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是相信哑子会被赎出去的。他记得那人对哑子很柔和地说话,也记得当时自己结结巴巴地求情,那人一点也没不耐烦,更没出声打断,而是一直很耐心地听自己讲完。
不过,如果要赎人的话,天福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以为是没几天的事儿,但一直过了半个月也不见动静,后一种说法就占了优势。有人猜那人只是从前认识哑子,知道他被送到这里,就过来瞧瞧,叫人照顾着些,再没其他的。
又过了一个月,连天福也无暇顾及这事了。宫里下了旨,把眼下的募兵制改成府兵制,冗余兵力解甲为农,保有军籍,以后边境有事,就在当地应召入伍。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费功夫。营里的兵都是四面八方招募来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留在驻地附近,也不是每个人回去了都有地可种。于是又要征集意愿,又要登记祖籍,愿意留在当地的,就给分配合适的田地,想回老家的,就分发最后一笔饷银,很是忙乱了一阵。
天福是早想好了,他攒了贰两银子,上次拿到了十两,这次又能发五两,一共十七两,刨去回乡的路费,要想买田置房子,还是缺着不少。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准备回去了。
走前他又去了趟白房子,也没别的要做,就是过去看一眼,好记着哑子穿着齐整,安静坐在桌边的样子,就像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去记得对方曾遇到过的事,也不去想他可能再遇到的事。
不过他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院里空落落的,坐着三两个闲散的老兵。那一溜屋子房门大开,里面都没了人。一个老兵见他发呆,懒洋洋地说,赦啦,都赦啦。
天福傻傻地问,那人呢?
那兵嗤地一笑,说都赦了,还不都走了。也有自己走的,也有家人接走的。哪儿还有人。天福呆了会儿,快步走到哑子的住处。那里的门也是开着的,他朝里头一看,人不在了,床上的被褥,桌上的油灯也都收了起来。屋里空荡荡的,就像从没人住过一样。
天福怏怏地转身,没精打采回了营。不过他想自己总是要走的,哑子不管是留下还是被放了,也总是要自寻活路的,那有没有见着最后一次,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他这么想着,闷闷地坐了会儿,就又打起精神来收拾行李。
他当兵两年,脱下这身皮,也没剩什么东西。最要紧的当然是攒下来那些银钱。整锭的十两,零碎的七两,他从枕头里摸出只粗陋的银耳环,抬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踌躇了半天,还是没扔,和其他银子铜钱包在了一起。
才收拾到一半,忽然外头有人嚷嚷,天福呢?天福哪间的?
天福听出是管事的声音,正要答应,一抬头,就见那人急火火地冲进来,一照面就说,哟,还在啊?
天福说,在呢,明儿才走,又问,咋了?
那人过来得急,这会儿一屁股做到凳子上,甩着手扇风,扇了会儿,说小子,你走狗屎运了!
天福不明白。
管事的说,刚京城来人了,说有个差事,说到这里就住了口。
天福更不明白了,瞪眼不说话。
管事的本想卖个关子,见天福一副呆样,只好自己把话说完,“傻小子,人家点名要你呢”,跟着问他,
“你去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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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远芳
儿女情长抵不过家国天下,两情相悦也不能厮守终生。最终一个流落军营任人作践,一个迫于无奈不能相救。
第一章 思昭思明
四月初春,京城里连下了七八天雨。好容易等到个晴天,卖货郎,耍猴儿的,一窝蜂地到街上开张,吆喝声此起彼伏,像在比哪个嗓子亮堂。大街小巷,酒馆茶楼,熙熙攘攘的全是车马人头。整个城里也就天璇街还是个清净地方。那地方除了有时客人来往,再没闲人进出。不管刮风下雨,到了点儿就有人提着笤帚出来打扫,扫完了回府,把门一关,就只看到一扇桐油漆的大门,门上挂了个匾,匾上“天璇府”三个字笔法清峻。
现在没过来的客人,也不是打扫的时刻,但蹄声劲急,两匹骏马风一样从远到近,眼看要从门前掠过,骑马的吆喝一声,猛勒缰绳。马是好马,从发力快奔到收蹄站定也就是一眨眼,停住了,还晃晃头,喷个鼻子,意思是对背上那位不咋满意。
里头的听到动静,开门一伸脑袋,见有人在这私家路上练马呢,就要开口训几句,还没骂出来,看到一个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那少年二十不到,圆脸大眼睛,一脸精灵古怪,人没站稳先开口嚷,“二哥呢?二哥在不在?”
