该如何对巫烛解释,与顾寰又会如何发展下去。他并没有推动二人逐渐熟识,但这也避无可避,更不用退避三舍。
但他走的时候巫烛送他,二人走到门边,齐昭昀忽然回头:“我实在很好奇,大人。”
巫烛似无所觉,也一点不因他突然开口而吃惊,静候他的问题。
“我的命运是否真的如此重要,让某个人接连两次派人,一定要知道的清清楚楚?”齐昭昀的语气也低柔,似乎真的只是疑问而已。
巫烛回以颔首:“确实如此。”
早些时候下过一场雨,这里又在湖上,微风带来湿润与凉爽,巫烛伸手接住一滴水,望着悬浮着一滴水的手心:“滴水可成沧海,我不会说我们仰赖于这种雕虫小技,都督,倘若你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也不会觉得窥视一个人的命运是困难的事。但你看看这滴水,其中有三千世界,善恶之分。我想谨慎从事,总是好的,何况现在是多事之秋。”
齐昭昀是猜到既然顾寰要见巫烛并不容易,那么今天能够长驱直入,得到巫烛的允许,事情必然就不简单。既然巫烛也不想离开祭宫,对这婚事恐怕也持保留意见,那么为什么顾寰能够如此顺利?
倘若这念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巫烛明言自己看过他的命数之后,简直就昭然若揭:曾经师夜光也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要窥视他的未来。
他的未来真的这么重要吗?
“每个人的未来都很重要,”巫烛似乎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望着湖岸上真在草丛里抚摸一蓬白毛的顾寰,微微颔首,但并没有看齐昭昀:“舍弟的名字是我起的,都督以为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的烛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既然是因,必然有果。寰者四极也,凡是我焚身为烛照亮的地方,他无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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