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野店大多是民宅,隔出一两间来给行人借宿。刘母占了一间,何川思明华英就只能三人挤一间。思明先跳下马车,又转到后头扶何川下来。何川一路颠簸,这时脸色灰白,只不说话。
华英安顿好刘母,回到房间时,看到思明正扶何川躺到床上。
思明见何川背后有血迹,顿时急了,“怎么又流血了?要不要紧?”
华英也有点慌,过去想解开何川的衣服查看,但鲜血把伤口和衣服粘在一起,脱不下来。他灵机一动,找了剪子把衣服一点点剪开,再慢慢揭下来。他本来恨何川连累远芳,路上一句话没跟他说过,这时替他治伤,自然而然就学着远芳的样子问,“是不是疼的很?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何川本来再痛也不会出声,听华英这样问,反倒装模做样大声呻吟了两声。华英手一抖,细布连着皮肉撕下来一块。思明站在对面看得清楚,瞪了何川一眼。
华英见伤口又在流血,急得汗都出来了。思明不懂医术,也插不上手。只有何川浑不在意,见华英发急,还笑,说你慢慢来,我死不了。
华英不说话,心里默念着远芳平时指点,左手按着两处穴位止血,右手把剩下的绷带飞快拆下来,跟着抓起药瓶,倒了有半瓶金创药上去。他眼看流血渐渐止住,自己也镇定下来,再按部就班地清创包扎。
思明也跟着吁了口气,正要夸华英两句,忽然听到华英说,“三殿下,谢谢你”,就不明白了,问,“你谢我什么?”
华英专心给何川清理伤口,不去看思明,小声说,“我知道的,你先前说先生不会有事,是怕我担心,怕我做什么错事。”他停了停,又用力摇了摇头,继续说,“我不会的。我答应过先生,永远也不回去,他要我照顾刘婶婶和何先生。现在我们出了关,那些人永远也追不上我们。以后我们,还有我爹爹妈妈,还有许许多多人,都可以住在关外,永远也不回那个地方…………”
何川和思明听他复述远芳的说话,心里都觉得难过。何川心想,从京城出来的燕民就有几百人,加上各地汇聚过来的,怕不下几千人。苏远芳本来希望找到关外藏宝,那些人有了银钱,就能另找安生立命的地方。现在他被押解回京,织锦地图也已烧毁,这照顾华英跟刘母的责任,自己自然要一力承担。他正这样想,忽听华英“哎”了一声,转头见他已经收拾好药瓶剪子,手里拿着刚解下的染血细布,神情诧异。
何川问,“怎么了?”
华英犹犹豫豫地说,“这布上,这布上,好像有字……”
何川心想,哪有这种事,再一瞧那白布,只见上头血迹斑斑,刚想说,“哪里有字了”,却看到华英侧着头仔细辨认,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向东十……里,见渠……而,而……”
何川只听了七个字,已经心中大震,忙说,“给我看看。”
华英把布递过去。何川接过来凑到光亮处,看到上面血迹有深有浅,浅色部分看起来真的像一个个文字,和之前织锦上的字是一个路数。但他再把布匹展开,血迹印不到的地方却又没有字了。他心里纳罕,挣扎着要起身。思明怕他牵动伤口,忙过去扶住。
何川伸手在布上细细抚摸。他是惯常练武的,触知灵敏,立刻觉出有些纹理摸上去与别处不同,再把油灯凑近了细看,终于看到布上用不同针线缝出了一个个文字,更纹有各种山川图形。他稍一凝思,顿时恍然大悟:前一天他们解开了锦盒之秘,远芳担心会出变故,把织锦要了过去,连夜将丝帛上的地图文字一模一样地缝到了白布上。他用的是缝合伤口的羊肠线,本来就是半透明的淡黄色,纹在布上肉眼难以分辨。但羊肠含有油脂,血迹染不上去,一旦沾上鲜血,显出比周围色浅,字迹就现了出来。
远芳预先留了后手,追兵来时才毫不顾惜地烧了织锦,后来又决心揽下罪责,只求能把地图送出去,所以借着包扎伤口,把缝了地图的细布包在何川身上,当时周围几百双眼睛都在看着,却谁也没发觉异样,哪怕后来有人过来搜身,也没人想到要朝这包扎的布上多看一眼。只是他的一言一行全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只有叫华英照顾何川,希望后者发现其中玄机。
何川既然想通了这事,跟着又多想了一层——远芳在包扎时没做一点暗示,自己看不到布上印出的文字,华英治伤时却能看到,其中未必没有担心自己夹带私逃的意思。但他殚精竭虑,最多也只能安排到这一步,至于后事怎么变化,却再也力所不及了。何川想到这里,就朝华英看了一眼,只见后者一脸懵懂,显然还不明白远芳这番用心。
何川心想,眼下苏远芳已经不在,对方两人一个失智,一个年少,自己要哄华英把这些文字转译出来可以说易如反掌。他在这宝藏上耗费了无数心力,还险些儿丢了性命,原以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谁知峰回路转,眼下不但地图已在手上,更不用再与他人分享财富。
思明见何川在那里出神,也过来伸着脖子看,问他,“这是什么?你费那么大功夫,就是想要这个东西?”
