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马棚去的道路越是前行越是泥泞。
觉枫结实踩出条步行之道来,晴暄紧紧跟着,捉了觉枫短剑剑尾,心中端得踏实。
马棚中气味污浊,腥臊闷湿夹杂浓重血腥,晴暄方才踏入便被遏住,一股浊气扑鼻,几欲呕吐,半晌才忍住。
马棚低矮,一扇破窗略略进的些光来,棚中之马确如他人所言,或眼神浑浊,垂垂老矣,或病恹恹,歪斜倒在柴堆之上。
稍好些的马,早被吓破了胆。
见有生人进来,原地乱踏,捣得马厩污泥翻起。
凛冽寒风裹了些霜花,打进屋中,棚中更寒了几分。
觉枫稍有些失意,待要转身离去。
“嘶嘶嘶”忽得一声嘹亮高亢马鸣似从天外而来,觉枫循声看去,角落中乃是匹体形枯槁的灰地白花矮马,阴暗角落极不起眼,前蹄一蹄微跛,勉强立着,连棚中低劣草料都抢食不到嘴里。
但那嘶鸣惊心动魄,让觉枫不能轻易略过。
他大步上前,扫去马儿脖颈上枯草,伸手探了探。“咚、咚、咚”脉搏跳动得强劲有力,皮肉热气灼人。觉枫不放心,又逐个丈量了马儿身骨。
他心中一惊,这马儿竟是匹良驹。
“这等马儿怎会被放了肉马棚里?”觉枫暗忖。
“客官,你可看清了,这马的眼可有疾。”姗姗来迟的马倌打着饱嗝,倚着门呛道。
“主家,这匹马我要了。”觉枫抚着马颈,怀中掏出百枚银钱递与马倌。
“咱们有言在先,出了门一概不认。”马倌双臂抱在前胸,恹恹接过银钱说道。
“那是自然。我家兄弟刚学骑射,正需要一匹驽马。此马甚佳。”觉枫恳切答道。
这马虽跛脚,却走得并不慢。觉枫、晴喧两人分别牵了一端马绳,走出了劣马院子。
“九哥,咱们真买一匹眼疾跛脚的驽马?”晴喧近些看出了马儿眼上覆了层浅白薄膜,应是明晃晃的眼疾。
“不错,这马儿略有眼疾。可马儿并不全靠视力探物,鼻息和耳力更为重要。视物不佳的马儿反而更能增长些胆魄。况且这等眼疾并不难治,精心些月余便可恢复。”觉枫脸上放晴,耐心和暄儿释道。
“暄儿多和马儿亲近些,它熟悉了你的气味,认了主便为你驱使了。”觉枫牵了晴暄拽马绳的手放在灰矮马长鼻之上,教晴暄顺着马鼻由上而下细细摩挲。
几人聚首在了茶寮歇息,远见着“踏彩行云”与灰底矮马隔了段距离立着。
灰马安静地啃着脚边的青草,它本应是饿极了的,却仍是细细嚼着,“踏踩行云”蹄子哒哒哒地刨地,鼻下打着响。
“‘踏踩行云’还是头一回如此在意其他马儿。”步摇看出了马儿异样。
“这驽马不知是坦然还是痴傻,见了‘踏踩行云’这等宝马竟毫无反应。”千贺补道。
觉枫暗自惊喜,他借来“踏彩行云”便是想试炼马儿的胆魄。
马市之上,一般马儿见到“踏彩行云”便要退避三舍。这灰马竟对“踏彩行云”毫无惧色,莫不是真的是宝骏。
几人牵着马儿,边走边逛,言谈笑闹,日头将落才归了
步摇眼尖,早见门上斜挂了一封书信,碧绿孔雀翎压着,抢着上前摘了,递与觉枫。
转眼间,觉枫心思百转,猜度书信来处,展开信笺,遒劲有力字迹“静候尊驾”
短短四字,觉枫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又仔细分辨落款,觉枫怅然叠起信笺。
“可有急事?”千贺跟到近前,切切询问。
“并非大事,质子之学改了地方,留书提点。”觉枫浅浅回答,将孔雀翎与信笺妥当揣入怀中。
