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团面揉细后分成六份,在案板上随意地滚一滚就放置在一旁,周劲去水缸里舀了水将手洗净。
哥儿醒得早,病又刚好,肠胃是弱的,不好叫它饿着,得赶紧把哥儿要吃的先弄出来。
昨夜没听到哥儿的咳嗽声,郎中交代那的味药今日便可断了。这几日都是吃的药水泡汤饼,滋味都被那药冲没了,周劲今日想给哥儿换换口味。
米抓了两把,放进粗瓷碗里,拎起根擀面杖,用擀面杖的一端稍稍碾压几遍。米被碾碎后煮出来的粥更烂更好入口。
每次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后弟生病时,后娘陈翠蓉就要他这么煮。
除了白米粥,周劲还准备煎一块蛋饼,炒一盘昨天在水塘边采来的蔊菜尖儿和一道花生米肉丁。
分量都不大,少油少盐,不会太重口,就是不知道哥儿吃惯了酒楼厨子做的,会不会喜欢他做出来的口味。
时刻谨记岳父的交代,洗菜时,周劲弯着腰,仔细地清洗蔊菜的叶子,把黄叶、烂叶、草叶逐个摘了去,丢进竹篓里,晚一些和昨日割来的青叶一起下秧塘,做成青肥。
蒜衣也丢进竹篓,还有剥去花生米的花生外壳。
去年正月,春耕开始之前,当周劲的父亲周大成提出农闲时要家门口的空地地上新建一栋瓦房时,周劲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呆不久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十二岁的弟弟周小楼被卖去了牙行。他和他爹去河湾村做了几日帮工回来,后娘陈翠蓉告诉他,他们走的那天,弟弟小楼在怪石坡底下捞鱼,叫水流冲走,摔在了怪石坡底下的深潭里,不知所踪。
村里人都传怪石坡底下的深潭有水鬼,掉进去的会被拖住,没人能活着出来。
小楼这一摔,家里的人都当他死了。
本来这个家也容不下他们。
他们阿爹死后,父亲续娶了后娘,和后娘先后生下三个孩子。
周劲上头有个哥哥,比他大一岁,但在他五岁时就去世了,后面又有了个弟弟,他们阿爹就是生弟弟时难产死的。
这个世上,周劲唯一的亲人就是弟弟周小楼,别的都不算。
听到弟弟失足落水的消息,周劲自是不信。他不信的点在于小楼这孩子做什么都很谨慎,不可能明知危险还去那样的地方。
他会从那儿摔下来,发生意外,只能是后娘害的。
后娘从进这个家起,就想把他和小楼赶出去,现在小楼出事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所以周劲从那时起,就开始做多手准备。
一面装做没有异心地帮这个家伐木建房,一面调查弟弟落水当天发生的事,还在老屋的荒地里,挖土起垄,种杂粮、种花生、种红薯……在查出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能让自己饿死。
现在屋里的这些口粮,大部分都是那时候栽下的,也庆幸,弟弟没有被后娘害死,而是叫她卖了。
周劲前不久才查到小楼被后娘卖去了牙行,卖了二两银子。那钱被后娘用来添砖加瓦,侍弄新家,早就花光了。
周劲想赎回小楼,可牙行张口就要五两银子。
除了这一间破旧的老屋,几亩荒地,几袋粮食,周劲兜里只有几个铜板。而这些分家所得的东西,根本不值几个钱。把他卖了也换不回弟弟。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周劲听到了付家酒楼的老板要嫁哥儿的消息。
让周劲心有惊雷的是,家大业大的付家不仅不要聘礼,还会出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妆的数额是周劲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一辈子都不敢想的。
他不图人钱,但解救弟弟需要钱……两相抉择之下,周劲向付家递了草帖子。
他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草帖子上的文书是他托同村的葛大鹏写的,葛大上过几年的学,比他这个睁眼瞎强一些。
如今他娶到了哥儿,也救下了弟弟,该找个时间去谢谢葛大。
周劲想着,又将手中的速度加快了些。
最快也要到春耕之后了。昨天他去常去的河边、山岭割青叶,发现那儿的青叶早就被人割光了,再往里一些也是。
他这几亩地,起步就比别人家的晚几天,又是荒的,得花许多气力打。给葛大送谢礼的事,还是再缓缓。
“哚哚哚——”付东缘在水池边上用牙粉洗漱时,灶房传来均匀有力的剁蒜声。
周劲刀功很好,可以将蒜瓣切得和荞麦一样碎,非常均匀,酒楼的厨子都夸,付东缘没亲眼见过,想去看。
