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看齐昭昀能发挥几成。
好在现在西征之事结束了,谢陵也能够离开江东回朝了。当初赵朔选他出任太守,总领江东,为的就是他有备战之才能,至于养民生息,齐昭昀正好有一个可以举荐的人。
谢俊。
多年前这也是个狷介之人,曾经是搜罗来的金门殿侍中之一,不过不安平淡,主动跑到赵朔面前,说话也很不中听。那时候宫里守备尚不是如今这么森严,赵朔年富力强,对这等离经叛道不够谦恭的人也颇有礼贤下士的心。
虽然这件事之后宫里才真正设立金门殿筛选人才,但谢俊是第一个得利的人。当时赵朔把他交给曹禤,之后就是曹禤一路扶持上来的,现今羽翼渐丰,可以用了。
他倒是有点昭功甯民的意思,安安静静在各地流转任职,政绩不错,治理的挺好,资历也算是有了。
齐昭昀打算启用他,好处是无穷的。
第一是继承了曹禤的人脉,能够给自己拉来威望最高的靠山,第二是真正掌握了一部分曹禤阵营的影响力,而谢俊这等人,把他收入囊中是绝不会吃亏的。
再就是最简单的,谢陵可以做宰相,齐昭昀暂且不准备在大都督这个位置上挪窝。
是,大都督先前是个虚衔,荣衔,但齐昭昀能让它变成真的,实的。惠王正在退,师夜光顶着他不让步,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兵权如今是回不到皇帝手中的,因为皇帝自己手中也无权,要制衡只能靠几个不同的强臣权臣彼此角力。
多数时候,臣子篡位,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除非王朝岌岌可危,且狼子野心,胃口极大。
赵渊还没有疯,齐昭昀也并不欲自立,两人虽然都要争夺权势,但显然还够不上那个台阶。
将来这种局面只要长久的维持下去,维持十年,甚至只需**年,那就大功告成了。
对齐昭昀提出的人选,无人有异议,因此谢俊入京述职,只需在宫中走个一两趟,奏对没有波折,江东地盘就到了他手。这里是齐昭昀的大本营,也是他影响力的开端,究竟谁助益良多,谢俊自己明白。
他是外官,入觐之前不能私下拜访京官,何况现在形势非比寻常,就算入觐之后羁留在京中等待程序走完,也一样不能胡乱流窜。
然而悄悄夤夜来访还是可以的,曹禤也允许了,没人会不开眼和他计较这个。
一位美貌的温柔女子亲自来请他进去。关于齐昭昀府中的明姬,一向也是个传奇,外头到处都在传播她的艳名或是才名。她是傅奕留下来的唯一后嗣,又博闻强记,才学出众。她多年来在齐昭昀府中,并非只是默默无闻主持中馈,作为姬妾活动。虽然并无一个确切的名分就占据了齐昭昀府邸的后院也是令人惊叹的本领,但另一方面,她所默写的典籍书册数不胜数,甚少错漏,其中甚至还有琴谱棋谱,一些傅奕穷尽毕生收藏的金石简牍她也全部记得,能够一一描述,这就足够她成为非比寻常的女人了。
至于她自己的诗作流传的不多,但多次入宫侍奉皇后面见皇帝之后,即使她自己仍然甘愿身负奴籍,也得到了另外的豁免。不过没人要求她从齐昭昀这里离开就是了。女人就是这样的,无论身份如何,一旦属于一个男人,轻易没有办法离开。
不过对于她这也是一件好事。
即使是谢俊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能在她脸上凝视太久,而是很快就低下头去表示敬重。
她不是宣平侯夫人,但毕竟也称傅夫人。而眼下看来,不少原本有希望与齐昭昀联姻的人家都相继打消了念头,宣平侯夫人恐怕不会有了,而傅夫人却实实在在的扎根了。
其实这位夫人的美貌对于谢俊而言,几乎没有影响,他这种心思不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或许给齐昭昀送礼的时候会针对这位夫人下一番功夫,但是他还不至于如同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一样,见到个美丽的女人就走不动路。
实际上,谢俊反而觉得有些紧张。
他这四五年都在外地不停打转,几乎没有机会回京。曹禤十分赏识他,也尽心尽力,可是寒门子弟想要再进一步是难上加难。他当年虽然得到赵朔青眼,但是还没等他积攒资历和政绩回到京城,大位就已经换人了。
如果他不能抓住齐昭昀这里的机会,真正获得强大的支持,那又得重来一次。
出将入相无异于男人的最大梦想,功名利禄,不过如此。谢俊知道自己此次能够到江东去,本身就是一个进阶,也是一个齐昭昀的邀请,对方确实动了收服自己的心思,而自己也除了此人没有可以投靠的力量。
惠王得天独厚,背靠宗室和羌人,他自己也威望日重,不需要他。
而齐昭昀这里也不是非他不可,眼下对方最想要的人应该是被调进京的谢陵。说来二人同姓,几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宗,但是不一样的是谢陵这一支飞黄腾达,而谢俊这一支就籍籍无名。两人的人生际遇也因此不同。
谢陵有坐镇江东指挥战役临危不惧,收复失地等等功劳,曹禤身后只会更进一步,而谢俊只有到江东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安抚黎庶,鼓励耕织,恢复民生,王化西南蛮夷,继续积攒自己的政绩。
