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十米外,正在打电话的陶川东闻言陡然转头看来。他瞧见小孩儿手中那串钥匙上的挂件,眯了眯眼睛,“一会儿给你回过去。”
挂断,他朝松松招手,“小朋友,过来。”
松松外向、胆子也大,陶川东面若寒霜他犹豫了几秒就敢过去。
他早就会看人脸色了,所以到了陶川东面前还是有些怯生生的:“叔叔。”
陶川东拿了一百块钱给他,说:“叔叔请你吃零食,你自己拿去买。不过叔叔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能诚实地回答吗?”
六七岁对钱已经有了概念,松松两眼放光,重重地点头:“嗯!”
陶川东挤出笑来,好显得不那么凶神恶煞,“你拿的钥匙是谁给你的呀?”
“其律哥。”松松一五一十道,“他说我帮他开门就请我吃零食。”
那串钥匙被陶川东拿在手里端详,随后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有没有看见汀然哥哥?”
松松认识陶汀然但是不记得名字,他摇摇头,说:“汀然哥哥是谁?”
“不过其律哥家里有另外一个哥哥!”松松笑起来,“他也给我买过零食。”
陶川东追问:“是哪个哥哥?”
“就是住奶奶家那个哥哥呀。”话匣子打开就没完没了,小孩儿不知道那些能说哪些不能说,越说越兴奋,“偷偷告诉你哦,其律哥在和住奶奶家的哥哥谈恋爱。”
至此,陶川东脸色铁青,咬肌凸出。他语气颇为严厉道:“小孩子不能撒谎,更不能乱说,知道吗?”
“我没撒谎!”松松喊道,“哥哥们之前亲嘴被我看到了!他们现在还在其律哥家呢!”
顿时,好似有什么污秽之物打脏耳朵。陶川东一言不发,回家从门后拿上一根老斑竹棍,直冲冲朝房后走去。
“川东!”陶奶奶只听见松松最后吼的那一句便恍然大悟这两人蹲那儿半天说了些什么。
她叫不住怒火中烧,失了智的暴脾气儿子,杵着拐杖慌忙追去,“川东!”
陶奶奶着急得差点摔跟头,堪堪扶住墙才得以稳住身形。她喊川东,喊然然,喊其律,最后只谁也不喊,只扯着嗓子道:“快跑——”
陶汀然听见奶奶嘶哑地哭喊,听见那一声快跑,但是没能跑掉。
一出门,他爸顶着那张狰狞的脸出现在巷子口,视线落在他与周其律紧握的手上不过一秒,随后便冲了过来,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我他妈打死你算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高高扬起的棍子一如初到恙塘的那个夏天,陶汀然浑身僵硬,猛地抬手护住脑袋。
去年夏天那一棍落在周其律背上,这次对方同样挡在他的身前,再次替他挨下这一棍子。
打在了同一个地方。
“滚开!别以为老子不敢打你。”陶川东拽了周其律一把,对方反而抱得更紧,他怒气更甚,扬手就要打第二下。
但这次棍子却迟迟没落下。
陶奶奶不知何时赶到,拐杖掉在半路,此时双手抓紧陶川东挥起的棍子,泪眼婆娑地对周其律喊道:“其律,快带然然出去避一避。”
那天仿佛逃亡,和去年夏天一样。
第50章 我们逃跑吧
摩托车疾驰,后视镜中,黑背奋力追着车。陶汀然抓着周其律的衣服,不敢靠近,害怕压着他的伤。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奔跑的黑点越来越小,最后因为体力不支,慢慢停下,耷拉着尾巴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小狗不知道他们要去那儿,陶汀然和周其律也同样不知道。
未来该往哪儿走呢?
