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齐昭昀在轻轻碰触了几下顾寰的指骨……手之后,就望向了他的脸。幸而江水并没有浸泡他太久,整个人都没有肿起来,但尸身早已发臭,不再如同生前一样,怎么都不能说是一如既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齐昭昀的眼神,和他活着一模一样。
或许经历死亡就是会让人疯掉。
谢陵莫名觉得自己其实应该退后,关上门让他们独处一会,或许齐昭昀还得说说话。但是不行,开始腐烂的尸身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最容易引发疫病。他终于在心里咒骂起来,咒骂巫国的疯女人,咒骂那支害死顾寰的箭,咒骂先前刺杀他的人,又咒骂为何自己是必须面对这时候的齐昭昀的人。
但他还是走近了两步,轻声说:“昭昀,先走吧,他与你最好,事情该怎么办,还得你来拿主意。”
甚至连生前,丧仪都不敢说。
齐昭昀默默看着爱人的脸,背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他听见了,但并没有退步,而是抬起刀锋切下一束混杂泥泞的发丝。谢陵眼皮一跳,没有做声。
顾寰的发髻自然是早就散开了,正凌乱着,这一刀不知切断了多少头发,将来整理仪容或许会困难许多,但毕竟这是齐昭昀做的,他总该有资格留念吧?
然而齐昭昀下一个动作,就是手起刀落,从顾寰的尸身上片下一块肉。谢陵急欲上前阻拦,触及齐昭昀衣袖的时候却看到脸色苍白,神情麻木的齐昭昀把那块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你做什么!?”谢陵急怒,一时也顾不上齐昭昀手中有刀,且显然神智失常,用力把他扯出门外。
齐昭昀比他想的顺从多了,一到门外就往前扑倒,谢陵拼尽全力把他稳住,听到近在咫尺的呕吐声。
“我仍然和他一起。”
那块肉……天啊,他没有吐出来。
谢陵眼前一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独南行
正如谢陵所说,现在没有人比齐昭昀更够资格处理顾寰的后事,因此哪怕他做出那种事,又被谢陵看个正着,也没人知道。谢陵说不出来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又是毛骨悚然,又是感同身受,又是担心齐昭昀疯了,又是觉得其实他还算平和。
那一日他把齐昭昀送回房后,就遇上来打探情况的众人。齐昭昀的情况是不能明讲的,要是被传到外面又是另一桩麻烦,因此谢陵守口如瓶,只说是齐昭昀悲痛过度,回去休息了,带着人先把灵堂布置出来,找了一口棺材收殓,又大肆购买冰块和香料防腐。
只是这功夫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到底要怎么办,还是齐昭昀才能说了算。且不提他是眼下官职最高的人,又是京里来的,最适合下令。就说他和顾寰之间微妙的关系,也足够将来应付小皇帝和京中的质疑。
这固然很残忍,谢陵也承认,可是他在江东近十年,几乎是自从齐昭昀走后就来的,亲眼见过当年民生凋敝的样子,对人间惨剧早就麻木了。
生于斯世,残忍是必然的,并非人力可以转圜。谁没有经历过一两件惨事,简直就不算是活着,就算至尊至贵如皇帝,也不是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吗?
于是谢陵又到齐昭昀那里去,提醒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顾寰虽然死了,但巫国进攻的势头也被阻遏,眼下短暂的平和之中,顾寰的丧仪必须确定,尸身也必须处理。
老是要谢陵来做这种事情,他自己其实内心也相当烦厌。倒不是说谢陵自己怎么样,他只是对目睹惨剧毫无耐心,着实看够了。而齐昭昀目下的状况,虽然表面看来稳固如山,但谢陵不瞎,看得出那里面的内容已经所剩无几,再看下去对彼此都是一种残忍,于是十分……不忍心。
但他终究来了,讶异的发现齐昭昀虽然失魂落魄,但形容看起来还好,有侍女和从人照顾,他或许没吃多少东西,眼看着是瘦了,但衣着和头发都很整齐,虽然冒出了胡茬,不过这也算正常。谢陵虽然知道这点好的征兆不算万事大吉,但总归不那么紧张了,于是转达了一番目前的进展,然后问齐昭昀的意见。
当时两人都站在齐昭昀门外的廊下,主人忘了招待,客人也并不在意,不以为这是冷遇。
齐昭昀想了一会,淡淡的说:“烧了吧。”
不知怎么回事,齐昭昀这句话一出口,谢陵马上想起亲眼目睹他生食人肉那一幕,说不上是因何而起的毛骨悚然和泰山压顶般的沉痛与悲伤,几乎把他压垮。
不想再说什么刺激出齐昭昀更大的反应,谢陵答应了,又问:“那么停灵多久发丧呢?丧礼……是就地办了,还是回京再说?”
