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艳羡别人家的福气,忽然有个孩童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下雪啦!下雪啦!”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天上飘下一点点雪花。最初的几片沾上面颊,转眼化成冰凉的水珠。跟着那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看热闹的舍不得走,都裹紧了衣服,七嘴八舌地说这天降瑞雪,可是个好兆头。跟着轿子走的两名喜娘也凑趣,向两边撒着红纸屑,高声说,“风婆婆,雨贤惠,成亲下雪娘娘命!”那些人一听,都拍手哄笑,说其他人家娶媳妇,说这些是讨口彩图吉利,现在天璇府殿下迎娶龙家小姐,这话可不正应了景儿么。
因为雪天路滑,几个轿夫走得慢了,到天璇府时天色已经全黑。府里早就悬灯结彩,大红灯笼从大门开始,沿着走廊一直挂到厢房。两个喜娘一边一个,把新人搀出轿,娉娉婷婷走进厅里。思昭身穿喜服,头戴金冠,已经等了许久。龙磐自然是女方主婚,尚书孙仪自告奋勇做了男方主婚,前来观礼的全是同朝重臣。
主办婚礼的司仪口齿很是来得,吉利话儿说个不停,最后指引两个新人向外向内各拜了三拜,第三次夫妻交拜后,喜娘把新娘送进洞房坐福,只留新郎一个在外面陪客。虽然思昭一向待人宽和,闹洞房又是百无禁忌,但新婚夫妇身份显贵,在场的也都知道分寸,劝酒玩笑都是点到为止。
到了二更,人客散去,思昭也有了几分酒意,进洞房后看到新人凤冠霞披,端端正正坐在床前,一方喜帕遮住了面容。两名喜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手里各端了只朱漆盘子。一只盘子里放的是杆喜秤,另一只托着一双合卺酒杯。
思昭拿了喜秤,缓步走到床前。他离得近了,看到喜帕下流苏微微颤动,显然新人听到自己走近,已经紧张万分。他含笑把红绸轻轻挑起掀开,盈盈烛光下,龙小姐含羞带怯,目光如水,只抬头看了思昭一眼,就晕红了双颊,急急忙忙垂下眼去。
另一名喜娘端着放了合卺酒的盘子过来,和先一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好笑龙将军威震天下,他妹子却比寻常闺阁小姐更扭捏三分。
眼看两位新人喝了合卺酒,喜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思昭站了会儿,走过去坐在床边。龙小姐羞涩之极,既不敢看他,也不敢动一动,只在思昭要去放下床帏时,才用极细小的嗓音颤声说,“殿下……”
思昭听她说话,就停了手,温言问,“怎么?”
龙小姐连头发都不敢动一动,小声说,“那,那里……”她见思昭不明白,再三鼓起勇气,终于说得清楚了些,“那里……还点着,点着蜡烛……”
思昭转头一看,梳妆台上一对龙凤烛燃得正好。龙凤烛又叫香火烛,合该彻夜长明,讨的是白头偕老,多子多寿的好口采。再回过身,看到龙小姐低着头,连耳根子都飞红了,就知道她是在生人面前害羞。
思昭笑了笑,起身走过去,也不忙着吹熄蜡烛,目光从墙上的大红囍字移到烛身上描的金色祥云,笑着说,“这是喜烛,熄不得的。你……”说到这里,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恍惚,依稀记起自己从前也说过一样的话,也是一样的夜深人静,红烛高烧,但曾经与自己密语私言那人却已不能相见。
龙小姐等了许久,见思昭不吹熄蜡烛,也不回头,心里忐忑不安,终于小声唤道,“殿下?”思昭被她一声惊醒,回过神来,看到残酒已倾,玉人在榻,红色的烛火映得喜气盈室,这正是自己的大婚之夜。他定了定神,摒去心中杂念,重新回到床边,一边口中柔声抚慰,一边放下了帷帐。
这天的大雪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城里的家家户户已经关门落锁,城外的军营却还喧哗鼓噪,热闹非常。龙磐在军中威名赫赫,极孚众望。现在他大胜归来,又赶上胞妹出嫁,营里就开了流水席,将平常见不到的好酒好菜一起端了上来。
那些官兵杯盘交叠,吃喝说笑,酒足饭饱后就要寻欢作乐。白房子那头三三两两,有进有出,木门一开一关,传出各种淫声浪语。到了三更,那些屋子里大多有了主顾,门户紧闭。远远地从营里又过来两个,踏着积了半尺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尽头那间走去。
守门的老兵看到来的是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是新入伍,从没见过,矮的那个倒是熟面孔。
那矮个的中年汉子一壁走一壁跟同伴说,“二殿下成亲,龙将军嫁妹,咱也跟着沾沾时气!发了饷银,喝酒吃肉,再这么乐上一宿,就是做神仙也没这快活。”
高的那个年纪轻些,不知是酒气还是羞臊,黑红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说这……那个男的……行不,行不行……”
矮个汉朝他一挤眼睛,说,“小子。要不怎么叫教你好处呢。你瞧着那些娘们好,手脚重些,肏得利害些,不是嚎得跟杀人似的,就是哭哭啼啼地败兴。这个呢,又不能跑,又不能出声,别说咱两个,就算叫上四五个,玩到天亮也不妨事的。”
高个的听他这样说,就问,“那是个哑子么?”