外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朝中有没有人就更加重要了。
傅夫人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门口的仆役,伸手推开齐昭昀书房的门,先是低声传达客人来了的消息,随后对身后的谢俊敛衽躬身:“谢大人请吧。”
随即从门口退开,显然是不准备进去的。
谢俊对她还礼,之后才进了房门。门从外面关上,书房里寂静无声,只坐着一个人。
这和曹禤的排场不同。谢俊也算是曹禤的自己人,然而每次拜见,无不妾婢环绕,锦绣辉煌,人数众多,香气靡靡,繁华奢侈。曹禤自己对外倒也承认,只是说法十分坦荡,已经没有多长日子可活了,自然是越随心所欲的享受越好。
说法倒也足可服众。
相形之下,齐昭昀就太朴素,诚然傅明这样的美人一个不知道抵过多少名花倾国,然而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神情宁静又冷肃,就未免显得对自己太苛刻。
谢俊缓步上前,刻意弄出些声响,拜倒在地,行礼参拜。
齐昭昀的反应不慢,他还没有俯首下去就抬起一手,上身前倾阻止:“不必多礼了。”
然而谢俊仍然坚持行礼,齐昭昀只好也在原地还礼,接着指给他一方靠近自己案前的坐席,道:“坐吧,夜深了,可是还要谈事,因此只有清茶待客,还请不要介意。”
也没有谁大半夜跑来别人府上就是为了饱餐一顿的,谢俊捧起清茶,丝毫没有挂怀:“清茶便可。这一路风尘仆仆,原本就有些毛病,大夫也说过最好是多喝茶。”
两人寒暄没有几句,谢俊就从齐昭昀脸上得到一些结果。当年二人虽然也是见过的,可惜印象不深,之后他数次入宫述职,蒙先帝召见,有时候齐昭昀也在侧,对此人谈吐仪容,谢俊是印象很深的。
那时候他真是如同玉山上行,光彩照人,年纪虽轻,但沉稳有风度,享誉内外,殿中之人很少有不佩服的。谢俊虽然狂妄,并不觉得单凭仪容算得什么,然而齐昭昀只言谈气度,他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经年不见,又发生不少变数,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外头都说自从顾寰死后,齐昭昀身上就有了一种孀居的清冷,谢俊不是爱嚼舌头的人,不过说实话……确然如此。
顾寰对于齐昭昀,并非仅仅是情人这么简单。多年来他们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在朝堂上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无间,所向披靡。
别的不说,只说是当年北伐,虽然赵渊身居主帅之位,但能够顺风顺水,多半是要仰赖这二人的配合与信任。顾寰一意支持齐昭昀的决定与举措,且因后来身为外戚,又是开国元勋,而势力大涨,更是得力。
齐昭昀和顾寰之间确实不清不楚,但除此之外,顾寰对齐昭昀的支持也显而易见。曹禤和师夜光二人的态度加起来也比不上。赵朔之用人,向来深信不疑,且颇有意外之举。
然而多年来齐昭昀都深得信重,要说这与顾寰无关,是不可能的。
现在先帝驾崩,顾寰死去,齐昭昀正如寒塘渡鹤影,是最彷徨的时候。
固然此人的彷徨已经是一种高处不胜寒,唯恐跌下来的彷徨,但也足够令谢俊这种权力之中游弋的人察觉到水温变冷。可惜他不害怕,只觉得机会来了,心情大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可期
齐昭昀其实仍然很好看,他是显得有些虚弱,还有些病态,不过奔波了大半年,又指挥大军作战,这些事不会轻松。现在外面都说他忙于公务得了胃病,谢俊觉得也不像是假的。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要不是谢俊被安排在这时候来访,齐昭昀大概就该休息了。他虽然忙,但还不至于忙到这个地步。或许正因如此,齐昭昀穿得很随意,是一件便袍,藏青色,在灯影下有一种沉甸甸的光影,上头的暗纹或许是麒麟或者狮子,隐约有一股煞气,冷肃寡淡,倒是很衬齐昭昀的。
不过谢俊突然想起来的却是以齐昭昀的身份,无论他和顾寰之间是什么关系,有多深感情,他都没有办法为顾寰戴孝。
现在距离顾寰之死已经将近一年了,但齐昭昀还穿这种服色,就先前在曹禤府上见过的那几面来说,齐昭昀一直都穿这种服色。
啊……
谢俊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又很快在齐昭昀澄澈如同寒潭的眼神里收回了奇妙的心思,肃容开口,说起了正题。
他和齐昭昀当然不算熟稔,但这也不要紧,只要有一致的目的,未必不能培养情谊。何况谢俊总算是有点佩服齐昭昀了。说来也怪,他自认为对色相并不执着,更是没有一亲芳泽的心思。当年齐昭昀年轻气盛,最引人注目的时候谢俊也确实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人,然而眼下齐昭昀整个人都散发着堆积厚雪的废墟才有的气息,他反而饶有兴致,在上下尊卑,权力争夺之中带着闲情逸致欣赏废墟之美。
