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英一抬头,见远芳站在自己身边,再看场中,何川背上有块褐色的湿渍越来越大,打斗时不断有鲜血飞溅。那些对战的士兵当然也看到了,有人大叫,“他受伤了!他受……啊哟!”因为分心,被何川一枪刺中大腿。
远芳见对方一旦有人受伤,立刻有生力军增补,心想这样车轮战下去,何川就算坚持不投降,最多再打半个时辰,也会力竭被擒。他混在人群里,只见四周都有戎装的齐兵包围,对面还有盾甲兵护住首脑,那两个骑着骏马,服饰显贵,正是带兵前来的顾思昭和龙磐。
远芳在军营时亲眼目睹姊姊被当成娼妓,又接连经历了长生惨死,刘母疯癫,每一件事都是在他心上重重剜了一刀。他在万分绝望苦楚之际,也想要去天璇府,向思昭问个明白,但那些想问的话,想求恳的事,总被一个更响亮,更无情的声音压了下去:傻子,他哪里会真把那些人放在心上,不过是骗了你十年,叫你留在这地方,做了十年的睁眼瞎子。
出城之后,他原以为两人从此再不相见,谁知又在这里狭路相逢,但双方已是咫尺天涯,形同陌路。眼下思昭胜券在握,正一边观战,一边和龙磐指点场中战势。而他看着那熟悉的面容,只想,那些士兵要是放箭,又或一拥而上,早能把何川刺死,为什么要费功夫跟他缠战?难道是想活捉他么?又摇了摇头,不信对方会顾及何川的性命。
就在他想不明白的一忽儿功夫,场中情形又是大变。何川激斗不息,旧伤绽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衣服。他自己却像是全没觉察,一杆枪还是使得跟游龙一般,换手挑刺,又伤了一个。但他的动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迅捷精准,这一枪只划破对方一点皮肉,自己右臂被人刺中,铁枪枪头铛一声掉在地上。
这时人人都能看出何川已经是困兽之斗,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忽然思昭扬声说道,“何川,你受了重伤,插翅难逃。要是弃械投降,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当真无辜,又怕什么回京对质。”龙磐没想到他忽然劝降,有点诧异,左手一举,四名士兵立即住手站在原地,枪尖指着何川,防他暴起伤人。
何川扶着枪杆,身子歪靠在上面,嘿嘿笑道,“顾思昭,你处心积虑要我无路可走,要是我有一线生机,你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你以为靠这些人,就能奈何得了我吗!”他已经猜到自己被逼得这样狼狈,都是中了思昭的布置。但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把人放了再抓,却也一样的想不明白。
龙磐怒道,“你以为这些人奈何不了你吗!”他眼光老辣,看出何川手臂伤得不轻,只怕已使不得枪,说那些话不过是逞口舌便宜。四名士兵目不旁给,等着龙磐号令。何川冷笑一声,左手紧握枪柄,只等那些人上前,就要再战。
这时两边剑拔弩张,一方稳操胜券,一方宁死不降,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呼叫,“住手!住手!!”声音已经嘶哑变调。龙磐一声号令停在口边,思昭神色不动,跟他一起转头看去,只见有人正拼命鞭打着坐骑赶过来。
何川也认出了这声音,却不敢相信,心想,“是他……他,他怎么会来?”但那人骑着马越跑越近,面容清晰可见,可不正是思明。
思明前一天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听说何川进宫窃盗,已经大吃一惊,再听到思昭和龙磐发兵追赶,唯恐两边搞出人命,连一名随从也没来得及带,立刻飞马追赶。他这一路只在深夜实在没法走时歇了歇,所以虽比龙磐等人出发得晚,赶到时就只差了半个多时辰。他远远看到有士兵围在这儿,知道双方已经动了手,心中大急,立刻高声喝止。
思明死命鞭打马匹,一直冲进人群,那些士兵不敢阻拦,让出条路来。但他的坐骑连跑两天,已经精疲力竭,又跑了十来步,忽然前腿一曲,跪在地上。他在马上一颠,好险没摔下来,跟着跳下马,往里头狂奔,到了近处看到何川满身鲜血,也不知道哪里受伤,更加急火攻心,冲进去时已经拔出短刀,跟着一转身,挡在何川面前,大声说,“你们不许动他!”
何川见他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那些士兵当然不敢上前动手,都看着龙磐和思昭。
龙磐脸色一沉,“三殿下。你可知这人犯了重罪?”
思明叫了起来,“我知道他救过我的命!我要是看他去死,那还是人吗!”