何川转过头,看到思明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心里忽地柔软如棉,笑着说,“本来是的,但现在我忽然又不想要了。”他把细布还给华英,叮嘱说,“这是你先生留给你的,好好收着,别叫其他人拿去。”
求评论意见建议,无论什么都好。
第五十四章 不必再说话了
丁、谢两个把远芳押解回京,路上有侍卫寸步不离地看着他,防他逃脱或者自尽。到京城后,远芳被下了狱,两个统领自去复旨。思昭和龙磐都不回府,先进宫里请罪,连他们手下的士兵也不能离开,在宫外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看到两人出来。同一天紫微殿,天璇府,龙府,三处颁下严令,前日发生的事不得泄露一句。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好好一个皇子,一个状元,说不见就不见,哪里瞒得过人。没过几日,街头巷尾就开始风传,说三殿下思明私自出京,不晓得几时回来。要是单只这件事,那也不算稀奇,因为都知道思明是个好动的,先前就跑过一次。但另一桩流言就叫人惊掉了下巴,说新科状元何川原是个江洋大盗,借着春试混进宫里,作奸犯科,现在流窜在外,正被官府下令通缉。连主办春试的思昭,裁定胜负的龙磐,这两个也被牵连,都在家里闭门思过。
何川在春试上的风光很多人都是见过的,打猎时舍身救人,忠勇无双的义举也是众口传颂,只差没被编成了话本子。谁想一夜间忠奸倒错,沦为逃犯,听说的人里有信的,有不信的,无不惊讶万分。
不说外头那些传言,单说宫里,这上下也是乱做一团。那天齐帝召见,过来的两个一进内殿,就看到天子来回踱步,焦躁万分,一见他们就开口问,“怎么?还没消息?!”
左边一个本来低头站着,这会儿头压得更低了,禀道,“微臣无能,派去打听的人一直出了祁水,到了乐安。那地方人多,还有人见过差不过身形相貌的,但出了乐安,那些人各自散开,就没消息了。”
皇帝心里第一要紧的是思明的下落,一个月里已经派了三批人去打听,但关外地广人稀,那些人拿着画影图形去找,每一次都失望而归。这时他听了回话,正要发怒,忽然又泄了气,喃喃说,“冤孽,冤孽。难道朕的两个皇子,都注定要折在那天谴的地方么!”他颓丧了一会儿,又问,“天璇府和龙府有什么动静?”
那人听天子只称呼府邸,不提思昭和龙磐的名字,心里先打了个突,小心翼翼地说,“天璇府那里,除了原有的下人,这几天连亲兵也没进出。二殿下避不见客,每天就只看书写字。龙将军那里倒有上门求见的,但说的都是军队里的公事,没一句是关系三殿下的。”
他说了这几句,没听到皇帝回答,心里栗栗,还是不得不说下去,“微臣已经把龙将军当天带的百来个兵,天璇府带的十二名侍卫都审问过了。那些人的口供一模一样,都说当时他们追上了那些人,何川负隅顽抗,不肯投降。龙将军的人已经占了上风,马上就能把人抓回来了。但三殿下赶到,执意维护犯人,不许其他人动手,还用性命要挟,要放他们离开。二殿下和龙将军都劝了好几次,三殿下却固执己见,还说……还说出关后,就再也不回大齐。后来赶到的御前侍卫也都作证,说那天三殿下竭力护着何川,没有半点虚假。”
这话齐帝从思昭和龙磐嘴里分别听过一遍,这时又听了第三遍,还是忍不住脸色铁青。回话的看他脸色不善,怕迁怒到自己头上,忙说,“陛下,三殿下年纪小,免不了受奸人蛊惑。以后一定会明白过来。要是能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进宫偷盗,偷走的是什么东西,跟着要去哪里,说不定还能派人把他找回来。”
他这样一说,果然皇帝就转向另一个,“那人招了什么?”
被问的那个执掌宫里的刑堂,忙说,“人犯的身份来历都查清了。他是北燕后嗣,在宫里关过几年,出去后一直在京城行医。前一阵畏罪自杀的刘长生就是他的学生。还有一名学生姓华,这次也跟着一起出关了。
齐帝怒气勃发,说,“蛇鼠一窝,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进宫偷盗,偷来的东西要去给谁?”
那人答道,“被偷的是八宝锦盒,看来确实是缴回的那盒子。但里面存放的字纸,下官找人看了,都说只是些妇人遣情的无聊文字。那人自称盒子是他母亲遗物,所以重金贿赂了何川去偷,想要带回北方一起安葬。”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会信,连忙补充,“微臣已下令严刑拷问,一定要问出真相,只不过,只不过……”
他说话吞吞吐吐,齐帝喝道,“只不过什么?”那人吓了一跳,忙说,“只不过昨天犯人吃不住刑罚,想要自尽,虽然被救下了,但现在人还没醒,要等他醒了,才能继续问话。”
齐帝冷笑说,“这些人都是一样,害了朕的孩儿,一个个就想自尽。嘿,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他想到思旸惨死,思明出走,这下子恨上加恨,正要下旨,忽然想起件事,问道,“思昭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那人知道这话不好回答,字斟句酌地说,“人犯供认,当年二殿下放他出宫,两人有过些交往。后来因为他会医,府里有得了轻症的,也曾叫他过去开药,其他就没什么了。年前疫病发作,他给了药方,算是两不相欠。微臣再三审问,人犯经受不起,只说要是招了什么,那也是屈打成招,但二殿下好歹对他有恩,不想冤屈无辜。其他就,就再没说什么了。”
齐帝跟思昭相处十几年,看着他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总也有些情分,眼下各方证供齐备,对照起来已无疑问,但事关思明,还是不能十分放心,过了很久才问道,“拿回来的东西呢?”
