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舒回过神,本来打算推开他,可手已经搭在柳归鸿的肩上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一瞬,缓缓的伸开手臂……
抱住了他。
柳归鸿噙着的笑僵死在了唇角,乌沉眸底蒙上一层无措。
谢望舒把他搂在怀里,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温声轻语道:“怎么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为师就是去了一趟藏经阁。”
轮到柳归鸿浑身僵硬了,红衣仙师的怀里很暖和,让他想起他早已忘记面容的母亲的拥抱。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缓缓的举起,在攀上红衣仙师的肩膀前,搂着他的手松开了。
少年的双手瞬间顿住,不动声色的垂了回去,闷闷的“嗯”了一声。
谢望舒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胀,让他想再靠谢望舒近一点,但人却不敢向前踏出这一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突然感觉,他以前过的挺委屈的。
如果他说出来的话,谢望舒会告诉他,这叫近乡情怯。
太久没见过太阳,甚至怕阳光刺伤眼睛。
“好了,别想有的没的了。”谢望舒替他摘下夹在发间的一片落红,“以后下山尽量带着你,行吗?”
柳归鸿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谢望舒觉得哄差不多了,拍拍肩膀准备转身离开,刚转过去,衣袖就传来拉扯的感觉,回头一看,那只惨白的手还扯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撒手。
少年扯着他的袖子,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他说:“师尊。”
“你还有糖吗?”
……
谢望舒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走得懒洋洋的柳归鸿,后者手里还抓着他一截衣袖,时不时扯上一下。
他为什么要带着柳归鸿下山买糖吃?
这小子是没钱还是没空?结界都解了,他完全可以自己下山,想买什么都行,为什么非要拉上他?
出神间谢望舒步子越走越快,柳归鸿在后面跟不上,扯了扯手中那截红袖,给谢望舒扯了个趔趄。
谢望舒回头瞪他,他还一脸无辜,演出三分不伦不类的委屈来:“师尊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谢望舒深吸一口气,用力扯了一下袖子——没扯出来。
他到底为什么要带这个倒霉孩子下山?
夜色渐晚,华灯初上,柳归鸿心满意足的摸了摸挂在腰间的满满两荷包饴糖,远远跟在谢望舒身后看着那抹在人流中穿梭的红影。
修真界谁人不识玄凤君,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谢望舒随便找了个摊子买了个面具戴上,华宵灯暖,温黄灯色给赤色衣衫镀上一层人间烟火色,黑发红衣仿佛在灯色中透着微光,于是山巅君子成了误入人间的仙神。
脚步越来越慢,柳归鸿停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红衣在人流中渐行渐远,直到逐渐融化在昏黄灯影之中。
那对黝黑瞳孔中短暂燃起的星火熄灭了。
柳归鸿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来,他好像真的很可笑,明明是如此卑劣的人,竟然还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妄图去奢求一寸焰火,暖一暖寒宵。
“发什么呆呢?怎么不走了?”
柳归鸿猛然抬头,带着半边银质面具的俊逸面容就在他面前,背对着阑珊灯火垂眸看他,灯色给银器镀上金色,柔和了仙人的面容,显得谢望舒此时的神情几乎是温柔的,他挽起袖子放在柳归鸿掌心让他抓住,领着他穿过涌动人潮。
轮到柳归鸿被拉得趔趄了,火红衣袖从掌心滑出来,被谢望舒再次塞进他手中。
“一扭脸人都没了,现在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被人挤傻了……哎!干什么!撒手!!”
被攥的皱巴巴的衣角从少年掌心滑落,柳归鸿张开双臂,用力环住红衣仙师的腰身,脸都埋在他怀里。
颠沛流离的少年用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紧紧搂住了他的红尘。
绫罗红绡蹭过脸颊,像轻柔的抚摸,又像划过脸颊的桃花,赤色衣衫红似凤花,可萦绕在他周身的却是紫叶碧桃的幽幽暗香。
太好了,柳归鸿埋在谢望舒怀里如是想。
有人愿意为他停留了。
非年非节,街市却忽有烟花绽放,焰火照亮了阴沉夜幕,乌云也识趣散开,露出了明月朗朗照彻九州,众人皆抬头仰望夜空,唯有谢望舒低下头,手指抹过他的眼角,轻声在他耳边道。
“怎么哭了?”