晌午,五人皆饱食了,围炉坐了取暖,炉内噼啪爆着火星,淡淡硝烟气息飘荡倒勾起了家园之念。
“年关将至,鱼兄可有打算?”觉枫笑问。
“老鱼,有好酒便是过年,何须等了年关。往年便是老鱼一人,今年就搁这里凑合了。”老鱼捻开葫芦,咕咚灌了两口。
千贺白眼还未翻完,步摇接过话来:
“这每年年关,奕国宗室便要行开年大祭。”
觉枫想起盛镜尘遣人留书邀他参加,胸怀忐忑,听步摇所说,双目灼灼问道:“小妹知道开年之祭?可能详细说说。”
“亦是去载于申王府听说。盛氏极其看重家脉传衍,每年初一便要宗室、各国使节于行止峰拜祭。拔得头筹的赏赐最丰。”步摇娓娓道来,“那申王为了赏赐备了一整年,最终仍是颗粒无收,大年初一在家中哀嚎。”
“质子也可参加?”觉枫紧跟着问了句。原未将步摇的话放在心上,听到赏赐颇丰竟有些动心。他暗想不知自己何时这般视财如命,还是又忍不住追了句。
步摇眨了眨秀丽双眸颔首,笃定答道“不错,往年皆有质子参加,却未听说质子拔了头筹的。”
觉枫点了点头,是了,盛氏传宗,怎可让外人拔了头筹。转念一想,但凡有一线希望,便不可轻纵了。
屋中一寒,众人皆向门口探去。
“哟呵,多日不见,这院中倒更热闹了。”
燕茹本是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偏生的粉面。炉火烤得这屋里暖气熏人,更显得他面若桃李。
觉枫看其神情,知其必有要事,便支出了几人出去,留了晴暄单独在此。
燕茹向晴暄行了礼,玲珑绣囊中取出一份书信,呈到晴暄手中。
晴暄展了信,文墨纵横,分明便是母后的字迹。 ”晴暄,我儿,雍国暂固,母后亦好。王上箭伤复发,时明时翳,沐都暂由晴源执事,他与晴萦倒还算恭敬。
书信再起一行写道:“你舅父外养的亲子再宁,日前认祖归宗,为人乖觉伶俐,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为我儿臂膀。山高水长,我儿想方设法速速归来,切记切记。”
晴暄见字如面,眼底一热。
幼时,母亲孜孜不倦悉心教导,亲厚笑容,温暖臂弯难以磨灭。
晴喧这辈子嗣单薄,仅晴喧与晴源、晴萦三人,晴喧最幼、身份又最为尊贵,与他二人年岁上差着十几年,平素并不算亲厚。
晴源母妃虽同出云家,但身份低微,晴源出生后便寄养于云后名下,原应最亲,却总似乎隔了一层。
晴萦母妃出自素川齐家,亦是高门之女。可其母性格跋扈,容貌艳丽,深受宠爱。
晴萦却被其教养得胆小懦弱,早早娶了都尉之女姚氏为妻。那泼辣性子倒与齐妃颇为相似。晴萦在其手中如面团般被拿捏在手中。
信笺沉甸甸端在手中,晴喧面上染了一层冰霜。
母后笔墨之间的话语,他怎能不明白,若是父皇宾天之日,自己何以自处,母后、云氏何以自处?两位兄长,素日虽无大过节,可自己嫡皇子的身份怕是在谁的手下都将是罪过。
燕茹见晴暄忧心忡忡,想劝慰些话语,终是不好多言,推了门退出去,留晴暄独自思索。
觉枫见燕茹面色便知事态有异,迎上了燕茹。
燕茹虽素来不喜御羽卫,可此刻便只能与其商量了,主动开口:“前阵子六殿下执意来奕国,娘娘想的是,让六殿下远离是非之地,还能在王上面前得个以身允国的资历,却非坏事。可如今形势陡转,王上病入膏肓,晴源殿下暂行王政。聂大人可有决断?”
