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听说的是什么,不必言明,齐昭昀知道。他呼吸一滞,不想和师夜光谈论这个话题。然而师夜光毕竟并非平常人,没说什么你要节哀,我也很伤心的废话,而是下定决心之后就开诚布公,从头说起:“当年,我曾经看过你的命运,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事,首先是看到我的命运……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窥视天命者夭,逆天改命者亡。我多次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万剑穿身的结果,也看到……看到更多的事。”
比如赵渊,齐昭昀明白了。
多年来师夜光和赵渊之间辗转反复,好像始终无法有一个明晰的结果,原来如此。他忍不住问:“那么惠王是否知道?”
师夜光看了他一眼,带着些冷淡的嘲讽:“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不是一件群策群力的事,只是师夜光一人的命数。他不信命,但仍然无法逃脱,在此之前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自己一切行为最深的原因是这个。
这样说来齐昭昀真是个不幸的人。
“总之,这一切早就是一团乱麻,我不懂究竟是因为我始终没法下定决心殉情,所以逃离起了效果,还是有人填补了,作为祭品,所以现在我们两人都平安健在……”师夜光的叙述很混乱,不过齐昭昀仍然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看来,师夜光和赵渊二人,在他看见的未来里,都不能独活。对于师夜光这样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其实没有那么难,最简单的就是,不高兴活了,就可以赴死。但他不以为赵渊的生命应该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这种可以预见的结局让他非常不高兴,在和赵渊相遇的时候未能果决拒绝赵渊,已经让师夜光对自己非常不满,如果二人再殉情,就算师夜光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喜爱赵渊到了不理智不冷漠的程度,也觉得不能接受。
单为了不对命运这样屈服,他也会拼尽全力的挣扎下去。
“巫烛进宫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她想要做的事情比我还大胆,等到她生产之后陛下……先帝命我去看接下来的事,我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再一样了。她是来终结这一切的,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以至于我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自然,以我这双眼睛,毫无其他能力,也做不到更多事了。”师夜光越说越苦涩,但仍然没有停下:“我想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命运之转移并不精准,她能够逆转国运,逆转战争,但也只是把死亡的阴影转移到了别人头上……”
师夜光的神色里带着并不理智的愧疚。
齐昭昀放在膝上的手抽紧了,他面无表情,但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想,甚至是不可置信的:“你认为,顾……顾氏姐弟的死,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但在如今,这就是祭品?”
师夜光摇头:“命运不会和你交换,但并非无空可钻。巫烛曾经做过的事并不是作交换,而是推动事情往另一分支发展,原来那时候究竟会怎么样,我也并不清楚。窥视未来对我而言代价很大,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如果你要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没法心安理得,因为我知道原本该死的人是谁。”
他本来不该感到愧疚,愧疚是毫无必要的。何况这并非他投机,而是巫烛做出了选择,推动了改变。那之后就没有原来了,只有现在和将来。
师夜光来,第一件事是看看齐昭昀怎么样了。他肯定不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必须来看看到底情况如何。第二件事,就是告诉对方这些背后发生过的暗涌。
巫烛那个女人,从来不是什么顾夫人,也不会是庄明皇。,其它名头于她毫无意义,也没有价值。她毕生只想完成一个愿望,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她确实功在千秋,能人所不能,但对被她留下的其他人来说,越爱她,这些伟业就越是毫无意义。
只是生死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齐昭昀先接话,断然堵住了他那微妙的愧疚之意:“你不必在意。你看到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不是你的责任,怪不到你。至于他……不要再提起了。”
绝口不提顾寰,不在师夜光预料的反应之中,不过说实话,他松了一口气。师夜光不是会安慰人的那种人,何况他对齐昭昀的了解足够了,知道自己也劝不动他。