龙磐见他这样,叫来两个手下,低声吩咐,“你们过去,打落殿下手中兵器,把他带出来。小心不能伤人。”那两个都擅长搏击,就从两边悄悄掩了过去。
谁知思明异常警觉,一看龙磐说话,又有人走动,立刻横刀当胸,叫道,“你们再过来,我先在自己身上砍一刀!”他要是说砍别人也就罢了,说要砍自己,顿时把那两个要过去的吓得不敢动弹。
龙磐皱皱眉,看看思昭。思昭催马走上两步,说道,“思明,这人夜入皇宫偷盗,犯下重罪。你要是为他好,就劝他束手就擒,交出赃物,再去父皇面前求情,饶他性命。”
思明摇头说,“没用的,二哥,你不用骗我。禁库失窃,父皇,父皇……决计不会网开一面。”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音。
那些跟来的官兵本来不知道何川犯了什么事,这时听思明一说,看何川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死人,心想入宫偷盗已经是死罪,偷的又是禁库里的东西,更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何川伤口流血不止,听到这两兄弟对话,笑着说,“你别听你二哥鬼话。他,他没凭没据,硬说我偷了东西,还说得好像真的,真的一样……”说到这里,眼前已经阵阵发黑。
思昭说,“既然这样,你跟我们回去,查明实情,按律惩处。这里的人都是见证,就算你不信我,也该相信思明殿下和龙磐将军不会冤屈好人。”
思明听了这话,心中更是一沉。龙磐为人公正,他当然是信的。但他更知道思昭的性子,要是没真凭实据,决不会大张旗鼓地调兵追赶,更不会有恃无恐说出这话。何川带伤死战,当然也是因为就算回去了,也是罪证确凿,无法辩白。他不理何川,只向思昭求道,“他说没进过宫。我以性命担保,你们放他走吧。”
思昭说,“这人虽救过你,但如今已是嫌犯。他既然说自己是清白的,就该回去当庭对质。现在他拒捕伤人,难道你还要为他无视大齐律例?”
思明没话可答,却听何川在身后说,“傻小子,我早知道你是大齐的三殿下,所以故意巴结你的。你能来这一趟,咱们就算两清了。你这就回去,我,我有办法脱身,到时候我们有缘再会……”
思明并不回头,也低声说,“你一直要我提防思昭,又在打猎时不顾性命地救我。那些也是故意巴结我么?”他不等何川回答,抬头看着思昭与龙磐,大声说,“二哥,我不叫你和龙将军难做,你们跟父皇说,是我放何川走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人抓他回去。”
他声音清朗,每个人都听得明白。思昭知道思明重情,得知何川犯事,必定不计后果地力保,这时听他果然这样说,斥道,“你说什么孩子话。”
思明说,“我一向没你聪明,只知道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今天你们能放我们走,那是最好,如果要抓他,就得先杀了我!”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都想这三殿下任性妄为,说得出做得到,要抓何川已经不容易,万一伤到思明,皇帝盛怒之下,人人都免不了被追责。但要是让何川走了,回去后又要怎么交差?
龙磐知道思明既说了这话,就是誓死护着何川,一时踌躇无计,向思昭说,“殿下,三殿下一意孤行。恐怕只能先放了他们,回去后禀报圣上,再做决断。”
思昭摇头说,“思明年少无知,我们怎能容他胡闹。”跟着提高声音喝道,“思明!何川是朝廷要犯,其罪当诛。你不要被他迷惑!”
思明眼看思昭话音一落,周围士兵就蠢蠢欲动地想要逼近,更不答话,反手把短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手上用力,刀刃入肉,登时鲜血长流。
思昭和龙磐齐声惊呼,“住手!”何川从背后看见了,也叫道,“你干什么?!你别胡闹!”
思明不说话,反走上几步,离何川也远了些,防着对方从身后夺刀。他一边走,脖子上的鲜血就滴滴答答流下来。围着的士兵被他神情所摄,都退了一步,知道要是自己再往前,思明一刀割咙,那是必死无疑,自己逼死皇子,可也不用活了。
思昭缓缓说,“思明,我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何川虽然救过你,但他心怀叵测,入宫偷盗,这些都确凿无疑。难道你为了维护他,连大齐法令和父皇旨意都不顾了么?!”
