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站在原地,看看这两个,再回头看看何川,被这番话说得没了主意。他知道宫里侍卫抓不到嫌犯,只能乱抓些无辜的人拷问。要是自己强行要他们放人,还留在京城的燕民不免更加遭殃。但要是让他们带走何川,后者却一定难以活命。
这时两名统领都在前头回话,后面没了监管,有几个燕民就趁乱要逃出来。围着的兵卒大声喝止,又拿枪柄刀背乱打。那些人忍着痛只是要逃,其中一个奋力推开拦阻的士兵,拔腿就跑。旁边的士兵急了,拿枪狠狠刺过去。那人一声惨叫,抱着腿倒在地上,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大声哀号。
何川在后头听了姓谢的说话,又把这情形看得清楚。他不是什么舍身赴难的义士,但这当口也做不来缩头乌龟,提气说,“你们绑这些人回去也没用,东西是我……啊!”最后那声是背上的伤叫人捏住,吃痛之下叫了出来。他一回头,看到远芳站在身后,右手抓着自己左肩,朝他摇了摇头。
何川心想这事是因自己起的,远芳为了给族人找出路才答应同谋,现在那些人无辜受难,他只有更加的不好受,怎么反倒不让自己认罪?
远芳脸色异常苍白,也不看何川,只看着那些悲啼的难民,口唇微微颤抖,说道,“从这里到关外还有几十里路要走,你伤得重,须得再包扎一下。”
何川更加的纳罕,但还是坐到地上,又脱了上衣。他背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解开裹伤布,开裂的伤口看起来还是十分狰狞。远芳叫华英拿来药箱,取出止血药和干净细布。他手脚很快,敷药裹伤,片刻间已经重新包扎好了,又对华英说,“你去照看刘夫人,别管外头的动静。”华英看看他,迟疑着往回走。
远芳见他上了马车,才靠近何川,低声说,“我有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何川心里惊讶,但听对方声音发颤,显然是有极要紧的事托付,就点点头,跟着只听远芳附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你带他们出关,再也不要回来。”
他还来不及开口,远芳已经从药箱里拿出只木盒,起身走到那些兵卒前面,说道,“这是宫里的失物。人赃俱在,我跟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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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大漠风沙,江南烟雨
丁统领看到有人出来认罪,愣了一下,喝问,“你是谁?”
远芳道,“罪民姓萧。”
丁谢两个知道萧是北燕国姓,因为齐帝下令“不得见姓萧者”,幸存下来的人就都改了姓氏。这时远芳说自己姓萧,已经是犯上的罪名,又说那盒子就是宫里被偷的东西,两人一挥手,手下过去把远芳围住,拿了木盒交到两人手里。
丁统领掂掂那盒子,没觉出什么分量。谢统领接过来在耳边摇晃几下,也听不出太大动静。库里的东西经人点数,少了八宝锦盒一只。但两人都没见过那盒子,手上这只虽然做工精巧,看着也不很贵重。姓谢的上下打量远芳,忽然眼睛一瞪,厉声说,“大胆,敢用假货来冒充!”
远芳说,“这盒上的锁配,刻的是北燕帝皇纹饰。里面收的纸笺,是家母手书。罪民曾在太医院操持杂役,熟知宫里的路径。大人一查就能知道。”
谢统领本来就是虚张声势,听远芳一说,再看看盒子上的锁,虽然不认识上面的花纹,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他也不敢打开盒子,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跟丁统领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赃物在这人身上,他又主动认罪,不是主谋也是同党。把他抓回去,又缴回失物,也尽够交代了。
两个正要叫手下抓人,忽听后头思明大声说,“不是他偷的!是我偷的!我去见父皇,放他们走!”原来他看到远芳主动顶罪,心里义愤难忍,叫嚷了起来。
远芳一惊,回头说,“三殿下,这事本来就是我做的,不是代人受过。我罪孽深重,不敢连累无辜。只盼你能护送这些人出关,远芳永感大德。”他知道思明就算硬揽罪名,皇帝也不会相信,何况现在对方就是他们唯一的护身符。一旦走了,之后再有齐兵来追,其他人只有束手待毙,所以说什么也要他留下。
何川和思明两个都是聪明机警,也知道眼下势必要有人认罪,才能平息皇帝的愤怒。禁库失盗,北燕族人脱不了干系。远芳挺身而出,只是想要牺牲自己,换其余人等平安。两人虽然不忍,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何川更是大为后悔,心想远芳答应帮自己画图,就是想为族人谋取生路,眼下不但东西被追了回去,还害他身陷囹圄。
丁统领怕思明再闹起来,立刻叫人把远芳双臂反绑,又推着他往回走。远芳踉跄走了两步,看到对面有人过来,正是思昭下了马,往这边走近。两人距离只有七八步路,远芳低下头,不和他视线相交,只是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又朝那些被围起来的燕民看了一眼。
思昭到了跟前,目光在远芳身上停了停,跟着转向丁统领,说道,“恭喜丁大人。眼下人犯认罪,失物追回。那些流民没什么过错,不如放他们走吧。”远芳低着头,把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口唇翕动,多谢两字言而无声,自然不会有人听见。
丁统领听思昭第一句话就是为那些难民求情,还没回答,龙磐也开口道,“人犯赃物都在这里,不必多伤无辜。”
丁谢两个奉的是天子口谕,如果他们一定要把那些人带回去,也没人能够阻止,但思昭龙磐的地位比他们高得多了,两人都开口说情,却也不便违抗。
谢统领要讨好思昭,又要不违圣旨,想了想,就跟丁统领商量,说既然有人投案,不如把剩下的人身上仔细搜一遍,要是没夹带私藏,就放了走,两边都好交代。丁统领一听,就着台阶下地,立刻说,“对!一个个搜了才能走!”