看门的立刻换成一张笑脸,上前行礼说,“三殿下来了!二殿下在里头呢。小人这就通报去。”
少年笑哈哈地说,“别费事儿了,我自己找他去。”话没说完,人已经连蹦带跳地进去了。
门房知道自己也拦不住,正要去给这贵客牵马,忽然身边一阵风。原来跑马来的有两位,另一个也下了马,正要跟着进去。
门房下意识地叫了声站住。那人是站住了,一回头,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就是一副油腔滑调的无赖相,笑嘻嘻地说,“大爷,你们殿下要我进去呢,等我伺候完了他,再来招呼你。”
门房平时见的都是高官贵人,个个都讲体面,没见过这样的,还没顾上说话。那人又说,老哥——大爷就变成了老哥——说老哥,给咱看着点马嘿。说话手一抬,人已经进去了。门房低头再看,手里被塞了根马鞭,外加一块银子。
天璇府外边看着简朴,里头别有洞天。穿前院,过回廊,就到了后园。园里种了许多丁香迎春,绿叶摇曳,水声潺潺,一派风姿天然的清幽景象。
那少年分花拂柳,只往绿荫深处走,走了会儿,看到棵大的垂叶柳,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有人正坐在那里喝茶。
少年欢欢喜喜叫了声“二哥!”人已经扑上去了。那人被他一扑,好险没从凳上摔下去。他自己坐稳了,也没忘记扶那少年一把,还没开口先笑,“出去几个月,还是这样顾前不顾后。什么时候回来的?”话是这样说,但语气里没一点责备的意思。
那少年说,“今天刚回来的。还没去见爹……父皇,先来找你了。我在南边玩儿了一个多月,本来不想回来的,不过想到你在这里大概快闷死了,就回来了。我还带了个好朋友来……何川!老何!!这里!”
青年朝少年招手处看,看到有人过来,就站起身招呼客人。
何川走过来笑嘻嘻作个揖,“二殿下好。草民何川,见过二殿下。”
那少年哈哈笑,说老何,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客气!
那青年也笑,“何兄是思明的朋友,叫我思昭就好了。”
何川眼珠在那两人身上骨碌碌转了几转,没言语。
那青年叫顾思昭,少年叫顾思明,一个行二,一个行三,身份都不低。何川和思明半路结交,按思明的说法,就是一见如故,两人结伴来了京城。这三个在一起,思明一个人要说两个半份的话,先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南方见闻,说得嘴干了,拿起桌上的茶喝一口,说“苦的”,又继续滔滔不绝。
他说了有一刻钟,终于讲到是怎么认识何川的——“那时老何在仙香阁点了一桌菜。仙香阁知道吧,就是淮安最大的酒楼,和咱们这儿的和乐楼差不多。但那边的油淋桂花鱼这里就吃不到了。那鱼只在南方湖里长,能长到簸箕那么大,鳞又细,肉又嫩,样样都好,就是刺多不好。厨子就得把刺全剔了,只剩鱼肉,拿滚油一浇,拌上汤汁一捞,哎哟那个鱼肉比豆腐还嫩滑,都不好用筷子,夹不住,得用勺子,舀起来尝一口,鲜得眉毛掉光。那里每天只做二十单——有生意不做,你说是不是傻?我去晚了,被他——”说着一指何川,“被他把最后一条鱼要了。老何点了菜,等上齐了,才发现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没带,哈哈哈哈哈哈自己没带钱!!!”
这事也没什么好笑,但思明笑得停不下来。思昭也在笑,不过不是在笑这个。他看了何川一眼,见他也笑嘻嘻的,大概也不是在笑这个,而是看着思明有趣。
思明笑完了继续说,“我看老何在那里急得要跳楼,就路见不平,给他会了那桌酒菜的钞。他感激得要命,一定要涌泉相报,就跟我来京城了。”
思昭知道思明一向自来熟,但能和人这样亲近的也不多,就问何川,“何兄来了京城,不知有什么打算?”
何川说,“我就一闲人,左右没事,跟思明到处逛逛,开开眼界。二殿下就当没我这人,不用管我。”
他对思明直接叫名字,对思昭就叫二殿下,两三句就把人家的问话推搪了。不过思昭脾气好,不会为这个生气,正要开口,目光一转,对着旁边说,“远芳,你来了?”
另两个朝旁边看,看到十几步外站着个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那人听思昭出声招呼,就走过来向两人行礼,“二殿下,三殿下。”
思昭笑着跟他介绍,“这是思明的朋友何川。”,又对何川说,“这是我朋友苏远芳”。
那人二十多岁,眉目端正干净,但看着不是当地人长相,向何川做了个揖后就没说话。何川也不说话,还了礼后笑吟吟地对人家上下看,看到对方衣衫洁净,但肩膀上有水迹,应该是在树下站了些时候,被叶子上滴下的水珠打湿了。苏远芳不用通报,直接能进天璇府,思昭又说是朋友,两人关系应该不差。但他对着思昭和思明却又恭恭敬敬,没一点逾矩的地方。何川这样一想,心里就开始盘算这三个的关系。
当然他也就想想,不会说出来。但思明不管这套,直接对远芳说,“苏先生,苏公子,我求求你,别再殿下长殿下短的行不行?!二哥说多少次了!直接叫名字!名字!!我要听人叫殿下,不会去宫里听?一天八百次,听到耳朵起茧!”