思明知道这是思昭最后一次问话,自己虽是回答他,却要说得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当下朗声道,“二哥,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明知何川犯了重罪,还是要放他。我对不住你和父皇,也不会再见你们。我们离开后,今生今世,我都不再踏进大齐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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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跟你们回去
思明手执短刀,鲜血沿着刀刃直往下滴。思昭一言不发,勒马退后。
在场的每一个都听到思明为了保何川,立誓从此不入大齐,都觉得不可思议之极。只有龙磐饱经世故,知道思明至情至性,思昭心思细密,两人虽然友爱,但当中隔着皇位之争,这事未必就如眼见。但他品格端方,洁身自好,从不参与立嗣之争,这时见思明意志坚决,思昭也不再说话,把手一摆,围着何川和思明的士兵收起长枪,周围的弓箭手也撤回队伍。
思明不敢大意,还是把刀横在胸口,侧头问何川,“你没事吧?”何川笑着说,“没事,没事。想不到今天美人救英……”话没说完,身子一晃,就往下栽。
思明大惊,正要转身,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何川,有人说,“他打脱了力,加上旧伤迸裂,不会死的。”思明像见了救星,连声说,“是,是。上次你来了,他就没事了。这次也一定没事。”
远芳扶何川坐在地上,在几处止血的穴道上揉按,又解开他衣服查看伤势。何川虽然失血眩晕,意识还清楚,咳嗽着笑道,“傻小子,你当他是神仙么,包治百病。”
思昭早料到远芳一定跟何川同行,但这时忽然看到他,心里还是一阵酸涩,一阵怅然。他看了那三人一会儿,扬声说,“你们一路多加保重。”思明眼中含泪,朝他点点头。远芳跪在地上,专心为何川止血,却像没听到一样。思昭等了会儿没回应,叹了口气,掉转马头回到阵后。
这时士兵都归了队,只等号令一下,两路人就此分道扬镳。忽然山坳外又传来马蹄声,有人高声道,“前面是不是思昭殿下和龙磐将军?”龙磐手下有人应声,“正是。来的是谁?”只见来处又过来一队人马,也是长弓短刀的装备,一行总有五六十个。
何川见了,冷笑说,“可真是没完了。”他算半个江湖人,没正式官职,也不认识宫里服色,思昭,思明,龙磐,远芳四个却都认出来了。过来的那队人都是深蓝衣服,衣襟下露出腰间铜牌,打头的正是丁、谢两位御前侍卫统领。
思昭微微一怔,也没动声色,跟龙磐一起上去迎接。丁统领是正差,因为宫里失窃,自己责任最大,也顾不上寒暄,劈头就问,“二殿下,龙将军,抓到人没有?”
姓谢的看到思昭目光扫向自己,忙说,“陛下知道有人进宫行窃,很是动怒。又听说殿下和龙将军率兵追赶,怕伤了两位千金之体,所以派丁统领跟下官过来增援,将功折罪,务必把贼人和赃物一道追回。”
这变故却不在思昭意料之中,他也不知道那姓谢的唯恐赃物追不回来,自己要担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所以在皇帝跟前自告奋勇地要过来,但眼看人马口谕都已经到了,只能随机应变。
丁统领被叫进宫后才知道库房失窃,因为姓谢的越级上报,已经十分不满,这时看到他跟思昭说话,更加的不满,又不能在思昭和龙磐面前发作,看到空地上站着几十个流民,心急火燎地问:“是不是这些人偷的?”
龙磐摇摇头,把刚才的事一说。丁统领一心要追回贼赃,立马急了,说,“咱们是奉了圣旨的。有嫌疑的都要抓回去。就算是三殿下,那也不能抗旨啊!”谢统领伶俐得多,立刻明白了其中的为难,顾不得两人不和,把丁统领拖到旁边,掰开揉碎了给他解释。
那两个说了半天,当中差点吵起来,又说了半天,一起过来回话。思昭和龙磐听后彼此看了一眼。谢统领口齿灵便,说,“实在是因为奉了圣上旨意,不能不办。请殿下和龙将军多多包涵,多多体谅。”他这话听起来口气为难,但圣旨在上,思昭和龙磐确实不能违抗,只得各自召集部下发令。
何川和思明看到对面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华英看看那边,又看看远芳,怯声问,“先生,是不是能走了?”远芳看向何川,问他,“你能走么?”何川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我是能走的。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舍不得走呢。”
远芳和华英把何川扶到车边,思明拖着铁枪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提防对面的动静。四人刚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吆喝,夹着刀枪相击的声音。那些士兵又执起兵器,正把几十个流民赶到一处。那些人拖家带口,跌跌撞撞,几个妇女幼童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思明见了,忍不住叫道,“喂!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士兵听到他问,不敢不回答,就有人说,“三殿下,陛下下了旨,要把有嫌疑的都带回去问呢。”
那些燕民听了这话,顿时惊怕无比,都知道皇帝对他们这些人迁怒极深,要是被押解回京,必定会受刑讯拷问,先不说能不能证明清白,就算是死了,那也只能白死。人堆中爆发出一片号哭哀求。有人想要逃跑,却被士兵拿着枪刀逼了回去。
思明见了这个,更加恼怒,大声说,“宫里丢了东西,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快放了他们!”
丁、谢两个走过来,在思明面前单膝跪下。谢统领说,“回殿下,宫里失窃,那是下官这些人失职。陛下要我们追缉嫌犯,缴回失物,才好将功折罪。殿下要送朋友出关,下官是不敢拦的。但要是抓不回疑犯,也一样会被圣上责罚。别说这些人,就是还留在京城的那些,眼下也都出不去了。”他口齿伶俐,人也聪明,知道思明吃软不吃硬,要是只说有圣旨,思明一定会强顶,所以只是服软求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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