柳归鸿胡乱抹了把脸,从他怀里站出来偏开脸:“你看错了,没有。”
谢望舒无奈叹气,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除了我还有谁把你当小孩。”
……
谢望舒一直牵他到了回到栖凤山,山道狭长仅容一人通行,谢望舒便把手背在身后牵他。
夹道草木扫过二人的衣衫,惊起栖息在叶片中的虫儿,亮起点点萤火,柳归鸿一路无话,在将要到山道开阔尽头时突然甩开谢望舒的手,越过他闷头跑回了飞鸿居。
谢望舒看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刚才牵人的手一瞬间空落落的,竟一时无处安放了。
方才街市回眸,人群中落寞的少年身影一下撞进他眼底,将他记忆中匍匐在血泊里幼童已经开始模糊的面容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连同他心底那份不忍于怜悯一同唤醒,等他回过神时,少年就已经扑在他怀里了。
被搂住的一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乾坤山门的千里紫叶碧桃花,于是他看不见绽放的焰火和明月,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泪眼。
他用两包糖和一次回头,牵回来了一个委屈的小孩儿。
谢望舒拢起衣摆走出山道,月光下手腕上的银色灵纹仿若呼吸般明灭,在灼红衣衫上映出一片辉明之色,红花黄叶簌簌而落,栖凤山陷入了一个静谧而又热烈的秋。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会是太华最漫长的一个秋天,长到几乎将所有人的一生都锁入其中。
……
两人大概都是在躲着对方,没多大个山顶,半个月里进进出出,愣是没碰上过一次。
当柳归鸿练完剑后下意识伸手去腰间的荷包里摸糖却摸了个空时,他从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谢望舒了。
刻舟被主人随手挂在树枝上,满山的凤凰木也几乎落尽了叶,只剩枝头连绵如山火的火红凤凰花。
天气渐冷,太华深秋。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忽然想到了几月前谢望舒告诉他的,他去过藏经阁。
于是刻舟出鞘,玄衫猎猎,一抹玄影划过太华上空。
招摇峰。
藏经阁一如既往的门可罗雀,柳归鸿在门前踌躇了片刻,还是准备上前推门。
可手指触碰到大门前,里面的动静让他停住了手。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来指责我吗?”
“钟灵毓秀?太华君子?哈,翠微君啊翠微君,你不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吗?”
柳归鸿指尖蜷缩了一下,去推门的手又垂了回去。
里面怎么会是孟摧雪?!
他不是无要事不离蓬莱峰吗?
孟摧雪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起来格外沉闷,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阴森:“……你最好现在离开这里。”
另一人嗤笑出声,声音有些失真的扭曲:“怎么?还在看不起我?孟摧雪!你我现在是一丘之貉!你信不信……”
争吵声戛然而止,然后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藏经阁中安静一瞬,有脚步声朝着柳归鸿的方向走来。
柳归鸿心中一紧,旋身隐匿在隐蔽处,屏住了呼吸。
门被拉开了,先是几缕黑白相缠的发从门缝逸出,然后是孟摧雪罕见的顶着满面怒容御剑离开了招摇峰。
等他走远了柳归鸿才走出来,远远朝藏经阁里看了一眼,看到跟孟摧雪对话的那名修士靠在书架上擦嘴角的血,眼神轻蔑又阴鸷的孟摧雪离开的方向看着,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诅咒着。
“他娘的,什么狗屁君子,真把自己当人了。”
“无所谓,反正迟早他也得……”
后面的声音柳归鸿没听清,他也没打算仔细听,左右不关他事。
他只是想找谢望舒,但明显人不在这。
谢望舒到底去哪了?
第17章 厌恨
谢望舒正满修真界的跑着找跟邪修有关的线索,几个月内他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邪修,但那日看到的红衣邪修却再也没见过。
提剑横扫千军,剑身斩断脉搏,喷溅的血弄了谢望舒满身,但红衣洇血依旧是红衣,唯一能看出来他刚刚力斩千钧的是他眼下还在往下滑的血迹。
谢望舒转动手腕抖了抖剑,血珠顺着剑身滴滴滚落,红鸾又露出了雪亮的锋刃,他撩起肩头还在滴血的长发,满脸嫌弃的甩到背后。
脏死了。
他整个人跟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驱尘术已经不管用了,只能忍着恶心回太华处理,谢望舒叹了口气,屏住呼吸在那些邪修的尸身上搜查着可能存在的线索。
在历时一个秋天后,谢望舒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整整三十余具尸身,每一人的右侧小臂上都有一枚半臂长的孔雀翎羽状的翠色灵纹,形状跟他曾经用搜魂术看到的红衣邪修手中的孔雀翎刃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他孤身一人,不敢妄动搜魂术,索性二指并做剑指夹着一寸赤金剑气将那块有翠色灵纹的皮肉剥了下来。
当谢望舒准备将那片皮肉收起来时,一声在一片死寂中清脆到诡异的铃铛声在他耳畔骤然响起,来不及多想,身体的反应让他下意识提剑向后挥斩。
半空中平白落下一片带着血腥气的红纱。
谢望舒起势戒备着,来者不善,而且修为不低,他竟一时间没有察觉出来,谢望舒伸手接住那片红纱,刚刚落入掌心,纱帛便忽然化作一滩污血,从他的指间流走。
“哈。”
诡异的轻笑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确定不了位置,谢望舒聚精会神听着四下呼啸的风声,忽然向一侧偏开了头。
孔雀尾羽状的细小飞刃贴着谢望舒的耳廓划过,重重钉在不远处的老树上,尾端翎羽泛着幽幽翠光仍在微微震颤,谢望舒抬手抚上耳廓,指尖沾上一线猩红。
那声音又突兀的响起,像来锁命的无常:“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了?”