矮个汉笑道,“被剪了舌头,不是天生哑的。但你又不亲嘴,就算拿来吹箫,也尽够用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门口,高个汉见老兵脚下放了个木盆,里头零星扔着几个铜线,猛地煞住脚,口吃说,“这,这……还要钱啊?”
守门的老兵听那人东问西问,早在不耐烦,再听到这个,眉毛一竖,立刻就要发作。矮个汉忙拦在前头,跟那高个的说,“兄弟,你在里头快活,人家看着门,可不要拿几个酒钱”,又向守门的打圆场,“老哥莫要动气。嫌货才是买货人呢。今儿我做东了。”,说着果然摸出几个铜钱扔在盆里。
那老兵没好气地问,“要药不要?”
矮个汉笑着说,“药出来的有什么趣儿,肏出来的才见本事。”他自吹自擂,别人只当他悭吝,那老兵哼了一声,站起来把门闩拨开。里面地方狭小,只有一张桌子共一张床。桌上一盏油灯如豆,昏暗灯光下看到床上侧身蜷着一人。
那兵又活动了下筋骨,说,“你们进去,我去打点酒来。”
矮个汉笑道,“你去,你去。我们没一两个时辰且乐不完呢”,边说边把高个汉一齐拽了进去,两三步就到了床前。
那老兵在外头点数盆里的铜钱,听到矮个汉在里头指点同伴怎么把人摆放了,再打开来。他又猴急,一边说一边已经把下身脱得赤条条的,手足并用地压了上去。跟着就是铁链挣动的声响和哑声哭叫,只是声音低而含糊,难辨辞意。
这情形那老兵原是司空见惯,这时骂骂咧咧地反手把门一关,那凄声就被掩在门后,再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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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堂上再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到了寻常百姓嘴里,也只是几天的谈资。不过几年时光,已经少有人想起当年惊艳沙场的三殿下思明,倒是人人都知道齐帝年老体衰,已经把政事渐渐交给了二殿下思昭。思昭虽然一直没被立为太子,但他为人谦和公正,宽仁有德,不但宫里人人敬服,在宫外也很得民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提到二殿下,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这年大寒,连下了几天的雪,好容易放了晴,两匹马不顾雪深路滑,从东门飞奔进宫。马上骑者一下来就往内宫走,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了,都低头垂手让在旁边。
两人中有一个穿的是太监服色,边走边说,“太医每天过来,都说没了法子,就靠各种针药吊命,又说怕是拖不到春天。到了前一阵,已经连药都喝不下了。但今儿不知怎么,像是又精神了些,又说让进药,又说让传人。小人赶着来请殿下,龙将军何尚书那里也该有人去请,就是不知道…………”
两人脚下不停,说话间已经到了心宿阁,还是两名太监在等着。思昭本来走得快,这时忽然停下,目光向四周一扫,问,“父皇怎么样?其他人呢?”
左边那太监恭恭敬敬地说,“陛下今天醒了几次,也能说话了,殿下要不要先进去瞧瞧?才刚有人去请龙将军,孙尚书,裴尚书几位大人,估摸着不用一个时辰也该到了。”
思昭点点头,“也好。”说着往那太监脸上看了一眼,那太监和他目光一接触,忙低下头。
这一问一答看似寻常,但在场的几个都知道,龙将军,孙尚书,裴尚书,这几个臣子住的地方都比天璇府离紫微殿更近。要是传讯的同时出发,一定是那些人先到,思昭后到。但现在思昭已经进宫,其他人却还没接到消息,自然是有人从中安排的缘故。
思昭跟着贴身太监进了心宿阁。里头门窗紧闭,散不去的药气熏香和久病不愈的陈腐气息混在一起,又被炭炉的热气一烘,闻起来叫人晕眩,又有些恶心。思昭走到里间,看到床上的帷幔拉得密不透风,帐后传出重浊的呼吸声。
他虽然走近,却不说话,跟在后边的两名太监也不敢出声。过了会儿,里头的人像是觉察到了外头动静,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问,“思明,是不是思明回来了?”