“抱着我。”周其律左手松开车柄,拉住陶汀然的手往兜里放。
天气凉爽,乡道一侧的桃花繁茂,太阳降落人间的那丁点暖意在疾风中荡然无存。
陶汀然顺从地轻轻环住他的腰,想回答,但一张口,强压在喉咙的哭腔便会随即泄出。
他说不出话。周其律为他挨打受骂,奶奶因他声嘶力竭,颤颤巍巍站都站不住,却紧紧抓住了要落在他身上的棍子。
陶汀然悄然无声地流泪,他任性妄为,害得大家都为此受伤。
途经镇上谁也没说停,就这么一路回到县城的老房子。
乡里尚还在出太阳,进城却忽然乌云聚拢,随后滴答落下豆大的水珠。干燥的水泥地上越发密集的雨点连成一片,整座城市于顷刻间被阴霾笼罩,大雨滂沱。
好似老天都在为陶汀然打掩护,他浑身湿透,好让周其律察觉不了他一路上哭得湿漉漉的眼睛。
一到家,周其律就带陶汀然洗澡。湿衣服脱下来扔盆里,他拉上帘子,湿发滴下几滴雨水淌过脸颊,他毫不在意任它低落。
“你先洗。”周其律说。
同时淋了一路的雨,陶汀然拉住他,“一起。”
周其律没答应,无情地拿开他的手,“听话。”
“不。”陶汀然赤身*体,破旧阳台隔出来的浴室没有浴霸灯可言,窗户缝隙四处漏风,冷出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周其律眉头紧锁,数秒后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背上挨过打的皮肤红得发紫,有些浮肿。陶川东下死手,斑竹甚至因为重击而破裂,出现裂缝。要是当时是一根实木的棍子,受的伤会更重。
陶汀然脸色苍白,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周其律背对陶汀然站着,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每每想要转过去,就会被陶汀然阻止。
他就是不想让他看见,然后多想。周其律手往后盲牵到陶汀然的手攥在手心,侧过脸说:“我没事,不疼。”
对方的手在他掌心扣紧,周其律感受到陶汀然止不住地轻颤。
随后,背脊除了热水淌过,倏地覆上一片柔软。
周其律登时僵直。
呼吸喷洒在皮肤上,陶汀然亲吻他的伤,有比热水更滚烫的泪灼伤了周其律。
“对不起。”陶汀然哭着说,“我总是让你挨打,受了很多伤。”
周其律眼中划过一抹自责,心疼而又坚定。他转身抱住陶汀然,将那伤痕累累,丑陋的背转过去,不让陶汀然再看一眼。
“那我还让你流了很多泪呢。”周其律语气轻松,淡淡地笑着擦拭陶汀然的眼泪。
他们如同拥有共感能力的双生子,陶汀然的痛苦也让他痛不欲生,对方的眼泪成了让他消亡的最佳利器。
周其律眼睛通红,在无法阻止眼泪掉下来之前低头吻了陶汀然的眼睛。
“别说对不起。”
陶汀然身体让以前乱吃药吃出毛病,体质很差,一年到头稍不注意就会感冒。洗完澡后周其律立刻给他冲了一包冲剂喝下,对方半夜还是发起了烧。
酒精擦身降温、退烧贴、退烧药都不管用。天刚见亮,周其律便给他穿上衣服,背着去了就近的诊所。
退烧针打下去后体温慢慢降下去些,陶汀然在二楼输液,周其律坐在旁边守着,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
对陶汀然说喜欢的那天,周其律就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他大可以不管不顾,撺掇陶汀然和家里人一刀两断跟他走。
但一旦说出口,后悔的种子埋下,在往后数年,每个日夜,那颗种子便会生根发芽,折磨着彼此。
周其律还怕给不了对方一定的生活保障,和他远走高飞的后果是吃尽苦头又该怎么办?
如此枯坐两个小时,周其律抬头看吊瓶还有一半,起身下楼去买早餐。
刚一动,背就拧着疼。
他蹙了下眉,下一秒就仿佛没事般,背挺得笔直,依旧从容不迫。
陶汀然烧得糊里糊涂时念了好几次奶奶,周其律趁在早餐店等打包的时间给陶奶奶打了一个电话。
这通电话有一半的可能没人接,还有一半是听见陶川东的谩骂。
不过还好没他想得那么糟糕。
“喂,小律。”
陶奶奶声音听着没什么大碍,周其律放下心,“奶奶,我和汀然在城里,你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别担心我。对了,今天你们别返校,川东去学校找你们了。”
说完静了许久,奶奶似乎终于做出决定,“其律,要不然你……”
但到最后她也没说完,周其律却懂了她的意思。
返回诊所陶汀然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他盯着没开的电视发呆,床边柜子上多了一瓶跌打损伤药。
周其律一出现,陶汀然的视线便定在他身上,沉滞的目光仿佛活泛起来,眸光闪动。
他走近,将早餐放在柜子上,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已经不烧了。
“醒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周其律顺着摸了下他的脸,“以为我走了?”
陶汀然撇开眼,避而不答。他的声音因感冒有些哑,稍微坐直一些,拿过跌打损伤药,说:“你背上的伤找医生处过了吗?”