侍卫得了号令,就去被围着的男女老幼那里翻包裹搜身,搜到年轻的少妇闺女,不免顺手多捏两下。那些人听说搜完了就能走,随便被怎么摆弄,都一点不敢违抗。他们这次长途跋涉,带的都是衣服干粮,那些侍卫翻不出什么,就朝停在一边的马车走去。
思明和何川还在马车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些人不敢去碰思明,何况又都知道他是刚赶过来的。何川刚才脱了衣服治伤,这会儿还光着膀子,扎着绷带。有人胆战心惊地过去在他裤腿上捏了两下,何川那样的性子,居然也忍住了没翻脸。那人没捏到什么东西,就越过两人,上了马车,过了会儿,又抱了两只箱笼下来。他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尖叫,“还给我!”一个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
原来华英按远芳嘱咐在车里陪着刘母,忽然有人凶神恶煞地上来搜查。刘母已经吓呆了,被人按着搜身也不知道反抗。那侍卫在他们身上搜完了,又要把箱笼抬下去翻。那箱笼里放的除了衣服盘缠,就是华英每天看的几本医书药书,他一时忍不住,就跳下车来抢夺。
那侍卫看华英跟何川思明做一路,倒不敢太过无礼,见他死命来抢,就松了手。华英没拿住,箱子落地,里头的东西全掉了出来。华英不顾那些衣服银两,只急着去把几本书捡起来,再一直起身,忽然看到远芳被绑着,站在两名押解的士兵中间,登时惊得满手的书都掉了。
远芳大急,向谢统领求道,“大人,这是罪民学生,他年纪小,跟这事全没关系。求你让我跟他说几句话。”谢统领看看思昭,见后者点点头,就吩咐手下带华英过来。
华英一见远芳,立刻扑过来一叠声问,“先生,他们为什么抓你?”
远芳看到几名士兵围在近处,吸了口气,说,“华英,我罪有应得,你不要伤心。”
华英大声说,“没有!没有!这些天你都跟我在一起!明明不是你偷的!明明……”
远芳厉声道,“住口!”
华英不敢再说,颓然坐倒在地,低声抽泣。
远芳见他伤心,心里很是不忍,但想到自己一走,剩下的事还是只能交托给他,说道,“好孩子,别哭,你跟我发个誓。”
华英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远芳本来是想叫他发誓不回来找自己,转念一想,华英对自己极为依恋,之前就不肯独自逃生,眼下要是听了这话,说不定也不肯立誓。他想起思明先前的说话,就说,“你发誓立刻和三殿下,何先生一起出关,从此跟着爹爹妈妈,再也不踏进大齐一步。”
华英想不到远芳的用意,听他疾言厉色一再催促,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出关后,以后再也不回这里。”
远芳脸色稍和,见他一直在哭,就屈膝在他面前,温言说,“华英,人生总有分别。从这里北上路途遥远。你要好好照顾刘夫人,也要记着给何先生的伤处换药。到了乐安后,你爹娘看到你长大成人,有所担当,一定十分欣慰。””
华英这半年一直惦记着和父母团聚,这时想到远芳不能跟自己同去,伤痛不已,一边答应一边泪水滚滚而下。
远芳又说,“你看那边。”华英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见几个侍卫倒转箱笼,把里头的衣服,药种全倒在地上,被人来回践踏,几本医书也被踩得破损不堪。他把那些书当成宝贝,连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看到别人不当回事地糟践,自然心痛万分。
远芳问他,“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你可都记得?”