正当他含着一口鼓鼓囊囊的水回头望时,灶房里均匀有力的剁蒜声已经停了,背对着他的周劲起锅烧油,准备炒菜了。
“滋啦——”蒜末被热油煸香,激发出浓郁的香味。
适时一阵腹鸣,加快了付东缘洗漱的速度,他擦了脸就往灶房走。
灶头上的三个锅,一个要煮白米粥,一个要炒蔊菜,一个要炒肉丁花生米,都有着落,所以水锅要腾出来。
周劲拿了一个瓦罐,清洗后用竹筒把温热的水舀入罐中,存着,放到好拿的地方,想着一会儿哥儿回来了,一定要跟他说一声。
接着蹲到灶口添柴,把火烧旺,然后往水锅中加油,把蒜煸香,再加入清洗好蔊菜,快速翻炒。
付东缘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道,锅里在炒另一道。
哦不对,是两道,锅里有两道。左边的是花生米肉丁,右边是蔊菜。
周劲手里拿着两个木铲,一会儿翻翻左手边的肉丁,一会儿炒炒右边的野菜。
付东缘走了过去,夺了一只铲子过来,说:“我来炒菜。”
蔊菜入锅不久,还是蓬松的一丛,付东缘接过铲子就熟练地翻动起来。
周劲愣了一愣,欲言又止。他想阻拦,但是看见哥儿一边翻一边唇角带笑地说好香啊,笑得格外开心,就将话往肚子里咽。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周劲发现付东缘对很多东西都很好奇,什么都想尝试。
这样很好。因为相比之下,周劲更怕付东缘无聊,怕付东缘觉得他这儿无趣。
菜炒好之后,饭也熟了。
周劲等这些东西都收尾了才将自己的馒头放进锅里蒸,整好了之后,一起端上桌吃。
昨日吃饭不见二狗,今早倒看见了,付东缘见二狗特别乖地趴在厨房门口,也不进来,也不摇尾乞食,以为它吃过了,就问周劲:“二狗早上吃的什么?”
周劲回道:“二狗不用喂的,它会自己去找吃的。”
昨晚吃饭没在,就是出去找吃的,这会儿没往外跑是因为太早了,开火的没几户,去也找不到吃的,就先在家里窝一窝。
付东缘听了以后说:“锅里的饭还有剩,拿一些喂二狗吧。去别人家找吃的,肯定是打得多吃点少。”
二狗很乖,家里没给吃的,它也不会闹。等饭点到了,就去村东头的猪圈、鸡鸭槽中溜一溜,逮着吃的就抢,主人来了就跑。
有时会被棍棒打,有时会被热水泼,没挨着是万幸,挨着了也得默默忍下,村里的狗都这样。
付东缘不去评价这样的喂养方式,只是觉得他们家可以不一样。
“我们三个现在是一家子,有一口吃的,就不该短了二狗的,”付东缘说着就看向周劲,白皙的脸上,眼眸明亮,“周劲,家里有没有不常用的碗?”
周劲脑袋在真要给二狗喂白米饭这个问题里拉扯的时候,身体已经从桌子的边缘站起来了。他受不了付东缘这么看他。
在柜子里一通翻找,周劲翻出一个碗沿有豁口的粗瓷大碗,递给付东缘。
付东缘喜滋滋地将碗洗了洗,去小锅边上舀了两勺白米饭,添入。
因米汤都被周劲舀进了他的碗中,这两勺饭稠稠的。
付东缘回到饭桌旁,用勺舀了些蔊菜的汁水,添了进去,又给二狗拣了些肉丁,用勺子拌匀后,放在地上,叫二狗来吃。
为了保留蔊菜原有的香和嫩,炒菜时,付东缘没怎么放盐,汁水也不咸,但这么拌着,香啊。
连他这个料人看着都食指大动,更别说坐在对面,看着他一样样添置一勺勺拌匀的周劲了。
令付东缘意外的是,二狗不肯过来,无论付东缘怎么叫。
他求助地看向周劲。
周劲嘬了一声哨,又叫了声二狗,二狗才从地上爬来起来,带着疑惑与惊喜走到了付东缘面前。
“二狗,以后这就是你的饭碗了,咱在家吃。”
二狗低头,靠近饭碗,嗅了嗅,一口就咬去了碗里大半的食物。
饭桌上,周劲羡慕地看着二狗,不是羡慕它有白米饭吃,而是羡慕它吃的是阿缘给它拌的白米饭。
阿缘还摸它的头。
第6章 偷白菜
二狗吃饱饭就窝在付东缘脚边了,脑袋也朝着付东缘的方向,离周劲很远,这亲疏远近一下就能瞧出来。
周劲低头吃自己的馒头,脑袋想的是付东缘修长手指下拌出来的那一碗菜汁粥。
米饭洁白,菜汁青翠,肉丁焦黄,经由那一双葱白细长的手拌匀,看着就叫人垂涎。
周劲想得入神,手里的馒头胡乱咬着,没两下就吃去了大半,坐在对面的付东缘提醒:“周劲,别光吃馒头,吃点菜。”
“嗯……”
付东缘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在周劲肘边小幅度地抬了抬,周劲看见了,只觉得的莹白极了,比古玩铺子里的玉还要好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赧然,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的馒头咬到嘴中,塞得鼓鼓囊囊后嚼几下,咽了,才拾起筷子去夹菜。