他没有料到的是,拿这种事来问齐昭昀,反而把对方越问越清醒了:“他在江东,也颇有声望,不令祭奠是不行的,当时坠落,人所共见,瞒也不必瞒了。等大家都祭奠过了,即火化了吧,要快。天气虽然凉下来了,但毕竟要防范疫病。火化后,骨灰细细收拣了入殓,待我回京的时候扶柩北上,回到京师之后,再行安葬。倘使到时候陛下要另行恩赏,也可再办一回。”
要亲口说出关乎所爱之人这些词,祭奠,火化,骨灰,入殓,安葬,未免是太残酷了。谢陵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静静等待齐昭昀说完了,略停一停,才试探着问:“那么,就该全部挂白,告示军民……既然如此,你,是否也该去上柱清香?”
总归,都主持了葬仪,那么去祭奠一二,也是应该的吧?
齐昭昀又默然了一会。自从那天开始,对他说话就得有耐心,等着他断断续续的说话,谢陵也习惯了,心想能说话总比不能说好,倘使齐昭昀哀恸过度真的失声,殉情,或者干脆疯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和巫国的仗还没有打完呢。
不过令全军有资格来的都祭奠顾寰,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们都是顾寰带出来的兵,如今儿郎们尚在,顾寰却战死了,所谓哀兵必胜,何况赵渊和顾寰先后打下深厚基础,往后与巫国的作战就没有那么难了,这场仗,终究是会打完的。
齐昭昀道:“我自然也是要去的,他无子嗣,几个弟弟也不在这里,只好由我绸缪一二。不过,你说,他到底因何而死?”
谢陵心里一跳,拿不准他问的是什么。
“是因他身上有伤,却不能示人以弱,以致伤势恶化,不能支撑,还是因他大纛被斩,避无可避?或者怪我,驰援未及,只能看着他死?”齐昭昀的声音很冷静,心如死灰一样,但这问题谢陵也无法回答:“这到底是命,还是时运?”
大概时运本身就是命。谢陵默不作声的想,却不敢回答。他不是怕齐昭昀身上莫测的威严,更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太没有必要。人与人的悲欢虽然共同,但却不够共通,他知道齐昭昀的心结在何处,却不觉得自己是能解答的那一个。又何必多此一举?
人真可怜啊,谢陵忍不住想。他从齐昭昀的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不仅场面显得更凄凉了,顾寰的火化也显得更紧迫了。
然而谢陵已经不能再去催促齐昭昀快点动作起来,而不是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顾寰之死不仅对齐昭昀而言是个严重的打击,现在军心不定,人心涣散,到处都有在路边设祭为顾寰痛哭失声的人——顾寰到底在江东名望是不错的。他不光打了好几场胜仗,且严厉约束部曲,从不扰民,甚至还着意恢复民生,对这些人而言也算有恩。
何况人人都知道顾寰勇武,天下无双,他死了之后人心动荡,害怕战乱再次席卷而来,自然就格外怀念他。多年来与巫国相接壤,又互市过一段时间,有不少民间流言,说是和祭宫的神女不同,这些巫女是妖魔鬼怪,会吃人肉,喝人血,会在占领村庄之后杀掉每一个看到的活人。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看,其实也不算流言。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但齐昭昀终于现身,穿着一身素服,来给顾寰上香。
这时候他已经被收敛进一副棺材里,是柏木的,算上乘。谢陵说这是当地商户所赠,聊表敬意。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小商人还能存活了,他们都成了难民。所以能送来棺材的一定是生意相当重要的大商人。但齐昭昀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在乎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的故人,或者认识自己的故人。
算了,那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来上香的时候,不少原本要离去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对既是新人,又是旧人,孑然独立在灵堂里不发一语的齐昭昀投以复杂目光。谢陵就站在门口,他是在路上和齐昭昀遇上的,不过此时此刻仍然难免觉得自己不该靠近。他对齐昭昀仍有一种复杂而微妙,但也不够强烈的畏惧。这大概不是因为齐昭昀感情用事,而是因为目睹人食人确实不是常见的事。
何况,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他作为外人,很难觉得自己应该打搅。
这一日之后过了没有多久,顾寰火化了,成了一堆灰烬。谢陵亲自把骨灰交给齐昭昀,没问他放在哪里了。算了,这个答案他未必能够承受,又未必能够真的问出口。
齐昭昀是不能离开江东的,除非战争结束。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但大约也可以看作一场复仇。固然谢陵猜测对齐昭昀说你可以为他报仇,总该对自己放松一点这种话并没有用,因为对方并不像是会听从这种劝解的样子,但对于全军上下,对于民众而言,复仇是重中之重。人们无论有多悲痛,终究可以继续向前看,惟独对齐昭昀这件事艰难无比。
我独南行,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齐昭昀其实在外人眼里,一直未曾崩溃,无论他彻夜为顾寰守灵也好,还是他独自收藏顾寰的骨灰,这些事所知者都不多,也不会细想,似乎顺理成章,并未有人看到他也一样死了,没有顾寰不能独活一样。有时候谢陵真不知道这样忽略了齐昭昀的不对劲是不是更好。
但他忘不了。
没过多久谢陵就发现齐昭昀转而食素了,原因不言自明。不过他也发现齐昭昀病了,这更有理有据。顾寰的那块肉未必不能传染疫病,只是肠胃不能接受,其实已经是很好的了。他猜测齐昭昀的日子并不好过,不止心里的痛苦,还有肉身上的。然而当事人比任何时候都冷漠,自然无人能够插手他。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有一个独臂剑客前来投营,奉上的是几个系在一起的人头——尽是巫国位高权重的女子头颅。
这人自称名叫沈约。
第一百三十章 ,任侠
齐昭昀这时候刚开始视事,人头送进来的时候谢陵也在场。一听沈约的名字,齐昭昀肉眼可见的振奋起来,站起身一叠声命人请他进来。
沈约的名字对于有些人是如雷贯耳,但有些人对他就一无所知。进来的青衫剑客落拓且沧桑,比起多年前齐昭昀见到他的时候老了许多,且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翻卷的伤疤,是新鲜的,肉色粉嫩,望之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多看。
齐昭昀并未察觉,反而走出来一把抓住这位陌生的访客:“师兄!”