“殿下赴奕之日,聂某便为殿下回去做了准备。只是……”觉枫与燕茹将计划和盘托出,两人又将细处言说了许久。
第17章 未雨绸缪
吹了近整夜狂风,后半夜,这雨才算下来,直直从屋顶垂坠到院中。
觉枫起身关窗,仅一眼便看清檐廊下单薄身影借着廊柱避雨。
雨不由分说砸在晴暄面颊上,打湿的细发蜿蜒附在额头,脸颊道道雨珠儿划过的水痕。觉枫忙抽了伞,朝晴暄奔去。
“殿下?怎在此淋”怕惊扰了晴暄,觉枫温柔说道。
“九哥,暄儿梦到父王了,他笑吟吟地唤我,可到了近前,他坐在龙床上,无论如何不肯应我。”晴暄眸中噙泪,呜咽含在口中,一头扎进觉枫怀中。
“殿下思念王上了。正月初一,奕国宗室年初大祭,城中定守备空虚,正是殿下回去的良机。千贺护送殿下,还有燕茹,亦会派人护送。”觉枫细细抹去晴暄脸上雨痕,整了整他额前软发。
“九哥不与暄儿一起嘛。”晴暄眸中盛满了泪,仰着头望向觉枫。
“奕国年初大祭奖励颇丰,属下,属下想要去搏一搏,若是成了,免除一年岁银,可略略为王上分忧。待了结了这边,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便能回去。”觉枫将晴暄长着臂弯,耐心说与他。
“要这么久……”
“微臣在此料理好一切,云后娘娘必为殿下筹谋。无论何时,殿下必落不到尘里。”觉枫宽慰道。
晴暄扑簌着泪眼,遍体生寒,心中荒芜成了一片,面前的路,好长好远,似是伸出去了千里。晴暄紧勒住觉枫,不知为何,他有种莫名之感,一松手便要失去了他。
*
“九哥,这马儿将养不过十日,便出息了个模样。”晴暄抚着那灰白马儿脖颈,欢快言道。
“嗯。”觉枫颔首。
“这种马儿,我曾在乾苑峰见过,体格矮小却为远途好手。前足微跛是伤处有箭矢留在蹄中。这种马儿最能忍饥。”
“更难得的是他见了‘踏彩行云’能不为所动。要知‘踏彩行云’这等奇骏,一般马见之退避三舍。这马儿胆魄极佳,天生是战马的材料。”觉枫用力拍了拍马头,喂给马儿些草料。
“九哥,这马儿通体灰白,毛色斑驳,倒像是梨花落白,便叫它“梨落”如何?”
“不错,这名字于这院中也应景。”
见马儿灵气,两人愈发欢喜。
“暄儿,你骑上马儿试试。”
“嗯嗯。”晴暄纵身上马,轻揽缰绳,双腿一夹,“梨落”心领神会,步履稳健,腾挪跨越之间已挪至五丈开外。
“吁~‘梨落’……”
马儿听了晴暄召唤即刻停了马蹄,稳稳站住。
“‘梨落’竟已听得懂使唤。”晴暄喜出望外,“没白费咱们的心血,看我为给它治眼,熬药熬得眼睛都干了。”
“辛苦小公子啦。”觉枫怀中掏出苹果扔给晴暄。
觉枫亦未曾料到这马儿如此灵气。短短十日便神采奕奕,不止前蹄伤势恢复神速,还尤为认主,甚至无需额外训教,便如家养马儿般驯顺。
晴暄端坐马上,侧身接了果子,前襟略擦了擦,刚待下口,又收住。“今日‘梨落’要辛苦了,待留给它解渴。”想着又揣起了果子。
暖阳遍洒,日光映在晴暄脸颊一侧,如浴神光,煞是好看。觉枫微微一愣,这般开怀的小殿下终回来一回。
“九哥,还有多久能到?”