付东缘吃着粥,看着周劲两下就解决的馒头,发现那馒头黑黑紫紫长得挺玄乎的,但吃起来很香,也很有嚼劲。
他好奇馒头的滋味,生出了讨要的心思,在周劲把另一个馒头拾起来以后,问道:“你能不能掰一小块给我?我想尝个味儿。”
对于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人会生出好奇,这一点很好解。
付东缘又是个好奇心旺盛的。
周劲不可能不满足这样的好奇心,他低着头,用手从馒头的边缘掰下一块尚有热度的,递给哥儿尝尝鲜。
今日这馒头做得松软又不失嚼劲,周劲也拿得出手。
付东缘尝了以后,眼睛亮了起来,连声称赞:“很香很好吃。”
期待哥儿反馈的周劲唇角弯了弯,有向上扬的冲动。
他平时并不爱笑,不觉得村里人都爱说的“谁谁谁晚上进了谁的屋、谁谁谁晚上又和谁谁吵架了”这样的谈天内容好笑,也不会为割了粮食、收了果、捉了鱼这样的事而开心。那些收来的东西,都不是他的。
可哥儿笑,他就想跟着一起笑。
哥儿说句满足或是称赞的话,他也想笑。
想笑是一种冲动,但将唇角高高扬起这样的举动对周劲这个不苟言笑的人来说太陌生了、太难为情了,他只是弯了弯唇,便将缺了一个角的馒头递到嘴边,咬住,借由吃馒头的动作化解这种冲动。
付东缘吃了馒头以后,回味无穷,还想吃。
他眼巴巴地看着周劲手里正在逐渐变少的吃食,问:“能不能再给我掰一小块?”
怕馒头被自己掰走后周劲不够吃,付东缘还说:“我拿粥跟你换。”
那粥……
周劲看了一眼被付东缘缓缓推到自己面前的白粥,脑袋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很诚实地做出反应。
他想吃。
所以马上就把空闲的那只手抬起来了,扯住馒头的边缘,开始掰。
实在不是他小气,这馒头被他要咬过了。在他思绪翻飞的时候,嘴不是往一个地方下的,馒头顶上的区域被他咬得乱七八糟。他要很小心,才能避开那些沾了他口水的位置,给哥儿掰下一块干净的。
周劲掰得汗都出来了。
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步时,意外发生了。
顺着力道掰开的干净区域的馒头扯走了馒头表面的皮,这皮一直连到他咬过的那个缺口,长长地垂着。
周劲下意识就想把这一小块皮扯掉,可没等他把手空出来,付东缘讨要的手就递来了。
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捏,就从周劲手里带走这块“连皮带肉”的馒头,然后笑嘻嘻地把自己的粥挪到周劲跟前。
付东缘咬住馒头的一端,吃了起来。
他这个大病初愈的肠胃已经填得八分满了,再吃这一小块馒头就差不多了,桌上剩下的这些菜啊粥啊只能交给他这位新婚夫君解决。
原主的身子,肠胃功能弱,很容易消化不良,吃完饭得去走走,才会顺畅一些。付东缘把手里的馒头解决了,就和周劲说:“我去院子里转转,顺便晒晒太阳,你慢慢吃。”
周劲点头。
付东缘起身离去后,周劲的目光来到了被哥儿推来的那小半碗粥上,直勾勾地盯着它看。
他耳根带红,掰下的馒头被哥儿拿去后,他的耳根就开始泛红了。
这会儿盯着这碗粥,某个地方也在发烫。
周劲吃馒头不需要用勺子,但付东缘喝粥需要。
现在周劲需要了,因为这碗粥到了他的手里。
哥儿用过的勺子,也很自然但又捎带一些迫切地架在了周劲的虎口上。
周劲的脸红得不像话,盯着勺子的目光像是要把这小小的东西烫出洞来……
***
付东缘迈着特别小的步伐在茅草屋前头的院子里逛了一圈,二狗跟在他身旁。
付东缘老低头看二狗,二狗也老和付东缘的视线对上,就像什么,就像狗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所以你投递来的一举一动,它都会给出及时而准确的反应。
这情义,不知是那一碗饭喂出来的,还是周劲提前交代好了,让它这么照顾自己的心情。
付东缘将手背在身后,很悠闲地走着,走几步,仰头看着从群山之间跳跃出来红霞。
这会儿也就早上六点半左右,日初升,天空由刚才的青变为白,再变成淡淡的蓝。
云彩如丝,山尖带雾,好些青草上都沾着露珠,小小的一粒,可爱极了。
周劲家的前院收拾得比后院清爽很多,路是路,树是树,井是井,会把空间弄杂的,像是茅草,像是酸模,像是刺蓼,都被周劲拔掉了。
院子里的一口井、一口塘、一棵椿树,还有一棵枣树,变成了最主要的四个存在。
椿树尚未发芽,光秃秃的。枣树也没叶子,也是一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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