三枚孔雀翎被稠黑邪气裹挟着疾驰而来,被红鸾剑格挡开,和黑雾一同消散在空气中,谢望舒浑身紧绷着提防随时袭来的攻击,但指尖忽然感到一阵灼痛,他下意识松开手中的东西,于是那片有着翠色灵纹的皮肉便被火焰吞噬,消失无踪。
那阴邪的声音再次响起:“玄凤君?”
“你凭什么是凤。”
撂下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周围笼罩着的阴寒森冷都逐渐消散了。
谢望舒又去查看了一下其他的尸体,所有尸身右臂上的孔雀翎纹都成了一片焦黑的腐肉,再看不出原状。
徒劳无功。
沉默了一会,谢望舒挥手一把灵火烧了那些邪修的尸身,握着剑往太华回。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方才那没有露面的邪修就是搜魂术中的红衣邪修,他出手应该就是为了毁掉那些孔雀灵纹,好消息是那修为高深的红衣邪修跟打伤孟摧雪的不是一人,坏消息是……
太华之中,仍有邪修潜藏,且实力不明。
谢望舒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了乾坤山门外,看着昏然似死的夕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
柳归鸿捏着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心情颇好的往回走着。
他从招摇峰离开后径直出了太华,去了先前跟谢望舒一起去的街市,在同一家果子铺中买了他要的饴糖,那果子铺的老板娘记得他,热情的同他闲话了几句。
“小哥今日自己来的啊,那位红衣的公子没一起吗?”
红衣公子自然是谢望舒,想到上次的糖,柳归鸿嘴角都无意识上扬着,也有闲心跟她聊两句:“那是我师尊,他最近比较忙,我自己偷偷下的山。”
听他逗趣,老板娘也笑了:“那可要好好听师尊的话,别让他失望啊。”
“那是当然。”柳归鸿眺望着太华的方向,“不会让他失望的。”
当夜幕再临,华灯又上时,柳归鸿看着比那日多上数倍的人潮,忽然想起来今日是人间中秋。
中秋者,赏一年最圆之明月,常寄团圆之思。
活了两辈子,柳归鸿从不知团圆有何意义,他向来不愿过节,也无人可团圆。
但看着拥挤的人潮,鼻尖似乎又萦绕了那日谢望舒怀中的紫叶碧桃香,于是心念骤起,银白灵力悄悄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途,送他归家。
如今他心有所念,也有团圆之人。
那是不是他也能有,一个家?
柳归鸿的步子越走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直到跑了起来,他在汹涌人潮中奔跑着,他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见到谢望舒过。
少年奔向人群的尽头,就当他即将冲破桎梏之时,不知是谁突然挡在了他身前,和他重重撞在一起,又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
柳归鸿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方才同他相撞那人穿着黑蓝色的衣衫,在与他撞在一起的瞬间,一个纸团被揉进他的掌心,打碎了他不切实际的梦。
这些日子几乎让他忘记了,他是死过一次的厉鬼,再回人间是要来索命的。
至于索谁的命?
看他心情。
紫叶碧桃近在眼前,他忽然想起来在果子铺时老板娘的话。
别让你师尊失望啊。
柳归鸿攥紧掌心的纸笺,难得的陷入了抉择。
如果这件事办完,他依然能站在自己身边的话,柳归鸿如是想。
那我就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灵火引燃纸笺,吞没了未干的墨迹,被玄衣少年随手扔在地上,又一脚碾入尘泥,成了千里桃林微不足道的一点养料。
那纸笺上曾经写着——今夜子时,招摇峰藏经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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