沈约似乎并不疼,失了一臂,又被他拉着另一只手,于是只好爽朗笑道:“重明,你看,你说过会来,如今是我来看你,不晓得如今还能投入你大都督帐下否?”
他这话说得意外的诙谐,但也证明了方才齐昭昀那一声师兄不是作假。齐昭昀的出身这里无人不知,苍山学舍固然在武将之中不算熟悉,但毕竟普天之下振聋发聩,何况那血淋淋数个人头就是这位侠客最好的证明,眼光顿然变了,敬畏起他来。
近来营中也好,城中也好,都因为顾寰的死而阴森沉郁,连大声说话的人也没有。沈约视若无睹,倒是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于是坐下,上茶,沈约说起自己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连夜杀了数十人——他只带来这些头颅罢了,当时夜里匆忙慌张,他还被人追杀。
想想月夜里一条黑影在房檐之间起落,身后跟随无数呼喝与追杀,疯狂的金瞳巫女鬼魂一样在群山之间此起彼伏,很像是故事。沈约说起来云淡风轻,不比描述自己如何重建苍山学舍,如何独守少年时代的废墟更波澜壮阔。
等他讲完整个自己在深山中听到顾寰的死讯,于是出来潜入巫国营地——现在游侠已经没有几个了。毕竟过了几百年,剑术已经式微,游侠儿也早就成了街巷市井的传奇,真正还活着的游侠所剩无几。沈约曾经大概是其中最不像的一个。他的出身对于当时人已经不可考,知道他师从齐慕,在苍山学舍待过好几年已经是了解他的了。
只有齐昭昀还记得年轻时候的沈约是何等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又是怎么率直坦荡,脆弱易感的。他一看沈约的断臂,沈约就笑起来,并不以为意:“好啦,这又不是什么划不来的买卖,十几条人命换我一条胳臂,我算是赚够了!”
他的剑术习自早亡的父亲,剑也是。不过曾经的故剑他送给齐昭昀了,就在离开新都之前。齐昭昀想起这件事,又注意到沈约根本没有带兵器,才投去疑惑的目光,沈约就察觉了,道:“我的剑折断了。”
齐昭昀了然。沈约那把故剑其貌不扬,看似十分普通,但其实是他父亲传下来的,据说是几百年前的神兵利器,给齐昭昀之后形同闲置。至于沈约自己,不管怎么用心去找寻,肯定也是找不到更好的剑了。他在夜里来去,杀戮无数,折断了也是理所应当的。
其实他自己没有死掉,还要归功于运气和敏捷的反应,实在抱怨不了太多了。
沈约是真正散淡的人,他愿意出山协助,虽然说是听闻了顾寰的死讯,其实还是担心齐昭昀,这种话不不必明说。将来由交代清楚之后,齐昭昀要招待师兄,也要提振士气,因此开了一场小宴,替沈约接风。
虽说是小宴,但仰慕沈约高义与风范的人也一样不少,趁机轮番给他敬酒,与他攀谈。齐昭昀固然并无食欲,但也一样在宴上消磨,直到众人散去,他引着沈约到自己院中——沈约不挑拣,齐昭昀又实在无人陪伴,二人住在一起倒方便许多事。
齐昭昀点了灯,两人身上虽然都带着酒气,但其实也都没有醉,于是翻开茶具煮茶。这屋子其实没有怎么变动,看着与齐昭昀的惯常喜好不太相符。沈约四下环顾,看到白瓷瓶里插着几支枯死的菊花,微微挑眉,旋即在桌案旁坐下了,径直道:“此次我随你一起入京。”
没料到师兄与自己单独相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齐昭昀捏着一只薄胎茶碗回过头,神情愣怔片刻,叹息:“不必了,我知道功名利禄与你如浮云,何必为我深陷红尘中?苍山学舍是你的,庙堂千里是我的,这条路无需人陪。”
沈约本不想说得太明白,触及齐昭昀的伤怀,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也是不怵的,径直摇头:“我不放心你。对我你不必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你都快心痛而死了,不看着你,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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