被毁灭的确实令人兴致勃勃。
然而谢俊终究知道收敛,并未令自己的注视太过失礼,而齐昭昀对于他眼神里蕴含的兴趣毫无反应,不动声色,就像是清心寡欲,一点也不在乎,甚至镜花水月一样不被触及,轻描淡写的避过了他近乎失礼的好奇。
二人先是说了说谢俊这几年的功绩,齐昭昀轻易的承认了他确有才能,也挑明了要把他调到江东去,谢俊自然先谢过他愿意对自己委以重任。两人之间试探的气息不是很重,因为曹禤主持了这场会面,见面之前他们就知道大概会说些什么,也知道自己不会后悔了。
这场会面真正重要的是谢俊要走到齐昭昀面前,被他打量,选择,然后加入齐昭昀的阵营。
时移世易啊,连齐昭昀也要吸纳新的朋党。
然而正事说完之后,谢俊也没有立即离去。茶水已经放凉,不大适合入口了。齐昭昀倒不在乎,抿了一口茶水,道:“此去千里迢迢,我就先祝君一路顺风。”
谢俊举起茶杯示意,接着微笑起来:“有都督东风,恐怕很难不顺。也请都督善自珍重。”
平心而论这人不讨厌,聪明,汲汲营营,但又颇有分寸,知道进退。至于汲汲营营,谁不汲汲营营呢,天下人都如此,齐昭昀不在乎。
何况谢俊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神情之中带着多年经历世情而磨砺出的平和与狡黠,容貌么……也颇有吸引人的地方。只是齐昭昀凝视他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只好猜测他大概是讨人喜欢的,不能真的亲自辨别。
他对一切都毫无感觉,对此更是漠然。
即使谢俊对他十分好奇,那又如何呢?
送走谢俊之后,无论是傅明还是齐昭昀,都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谢俊毕竟并非平常人,居然趁着尚未下诏,还不赶着赴任而正大光明的来拜访齐昭昀了。
理由自然是现成的。
傅明颇有些为难。她生性警惕,对于男人更是有一种饱受伤害的女人才有的防备。谢俊给她留下的印象有些奇妙,因为第一次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谢俊在门口回头,神色之中有一种异样的考量。
或许就是那种考量让他决定屡次上门。
傅明知道自己无法逾越本分,仍然设法表明了自己的担忧。而齐昭昀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时气变化使然,他的胃病一会严重了,一会又好些,顾不上这些。
这胃病也是一桩心病,更是傅明的心病。这病严重的时候也吐过血,何况齐昭昀转而食素,调养起来也十分不便。如果他只顾着大吃大喝,那自然不利于调养,但他一口荤食都不肯碰,也一样令人头疼。
然而要说食素是一种修身养性,也不见得。毕竟齐昭昀从未表示过要戒酒,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看重的样子,每日仍旧劳碌,红尘奔波。
傅明没有办法,只好收集花露,收购黄精人参茯苓等制作糕点粥汤,变着花样给他养身。
因此,她对谢俊上门来是十分不虞的。然而此人素雄辩,也有实干之才,正是齐昭昀需要的那种人,又偏偏齐昭昀也正是随波逐流的时候,傅明只好接待他进门了。
谢俊得到齐昭昀的接纳,在外看来正是一种**权势的信号,各方对此态度不同,然而一样无法影响齐昭昀和谢俊本人。至于他的拜访么,除了谢俊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出任的各地风土人情,也有齐昭昀对江东的一些心得与经验的传递。
剩下的都是些闲谈。
与外界所想的不同,齐昭昀是很能闲谈的。他从不失态,也十分进止有度,风姿倘若说句实话,确乎迷人。谢俊有时候觉得这就像是乱花迷人眼,只看着色相的时候,难以专注发肤之下,而一旦他习惯了这个清冷寡淡的齐昭昀,反而很快发现他身上肌骨之中隐隐留存的温柔灰烬。
有时候当那东西还留存着的时候,是没有多少好看的,毕竟那东西是有主的。然而它不在了,对着遗迹做一种观想,就颇有意外的风味。
正如齐昭昀这种人,倘使他不孤立无援,就不存在所谓昆山玉碎,一刹那崩毁的光。
由浑不在意而到饶有兴味,又从不以为然到暗自欣赏,谢俊自觉自己有了长足的进步。色相或许仍然不值得驻足,但那不过因为单只色相,本来就索然无味。
很快诏书下发,谢俊即刻准备出京,最后一次上门拜会。
他走之后傅明推门进去,发现齐昭昀已经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走过去凝视他片刻,放下帘帐,静默无声,收拾了杯盘,背后齐昭昀低声道:“明姬。”
她默然不语。
齐昭昀顿了好长一会,突然接上了,问她:“以后也不可能好了,对不对?”
很难说这到底是在问谁会不会好了,但傅明知道答案,她说:“是的,但也不会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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