旁边就有人把收缴的赃物呈上来。皇帝也不接,光扫了一眼,看到盒子里收存纸笺上的文字,立刻露出厌恶神色。
那人回禀说,“微臣问了几个认识这字的,都说是妇人祈愿家人平安的话。但其中说不定还有其他蹊跷,微臣必定寻找精通掌故的学者,再仔细钻研。”
齐帝冷笑说,“何必劳师动众。这就拿去烧了。”
那两个吃了一惊,也不敢反对,眼看太监生着火盆,把纸笺连着木盒一起扔了进去。纸张遇火即燃,过了会儿,盒子也烧着了。两个太监把火盆远远搬开,免得烟雾熏人。
齐帝看着盆里升起的火苗浓烟,说道,“当年带回来的都是那些贱民的东西,早该一把火烧了。不过有些迂腐的文官阻止,朕又一时顾不上,才拖延到今天,反而生出祸事。这就传旨下去,把库里的东西全烧了。今后再有使那些器物,用那些文字的,一律处斩。叫那些人知道,他们看得比天还重的东西,在朕眼里却是分文不值。”
另两个光是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响动,过了会儿,又听齐帝淡淡说,“那人胡言乱语,推脱罪责,一旦传了出去,难保不惑乱人心。这事就到此为止。他既然不爱说话,往后也不必再说话了。但他另有用处,却不能就这样死了。送了出去,和从前一般办理。”
那两人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差,当然知道皇帝这话的意思,唯唯答应着退了下去。
求评论意见建议,无论什么都好。
第五十五章 再听不到了
秋去冬来,年复一年,宫里已经派了十几批人北上,探访思明和何川的消息,却都无功而返。京城里虽没人敢公开议论这事,但每每有人路过开阳府,总忍不住停下看上几眼。这座府邸当初热热闹闹地建起来,不到一年,里头就只剩下几个闲散的仆役。再后来索性大门紧闭,几天也不见有人进出。又过了一阵,门上终于落下一把铁锁,锁住了里头无主的寂寥景色。
到了年底,南方蛮夷进犯,龙磐奉旨出征,前去送行的大臣寥寥无几。有人不免想到,当初也是在同一个地方,龙磐率两个皇子出兵,建立不世奇功,那样的显赫荣耀,现在想来却已恍若隔世。这年雨雪凄凄,从冬至下到立春,连过年的爆竹也是稀稀落落,撑不起往日的热闹繁华。
一直到了隔年夏末,边关终于传来捷报。龙磐带军队直下百余里,几番苦战,平定南蛮,之后又起建都护府,守境安邦,抗击余孽。
大军归来时已是初秋,全城的百姓都挤在街头迎接。龙磐回来后,来不及卸甲更衣,先进宫拜见皇帝。他为人谨慎,虽然立下大功,却不肯多受封赏。而他这时已经官拜镇远大将军,手掌兵权,位极人臣,也确实不宜再受封赏。
一个月后,宫里颁下两道旨意,一道是把龙母许氏晋为一品诰命夫人,一道是给龙磐之妹龙婵娟赐婚,许嫁二皇子顾思昭。
两个消息一传开,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龙家兄妹两个,哥哥是大将军,妹妹又成了王妃,当真是一等一的荣华富贵。朝里的文武百官看得更加明白,当年给思昭议婚时,就有人提到龙磐的妹妹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当时皇帝不置可否,只说再议,其实是想把龙家小姐赐婚给顾思明。现在天璇府和龙府结亲,不但说明思昭要得重用,也可见在皇帝心里,思明能回来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宫里既下了旨,礼部就按着祖制,三书六礼,纳采问名,上下筹备了三个月,最后定下的成礼日是十一月初十。
这是当朝几十年来第一次皇室大婚。成礼当天,迎亲队在黄昏时到了龙府,接龙小姐上路。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眼巴巴地等着迎亲队伍过来。到了天擦黑,才看到十六名唢呐手,锣鼓手吹吹打打地在前面开道,后头跟的就是八人抬的大红喜轿。轿是四角出檐的宝塔顶,轿帏上金丝绣出囍字,还有福禄鸳鸯,流云蝙蝠,凤穿牡丹,麒麟送子,各种吉祥图样。那些闲汉推推挤挤,伸脖子踮脚,想看一眼轿子里头的风光。但红帷低垂,遮得密密实实,一点看不到新人的模样。
41/46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