华英点点头。
远芳说,“那些书就算被人撕了烧了,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心里记得,一样能写出十本、百本。以后你要治病救人,靠的也不是这些字纸,而是自己的领悟和一片仁心。你天性纯良,聪慧好学,远胜于我。今日虽然分别,但你能记住学过的东西,以后再去教导你的学生,就跟我教你一样。只要这样,我就,我就十分欢喜。”
他说完这些,朝华英身后看去。前方的道路遥遥消失在山口,只要沿着这条路再走四十里,就到了大齐边境,出关后北上百里,就是当年的小城乐安。这时已经有千百个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每一个都经历了战乱奴役,骨肉分离,只盼能找到一方乐土,躬耕自足,安居度日。这也是他十几年来心中的一点希冀,却再也不能亲眼看到。
远芳转过头,看到几十名被搜检完毕的燕民抖抖索索站在旁边,周围的齐兵手持枪戟。龙磐骑在马上,看过来的目光微现悯然之色。思昭却还没上马,只身悄然站在一旁。
自从追兵现身,他就猜到自己跟何川的一番筹谋,怕是全落在了对方的计算之中。此刻大势已定,他心里却再无怨怼,只向思昭那边看了最后一眼,低下头,对华英轻声说,“……你代我去看看大漠风沙,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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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你先生留给你的
片刻功夫,齐兵尽数撤走,空荡荡的山谷中只留下几杆断枪。那些流民死里逃生,还不敢马上离开,战战兢兢等了会儿,确定追兵真的走了,才惊魂甫定地去捡衣服包裹,边收拾边小声说话,都想快点离开这地方。
先前被刺伤的汉子还捂着伤口喊疼,他同伴撕下衣襟给他包扎,又扶他起来。那人伤得不轻,一瘸一拐地走动时,就有鲜血滴落下来。何川看到他们从旁边经过,就招呼说,“兄弟,要金创药不要?”他是好心,对方不但不领情,还狠狠一口唾在地上,骂道,“呸,丧门星!扫把星!”
何川心里有愧,不会跟他们斗气。思明却恼了,说,“喂!你不干不净说什么呢!”
那三个被思明一凶,不敢回嘴,加快脚步匆匆走了。思明反倒又生气,又过意不去,从何川手上抓过伤药,几步追上去,把药塞给其中一个,说,“止血的,你们拿去用。”
他回来时看到何川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华英却还呆坐在地上,就过去说,“小兄弟,你,你……唉,你走不走?”他跟远芳平辈,其实比华英长着一辈,但这时也就顺口混叫。
华英叫了声“三殿下”,拿袖子擦擦眼睛,抬头问他,“三殿下,他们抓先生回去……会怎么对他?会不会杀了他?”
思明当然知道远芳这一去凶多吉少,但又不能跟华英照实了说,只能硬着头皮说,“不会的。”
华英再问,“真的么?那会放了他么?”
思明和华英目光对上,看到他泪眼模糊,神情中却充满期盼,那句违心的“那是自然”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华英看思明不说话,心里更加绝望。他记得远芳临走时的嘱咐,拼命咬着嘴唇,不肯恸哭出声,这时朝四面看看,撑着地站起来,走到刚才齐兵抄捡箱笼的地方。那姓谢的为人把细,心想远芳既然是首犯,他的东西就不能错放一件,所以虽然没搜出什么,还是把衣服药书全扔回箱笼,都带了回去,只留了两瓶金创药,还是思明开口,龙磐叫人送回来的。
华英走过去,看到地上散落着些药种,是那些人在搜检时打开袋子,不小心撒下来的。他蹲下身,想用手把它们归拢,但种籽细小,又被人胡乱踩踏,和泥土混在一起,哪里分得清楚。他抓起一把土,忽然想起远芳曾经说,“这些草药在北边到处都是,在这里却种不出来,还是带回去吧”,不禁十指颤抖,那些泥土草种从指缝间又流散下去。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无声无息渗入土里。
思明从背后看到他肩膀抖动,心里又难过又无奈,见何川撑着断枪走过来,就问,“怎么办?”
何川说,“你刚才不是骗他么,只能继续骗下去了。”
思明心想这算什么办法,说,“那能骗到什么时候?”
何川说,“能骗多久就多久。苏远芳两个学生,就剩了这一个。你没听他说,叫这小子跟着你,永远别回来。我们骗他,他心里还能留个念想,要是不骗,难道眼看他哭哭啼啼,回去送死?”
思明觉得这样总是不行,但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又见何川脸色发白,忙问,“你伤口怎么样?”
何川走了这几步,已经觉得伤处像有血在渗出来,但他不想思明担心,说,“没什么。但你父皇怕是还会派人过来。咱们快点走。”
思明被他一言点醒,想到思昭和龙磐放他们一马,但皇帝肯定不能干休,要是再派人追过来,何川有伤,自己也没三头六臂,那就难办得很,忙说,“是。咱们快走。”想到齐帝这些年对自己的爱护关怀,心里也不禁难过。
他捡了两杆断枪绑起来当成车辕,自己在前头赶车。何川、华英、刘母三人留在车里。刘母受了惊吓,痴呆的样子越发重了,只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四人赶到祁水,混在商旅流民里出了关。何川和思明都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十分放心,还是加紧赶路,直到天色全黑才找了间旅店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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