“嗯,翻过这座山应该便是了。听老鱼说,行止峰并非单独一座山,是行峰和止峰两座巨峰相连,地势崎岖不说,两峰之间一道天堑,层林密瘴,深不见底。”
“那咱们加快些,早去早回。”“好。”
觉枫两人放纵马儿狂奔,半个时辰后,两座傲人山峰现于深林尽头。一峰仿若天梯一般,层层入云。另一处奇峰,似天神奋力劈出,光滑如镜。两峰对矗,壁立千仞,中有深壑,时时传出嘶吼咆哮,走兽猛禽隐匿其间。
“这峰果然雄奇。”两人同时叹道。
两人两马沿马道又行了一炷香工夫,直至再无马道可行。觉枫将马儿绑在了树下,两人接着探路。
“奕国年初大祭,盛氏子孙必是常来常往。看看若想胜他们半步,便要看看可有他途。行峰虽巍峨雄壮,却平平无奇,少不得去止峰瞧瞧。”觉枫心中暗忖。
“九哥,这边有绳索。”果然岩壁处绑了小臂粗细巨绳,质硬而韧,一端牢牢扣住地环,两大一小三个精钢所制铁环,嵌于绳索之上。
“殿下,我去探探,以哨为信,殿下可还记得?”觉枫将哨子递与晴暄,“一长一短报平安,二长一短……”
晴暄接了哨子,放在嘴边试了试,“记得,千万小心。”吹响长短两声,哨音穿云破雾,啸于两峰之间。
觉枫递给晴暄眼神,让其安心。
他伸手测了测绳索,绳索仿佛这坚壁间长出的藤蔓,稳稳结在上边,纹丝不动。收拾了周身上下衣物,牢固了飞龙袖箭,屏住一口气,紧扣了铁环,顺绳索而下,两峰之间水汽充沛,疾速穿行,落了身上便是疾风劲雨,山风浩荡,猛兽嘶吼之声不绝,置身其中仿在耳畔。
觉枫咬紧牙关,收紧浑身皮肉,抵住冷风侵骨。好在这绳索之速极快,不时即抵达止峰。行峰尚有许多人迹兽行,这止峰好似无人之境,肃杀之气四伏,叫人汗毛直竖。
觉枫走后,晴暄便择些鲜草来喂“梨落”,已然将这行峰方圆稍有颜色的草皆拔来喂给了“梨落”,开始,“梨落”不慌不忙,悠然咀嚼,肚皮由瘪到鼓,最后竟再不肯吃一颗。
已不知过了多久,觉枫竟仍没回来。
晴暄心中百念丛生,哨子几次含入口中。
“先报平安吧。”念定了主意,晴暄鼓足气,吹起了一长一短两声哨子。哨音徘徊于山川之际,传音良久。
“嘀~嘀”空中长哨回旋响应,晴暄喜出望外,忙跑到近前。
“九哥!”“怎这么久,可探得捷径?”暄儿急急询问。
觉枫摇了摇头,说道:“止峰那侧荆棘丛生,倒有处宽敞洞府,里边供奉了盛氏祖宗牌位,想必便为年初大祭之地。却并无甚密道。”
“咱们头回过来,还不得法,多来几次。”晴暄怕觉枫失意,安慰道。
“虽没有捷径,奇遇倒真有一件。那止峰荆棘丛中竟有只猛兽,似虎非虎,机敏得紧。虽只略比猫儿大些,却凶得厉害,龇牙咧嘴唬人,稍转了身便要全力扑我。若非它肋下伤处牵扯,可能被他一口咬断了脖颈。”觉枫念起方才确实凶险,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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