不过现在想想,当时他和巫烛二人轮流定论,说这个人以后的人生多艰,真是绝无虚言啊。当你以为已经无法更惨烈的时候,总会发生新的事情,让你意识到原来不是的。
师夜光无话可说,齐昭昀默然了片刻,后者抬起头来,问道:“既然现在算是……宁靖下来,你与惠王的事,是否可以……”
师夜光迅速摇头:“不必了。”
他没说为什么,因为原因说起来有些复杂,且相当任性,师夜光也不想对齐昭昀多说。没错,二人现在算是某种古怪的盟友,但即使如此,世上也没有能够毫无秘密的盟友。
挚友也不行。
齐昭昀也不追问,师夜光欠了欠身,调整了一下坐姿,终于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来意:“我只知道一个办法,能够让这样的宁靖延续下去,那就是陛下必须稳稳当当的坐着,可你要知道,唯有大乱之中才能浑水摸鱼。他不愿意进,也有人逼着他更进一步,风风雨雨少不了的,我得和你站在一起。”
不等齐昭昀提曹禤,师夜光就率先道:“丞相已经年纪大了,终有退下来的一天,以我之见,他也不会再撑几年了,你我必须结盟,才能抗衡。至于他……形势不容人情,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倘若陛下对他心生猜忌,倘若他久在高位,受不了一人之下,倘若他惯于发号施令,不愿还政……赌,是赌不得的,我也不要到时候再后悔。万箭穿心,终究不是个好死法。”
齐昭昀不予置评。
师夜光并非不信任赵渊,只是事实与心愿终究是两码事,但他是真的信不过赵渊。这个人的秉性,好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一人独大,把持朝政,这样即使没有野心也会滋生出野心。距离小皇帝能够亲政至少还有十年——曹禤定下了小皇帝十六岁亲政的时限。
在这十年之中如何使朝堂各方势力平衡,如何让天下承平安靖,就是他们这些臣子的职责。
齐昭昀知道自己终究要站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虽然他对丞相之位并不看重,眼下最要紧的事仍然是从赵渊手中分得军权,少不了把他大都督的名头坐实,至于丞相么……曹禤能够支撑几年,就要支撑几年。
谁也没有多余的选择。
堪称草率的与师夜光结盟之后,齐昭昀想了想,觉得既然二人都是失意之人,不如开一坛好酒,于是留下师夜光,找出一坛陈酿,和师夜光分享。
师夜光喝醉之后像只巨猫,慵懒的靠在屏风上,四仰八叉坐在地上。齐昭昀绕过他奇长无比的两条腿出了门,正看到满天星斗。
情人的眼眸如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火
最终傅明找到齐昭昀的时候,他坐在丹枫墓前。当时埋葬这个客死异乡的少年的时候,并没有墓碑,不过无论是齐昭昀还是傅明,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多年来这墓前两棵松树中间,时常放着一束野花,有时候是傅明,有时候是齐昭昀。清明节,中元节,十月一,总有人来上香,奠酒。
诚然他已经死去了,但对有些人而言,他就是活着的。
但傅明最初并没有想到游荡在外的主人会来这里。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阴影里看了一会,知道这不是在祭奠丹枫,而是另一个人。
顾寰的墓葬尚未修筑完成,他毕竟也是为国捐躯的身份最高的人,生前为列侯,身后只可能追封得更尊贵,因此小皇帝坚持,其余人也不反对,给顾寰择定的墓葬在南山之下,靠近祭宫,宏大又肃穆,但也需要时间来修建。
好在他已经只是一捧灰,多等一等倒也无所谓。
其实要是按照齐昭昀的意思,还不如把他葬回燕川郡。可惜,燕川郡才刚收复,还算是边塞,那里混杂许多北戎人,或为奴仆,或为战俘,男女老幼都有,而当年顾寰在北戎烧杀抢掠,要是真的葬回去只怕不得安宁。
这与齐昭昀的初衷相违背。
葬在南山下,至少他还能时常去看看,葬在燕川,恐怕就是此生不再相见。
齐昭昀和惠王一样,倘若他将来离开新都,要不然是落败,要不然是从权力中心跌落,这两种可能都有死亡如影随形,而他想做的一切也必然是失败了。因此,可以预见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足够长久和牢固的生活在新都,与惠王制衡,代替曹禤。
说来真奇怪,赵朔驾崩其实还没有多久,但世事已经天翻地覆,他们不再打仗了,但仍有未竟的功业,未完的计划,生活艰难而痛苦,居然始终没有改变。
就像是齐昭昀离开新都也有一段时日,然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就像是坠入一个熟悉的梦境一样,又深,又沉,昏黄的颜色。
虽然物是人非,虽然到处都是空洞和诡异的失落感,但这里毕竟熟悉。
傅明站在树影下静静的看着他,察觉出他的醉意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天黑了,外头是很冷的,她只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坐在地上,姿势随意,毫不顾及仪态。
虽然以前就侍奉这位主人,但傅明很清楚自己位置所在,是绝无可能真如外界所想成为齐昭昀的宠姬的。她只好竭尽所能去照顾他,去陪伴他。
但也仅此而已了。
虽然二人都算是亡国离家的人,但齐昭昀与傅明是截然不同的。她太脆弱,又太无用,像一尊珍贵的瓷瓶,倘若无人保护就要摔碎,而没有人会认出年代与历史。又或者像一株名花,免不了被连根拔起当做柴草烧掉。
而齐昭昀不同,乱世之中名剑自有归宿,只会被争相抢夺,而不会折断融为铁水。除了他自己。
傅明看了许久,才走过去:“郎君。”
她是很温柔的女人,但同样具有韧性,不会轻易退缩,更不会被轻易吓到,因此即使得在黑漆漆的夜里在一个人坟前唤醒齐昭昀,也仍然像是在齐昭昀的寝室里叫醒他一样:“郎君,是时候回去了,夜里很冷。”
齐昭昀没有真正睡着,但也不是很清醒,模模糊糊发声:“嗯……?”