周其律说:“嗯。”
“骗子。”陶汀然盯着他,“我问过医生了,他说没有。”
“别生气,我不想让你担心。”周其律道歉飞快,握住他的手亲了下手背,瞧他一脸正色,笑着说,“真没事儿,早就没感觉了。”
陶汀然不信他,拧开盖子往掌心倒出些许,双手将药水揉热,“转过去,我给你擦药。”
周其律不想让他看,迂回道:“先吃饭,一会冷了。”
陶汀然不为所动。
大多数陷入僵持局面,先败下阵的都是周其律。
他脱了外套,反手拽住T恤衫后领往上撩,露出宽阔紧实的背。
淤紫过了一晚又扩散几分,颜色更深重,极大一片在肩胛骨中下的地方。陶汀然看着就疼,周其律却说没感觉了。
“忍着点。”手心覆上对方的伤,他散发出一点信息素包围着周其律,希望以此减轻他的疼痛。
除了在刚揉的那刻颤了一下,周其律再没其他反应,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不喊痛,不装可怜,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担子落在他肩膀上,他也只会硬撑着往前走。
“周其律。”
周其律昨晚喂他吃下的那颗退烧药似乎还黏在喉咙没吞下去,药丸子化开,苦涩的味道把五脏六腑全部浸透了。
陶汀然替他把衣服拉下去,缓缓地说:“以后不要替我挨打了。”
陶川东总是说他自私自利,想想也不是全无道。周其律为他付出那么多,受了这么多苦,陶汀然心疼他满身伤,却还是不想放开。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驱逐开阴沉沉的坏天气。陶汀然在对方慌乱转过身时,有些迫切地望向周其律,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地哽咽。
他低头缓了缓仿若被紧紧扼住而无法说话的窒息感,求救般拉住周其律的手,说:“我们逃跑吧。”
不管什么陶川东陶川西的,也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去到一个新城市,过只有彼此的日子。
周其律没有犹豫,抱着他说:“好。”
他陡然松了一口气,鼻尖亲昵地碰了碰陶汀然的耳垂,闭着眼道:“我以为你要和我提分手。”
“不分手。”陶汀然在他怀里摇头,无比抗拒听到这两个字,“不要分手……”
“不分。”周其律说,“不会分开。”
订下今晚六点的动车票与半夜十一点的飞机,目的地是Z城。
两人回家收拾行李,摩托车动静太大,周其律打车回恙塘拿东西,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的像个贼。
黑背没在家,他绕路从东院走时,看见它正蜷在陶奶奶脚边。
没看见陶川东,或许真去学校找他们去了。周其律犹豫片刻,终究是没过去和奶奶道声再见。
下午本来预留了时间去监狱探望他爸,后来因为陶川东用陌生号码打来一通电话威胁,周其律赶紧改了班次。
两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就是两人全部的家当,过了安检,他们坐在候车厅,靠在一起看车次信息大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手机轮流响,陶汀然记不清第几次挂断陶川东的电话,随后关机。
周其律得看一些订票和民宿的信息,所以只是把陶川东几个号给拉黑了。
也不单是陶川东,老农也在给他打,挂了一个又一个,突然冒出一条号码发来的短信——
小周,我是石婶婶。陶奶奶走丢了,你要是和小陶在一起,赶紧让他回来,我们联系不上他,你帮帮忙。
周其律第一反应就是陶川东在诈他们回去,毕竟下午两点那阵儿他回去还看见陶奶奶好好在家晒太阳。
短短两三个小时,怎么可能会失踪?
村子就那么大,上上下下谁都认识,又怎么会走失。
思量几瞬,周其律还是把短信给陶汀然看了。
陶汀然脑子“嗡”的一声,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愣了须臾,连忙摸出手机开机。
然而他给奶奶打的电话却无人接通。
“别着急,”周其律顺着他的背,一边拨通石医生的电话,一边安慰道,“可能一时没听见。”
陶汀然点点头,重复拨打着。周其律走到一旁去接电话的时候,他终于打通。
“奶奶!你——”
“还知道打电话?”陶川东冷言冷语,但似乎也没精力骂他,“我现在不想骂你,赶紧给我回来。”
“你奶奶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周其律问石医生。
石医生说:“两点多钟,我给她量血压有点高,进屋拿降压药,出来就没看见人了。”
奶奶不见的时间与周其律离开那阵儿正好对上,自然下垂的手紧握成拳,他知道,今天走不成了。
陶汀然又要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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