他身份比苏远芳高得多了,这样又开玩笑又当真地说话,远芳既不能不理会,也不能真按他说的做,不免有点尴尬。好在有思昭解围,过来截住话头,说思明,你再不进宫,就赶不上晌午那顿了。听说今天有张安官拿手的山药炖野鸡,我本来还想难得有这野味,你……
思明一听,就跳起来嚷,“哎呀我把这事儿忘了!”他动作快,话一说完就走,边走还边回头解释,“我是去宫里见父皇的,可不是去吃什么山药炖野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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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记得了
思明是藏不住话的,一出天璇府,立刻跟何川说,“我知道你想问得要命,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没关系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川笑起来,说我还真是想问得要命,就是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让我再想想,然后装模做样,摆出副苦苦思索的样子来。
思明等了会儿,实在忍不住,提醒他,“你最想问的,肯定是为啥我说从家里出来玩儿,结果却是什么殿下吧?”
何川右拳一敲左掌,说可不是嘛!但我觉得这当中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一个外人东问西问,不大妥当。
思明很豪爽地一挥手,“没啥不妥当,也没难言之隐。我就是在宫里待腻了,出来晃晃。这微服私访的事么,当然是要瞒着身份的”,又说,“思昭是我二哥,我还有个大哥,很多年前就死了。”
何川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原来如此。
这地方是大齐地界,当今皇帝和先皇后是少年夫妻,感情和美,但身为天子,当然也要恩泽天下,所以在宫里和民间都很有风流韵事,就是运气不好,只有和皇后生了一个儿子。
十三年前北疆战事,太子思旸奉旨督军,却死在异乡。消息传来满朝震惊,皇后一病不起,第二年就抑郁身亡。皇帝接连死了独子和发妻,性情大变,率军平定边境后,从此不近三宫六院。任凭大臣再三劝说,也只在几个表亲的儿子里选了思昭,赐姓改名,收了义子,只等他成年,就可以继任太子。
思昭虽然也是皇室的旁系血亲,但这样一步登天,宫里当然有人不服。不过他为人聪敏稳重,办事又体面周到,几年下来,大家逐渐归心,也就没了异议。
谁知世上的事出人意料,思昭进宫不到三年,就有传言,说皇帝早年在民间留下个私生儿子,如今有十五岁了。但凡盼儿子的听到这种传言,总是宁肯信错,不肯放错,于是皇帝立刻派人去查,吩咐找到了人先带进宫再说——这被带进来的就是思明了。
思明亲妈死得早,从不知道亲爹是谁,也没身份表记,却长着一张根皇帝年轻时像了六七分的脸,这便宜儿子想不认都不行。但这事不能昭告天下,说出来显得帝王荒淫无道。就好比游龙戏凤,正德帝的名声也是不怎么样的。所以宫里对外只说又收了个义子。老百姓不晓得就里,光看这皇帝左一个干儿子,右一个干儿子,不免背后议论,可怜他想儿子想疯了。
所以顾思昭和顾思明两个名义上算兄弟,实际也就是个远房表亲。但宫里除了太监宫女,就他们两个年纪地位都差不多。思明心大,没多久就开始二哥思昭地混叫,兄弟不像兄弟,亲友不像亲友。但他年纪小,又正受宠,所以没人管他。
思明虽然进了宫,又和思昭亲厚,但生就的性格改不了。他从小在乡下长大,天不怕地不怕,立刻发现城里是热闹的,但宫里就能闷出鸟来,一天天日子过的,那是一百个不乐意,终于找了个机会偷溜出去,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现在他把何川当好朋友,真是推心置腹,说,“你已经见过我二哥了。我这就要进宫,你没官职,没法一起进去,得等到春试比武……”
何川打断他,“不急不急,进宫这事嘛,咱慢慢再说。”
思明听了,更觉得对方合心意,点头像鸡啄米,说可不是嘛,我也这样想。宫里真的没意思,这边也要礼,那边也要礼,不闷死也要烦死。
何川听他抱怨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后来跟你二哥说话的那个,他是谁?”
思明一愣,“他啊,他是思昭的朋友,叫苏远芳。他是……”
何川不等他说完,就接口,“他不姓苏,姓萧,是北燕的人,是不是?”
思明一听就说,“哎哟,你看出来啦。”
北燕是从前位于大齐北方的郡国,十几年前国破城亡,留下来的人离开故土,移居大齐。这些人被归入贱籍,不耕种,不放牧,不从军,不入仕。要么做戏法杂耍,要么做优伶娼妓,靠这些下九流行当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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