思昭神色不动,旁边一个太监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万安,是思昭殿下来了。”
帐子里传出呼呼的喘气声,好一会儿,才听到齐帝说,“是思昭……思昭,你,你过来。”一个太监过去把帷帐拉开,又给齐帝垫高了枕头,另一个把放凉的汤药拿过来放在茶几上。
思昭站在原地,看到齐帝盖着明黄色被褥,靠在枕上,闭着双眼。他两颊凹陷,整个人枯瘦干瘪,已经熬得好像一具干尸,这时被太监扶着起身,单这一个动作,就风箱一般喘了很久,又歇了会儿,攒了些力气,却不跟思昭说话,只是有气没力地说,“药,药……”
太监忙把碗端起来送过去。思昭闻着药气冲鼻,里头不知道放了多少人参熊胆,说,“这药用了那么些天,也不见好。父皇如今体虚,这样重补未必妥当。不如再把大夫召来瞧瞧。”
他这样一说,端药的太监手伸在半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却一径摆手,也不知是说不碍事呢,还是不要思昭多管,又抖着手去抓药碗。那太监忙端稳了碗,伺候他喝一点,歇一歇,再喝一点。这样喝了一半,齐帝还想再喝,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差点把碗整个碰翻。太监忙把药碗放下,两个一起过去捶背顺气,折腾了好一阵。
齐帝缓过气来,颤声说,“退下,退下……”那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思昭,见他略一点头,就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思昭等那两个出去了,见齐帝形容苦痛,胸口起伏着讲不了话,就说,“儿臣知道父皇挂念思明,但现在还是先静心休养,等过几天身体安康了,上次去打听消息的那些人也该回来了。”
齐帝闭着眼,摇头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思明,朕和他,和他……只怕也就那几年的缘分。”他说这几句话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跟着勉强睁开眼,看着思昭说,“今后……也,也不用再派人去找了。他既然发了那样的誓,再要强行找他回来,只怕也是,也是有违天意。”
思昭心里明白,齐帝这是自忖时日无多,怕自己登基后,反而对思明不利,才做这样的吩咐。他也不说破,恭声说,“儿臣谨遵父皇旨意。三弟天资聪慧,福泽深厚,就算不在宫里,江湖之大,也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皇帝还想说话,却被涌上来的血痰堵住喉咙,一时又咳嗽又气喘,脸上神情扭曲。思昭眼看他难受之极,并不过去,只说,“父皇保重,儿臣这就去请太医”,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有动作。
齐帝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侧转了身,往榻边的痰盂里吐了半天。思昭眼尖,看到他吐出来的白沫中已经带了红色,他自己却没发觉,又躺了回去,问道,“其他人呢,怎么还不进来?”
思昭心想,那些太监办事太过妥帖,去请其他大臣时只会尽力拖延,派出去的人眼下是否到了那几处府邸也未可知,就笑着说,“几位大人已经在路上了,父皇急着要见,儿臣再派人去催。”
齐帝浑浊的目光对着思昭,像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了半天,忽然干笑起来,“罢了。他们来不及过来,总有,总有来不及的道理……思昭,这几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一步也没行差踏错。当真是,当真是好得很。今后……你也不用再这样步步提防……”
思昭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也只当不知道,说,“父皇夸奖了,儿臣愧不敢当。”
齐帝边喘边说,“你以为朕虽然一直夸奖你,却都是说的违心话,心里只看重思明,是不是?朕,朕从前以为,你一向学的是圣人之道,又没经历过挫折,所以,所以一直恭敬谨慎,心怀仁恕……只是这些年,朕却明白了,你恭敬谨慎,是因为做皇子须得恭敬谨慎,心怀仁恕,是因为做明君须得心怀仁恕。思昭,你一向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正是,正是为君之道……思明当真及,及不上你……”他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到末了已经气若游丝。
这几年两个人上慈下恭,相安无事,眼下齐帝将死,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思昭虽然心里警觉,也并不畏惧,反笑道,“儿臣从前年纪小,很多事做得不周到。幸亏有父皇教诲,指点了儿臣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这几年儿臣做的每一件事,说得每一句话,父皇都了如指掌。父皇这样的关怀备至,儿臣自然应该有所进益,又怎么敢有行差踏错。”
齐帝的呼吸紧一阵慢一阵,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嘴里喃喃说,“你进益得很,能干得很……朕指点不了你什么了。要是思明能像你,要是他能像你…………朕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你……当初思明出走,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越说喘得越急,挣扎着要起身,却只能从枕上抬起半尺高,又重重倒了下去。他张大嘴拼命呼吸,但鲜血从胸腔汹涌上冲,堵住了喉咙和鼻管,哪怕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乱抓乱挠,能吸进肺里的空气还是越来越少。
思昭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看着皇帝竭力挣扎,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就连喘息声也听不到了。他又等了会儿,才慢慢走过去,眼见齐帝脸皮紫涨,两眼翻白,口唇一张一合,看起来还有一丝气息。
思昭脸上既没有悲容,也没有喜意,只是轻轻叫了声父皇,齐帝这时哪里能够答应。他听不到回答,还是那样轻声说道,“父皇,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样,总是喜欢思明诚挚坦荡,锐意率性。可是到他一走,却又可惜他任性妄为,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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