傅明手一颤,弯下腰来搀扶他,又说了一遍:“外面太冷了,该回去了。”
齐昭昀并没有反抗她的意图,反而借力准备站起来。但他毕竟比她沉重,傅明十分费力,摇摇欲坠扶着他站起来。齐昭昀站在原地喘息,十分安静,然而傅明一手还提着灯,稍微顾及不到,火苗就哗啦啦烧着了灯笼纸。
她惊叫一声,连忙扔开烧着了的灯笼。
“火。”齐昭昀忽然说。
一只灯笼,能发出多刺目的火光?傅明忽然被往侧边带过去,齐昭昀扑过去扶着一棵树呕吐起来。
她顾不上更多,回头查看灯笼确实烧没了,也没有引燃地上的草木,这才追过去拍着齐昭昀的后背安抚他。
自从回来之后,齐昭昀的胃病就愈演愈烈。他几乎不怎么吃饭,也无法吃药——他没有受伤,傅明只好猜测胃病是在前线劳碌过度,饮食跟不上所致。她有心慢慢调养,但也知道情况必须尽快改善。
但是,为什么见到火会这样反应?
傅明并不明白。
晚上齐昭昀只和师夜光喝酒,席上有几样傅明安排的小菜,青梅丝,紫姜,还有几样本来不该佐酒的点心。可惜二人都没吃什么,反而很快就喝醉了。
傅明见了,也只有摇头叹息。
不吃饭只喝酒,到现在才吐出来,以齐昭昀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算是好了。她一直等到齐昭昀吐完才摸出一方手帕塞给他,默然不语,什么都不说。
灯笼没了,两人只好摸黑往后门走,好在这条路是很熟悉的,还不至于走岔,天边也有淡淡的鱼肚白,勉强可以辨别方向。
傅明和齐昭昀一前一后走到后门,才在灯笼温吞如水的光晕下站住,齐昭昀想起来师夜光:“他怎么样了?”
“扶进客房睡了,有人守着,不会出事的。”傅明迅速回答。
但二人都没有进门的意思,仍然站在原地。傅明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而齐昭昀,他本来应该已经清醒了,但仍然忍不住抬头去看灯笼里的光。
火啊,人本来不该惧怕火,正如人也不会惧怕死。
“郎君有什么想说的话吗?”傅明突然问。她从来不能算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当初能够捡了齐昭昀的手稿之后逾距暴露自己,现在也一样不能视若无睹。
“想说的话?”齐昭昀望着她,灯笼被风吹动,他的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一阵颤抖。
傅明知道话说出口就无法改变,于是点头:“这大半年来,一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无法开口吧?”
齐昭昀缓缓摇头:“有是有的,只是……也不必说了,我只是很感慨,原来人是如此无能为力。他活着的时候一向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做更多,但是……其实所有人都这样,我也不过如此。”
生死是如此巨大的一条鸿沟,没有人能跨越,也没有人能够摧毁。
他不再说话,抬手叩门,于是傅明也不发一语,守着后门的家人拉开门闩,把他们迎进去。
天渐渐亮了,师夜光沉睡着,齐昭昀才回到床榻,宫里的小皇帝揉着眼睛准备去崇德殿配殿读书。
好像人人都行走在一条丝线上,交错纵横,织成密密的人世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寒塘
裁撤祭宫的事宜,慢慢提上了日程。
这是齐昭昀回来两个月之后才着手办的。他不在的时候曹禤好歹还从病榻上爬起来视事,丞相府上下如常运转。一旦他回来之后,曹禤就摆出一副安心养病的姿态,蛰伏在丞相府不出门了。
曹禤的表态纯然出于权力交接的考虑,不过齐昭昀暂且还不能接受他的馈赠。他首要的目的是在朝中与惠王抗衡,而非继承曹禤的地位。而要与惠王抗衡,兵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地位,先帝留下的唯一一个大都督,只要手中握紧权力,也并不虚弱。
虚衔实职又怎么样,有句话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赵朔亲身示范十几年。而齐昭昀索要的比这个少多了,他只要和惠王分庭抗礼。
现如今惠王是否有更进一步的意愿,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个人意志在这种事情之中一向没有太大的作用,惠王如今也是危在旦夕,真正重要的是令其他人相信惠王不能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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