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秘信来得快。”
“蕃西分兵, 战果就不限于瓦格了。”
“一条鱼如何够?”沈长卿莞尔,眸中聚起光点, 世间万象包络其中。
方清露轻笑,她垂首, 兀自道:“要看丹帐那放多大的鱼了。”
“总督叫他放大鱼便可。”沈长卿答。
方清露读罢秘信,本是想再从丹帐那捞个大将军当鱼,听沈长卿的话,渴望建功立业的焰火蹿得更高了。
那双充满野心的双眸相汇,跟在身后的执一双腕掩于袖中,视线穿过她们,最终落在沈长卿被风拂起的发鬓上。
沈长卿指了指壕沟,浅笑道:“不妨将着此处挖得更深些。”
方清露一点即通,她挥手将属官们召上前来:“都听着,铺完此处,壕沟再向辽东府移进一百里,增派两营伏兵,藏于两翼!”
“是!”夏属官领命,当即牵头去办。
想要钓到大鱼,就要叫他们放松警惕,麻木向前。
迫近辽东诸重镇,直捣州府,打开通向京师线路的诱惑,怕是无人能抵。
*
“陛下的书信八日便到京了!”秦长华着扶冠从高高的宝座上跳了下来,飞快向外走去,“师傅呢,师傅读过了么?”
她回首望着一干侍读翰林,催促道:“阿嬷去叫晚朝了,你们快去找陈学士!”
“殿下,您今日已召过早朝了,且今日的课业——”
“都什么时候了?”秦长华仰着脑袋,用不容置喙的眼神顶回侍读,“你们拖得了孤可拖不得!去不去,不去孤把你们都革了!”
翰林们面面相觑,终是行礼退去。
秦长华顺手戳了戳身旁的老尚宫:“姑姑,替孤去请弘安殿下。”
老尚宫刚要应声,小殿下又匆匆转过身叫住她:“姑姑,别去了!你叫她也别来了!”
“殿下,奴婢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尚宫瞧着她。
秦长华像乐音阁的戏子那样甩着长袖,纠结了一番道:“叫她和她阿娘一道,不要过来。”
陈栖白过来时,毓庆宫中已没剩几个人了。
她刚上殿,小殿下便匆忙迎了上来,就差拽着她的衣袖叫师傅了。
“殿下。”
她拱手躬身行礼,秦长华却托住她,从袖中摸出了陛下的密信。
“您瞧瞧这个,孤不知如何是好,总觉着着事急迫,要是耽搁了就误了陛下的事了。”秦长华垂手,不知所措地立着,“读完孤就叫晚朝了,不知是否……”
“殿下,您未做错。”陈栖白那也收到了秘信,她已知晓小殿下读到了什么,“陛下发给您,是告知您要坐稳京师。辽东和蕃西方才陷入相持,一旦两线作战,朝中就有人要异动了。你该以不动应万变。”
“可是师傅——”
小长华迈步上墀,抱着一摞折子下来:“这些您也看过了,孤将急迫的全归在这儿了,孤总觉着,粮饷的事拖不得了。”
陈栖白翻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如今发往京中的奏疏皆是她和方采薇票拟好了呈上去的,再由翰林们修改措辞,由小殿下誊上去。
这样多的奏折,这孩子抄完就属不易了,可她竟然看完了,还分了轻重缓急。
“殿下,您准备做什么?”陈栖白已瞧出了这孩子的稚嫩的野心,猜出了她已有想法。
她不再像往常那般提点一些,或是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耐心引导她说出心中的想法。
“要照太后说的,抄家的抄家,罚没的罚没,私营盐铁也要收回来,给陛下做好预备。”
“您今日就做?”
“是。”
“先哪一项?”
“陛下留给裴家那些人。”
陈栖白面上喜色更深:“陛下留给裴家的?”
“本可以一并抄了,但陛下还是留给太后了,是怕朝中生变动,太后无力护着弘安姐姐罢?”秦长华声音轻,像是不太确信似的。
陈栖白笑容淡了些,秦长华的心悬了起来,像是在等待师傅的宣判。
“殿下……”陈栖白唤她,轻叹道,“您年少聪颖,不愧是陛下选定的嗣君。”
秦长华绽开个笑。
“您既然今日就要办妥,微臣便斗胆提上几句。”陈栖白长吸气,“无论他们引经据典说什么歪理邪道,您都不必同他们过多理论。您是京师之主,您要做的是一锤定音。”
秦长华郑重颔首:“孤明白。”
“殿下。”陈栖白郑重道,“您最后的最后,一锤定音,剩下的交给微臣同方大人。”
*
蕃西的天暗的极快,马上的秦玅观能瞧见远处闪烁的火光。
齐军这几日已将战线温和地推进凉州城百里外,藏匿于黑夜中,每日只食些生冷物果腹,枕戈待旦,日日备战。
秦玅观回首,瞧清了身后的将士眼中闪烁的光亮。
原凉州和泷川的部分主力顶在中路军中,士气旺盛,各个期盼先登斩旗之功。
秦玅观回望诸军士,握着符节的那只手握拳,置于心口。
军士们随之而动,但动作不似往日的有力,细碎的声响并未惊动漆黑的夜。
将兵皆在无声起誓,沉寂的片刻中,士气化作烈火久久炙烤。
唐笙随秦玅观调转马头,从灼灼的目光中读出了“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的气魄来。
良久,秦玅观的臂弯才落下。
高马之上,秦玅观单手收拢缰绳,夹紧马肚。
马匹迈蹄,带得秦玅观半身微晃。军士们依次退让两侧,目送皇帝御马回营。
玄色的斗篷飘于清夜间,唯有剑缰舞出深红的幅度。
“陛下。”
唐笙的清朗声音顺着风声飘来。
秦玅观握紧缰绳,脑袋微垂,甲胄下藏着的单薄脊背,微微躬起。
待唐笙上前来,她抵着鼻尖侧首。
她的咳嗽声压得极低,唐笙顾不得礼制,御马上前轻拍她的脊背。
“陛下,微臣来等。”唐笙说。
周遭有人时,她们极少显露出亲昵,相称也分出了上下之别。
“唐……笙……”秦玅观舒缓了片刻才道,“朕要在此处等……”
“不然,即是寒了忠臣……之心……”
唐笙将她的披风拢得更紧了,急切道:“您背风,您背一背风。”
秦玅观忽然好想抵一抵她的肩膀。
大战在即,秦玅观这几日一直在巡营鼓舞士气。她吹了太久的风了,也坐了太久的马背,风寒袭来,高烧再起。托唐笙与众医官调养的福,她这次,并没有病得不能起身,还能强打起精神办妥要做的事。
“后日就要进攻了,您不能垮。”唐笙的指腹抚过她散落的发,语调中多了几分坚定,“再这般,就是到子夜也回不了大营了,您受不住。”
秦玅观借着她斜身的机会,歪身轻抵她的心口,但额角的肌肤只触碰到了冰凉的护心镜。
没有能让她舒展眉头的好闻味道,也没有熟悉的柔软触感。秦玅观深吸气,卷入喉腔的唯有阴寒与淡淡的血腥气。
她正欲直身远离,唐笙温暖的掌心便落了下来。
额头与指腹相触,虽仅有一瞬,但也足够秦玅观留恋了。
“朕不走。”秦玅观说。
唐笙回身,拔高了音量道:“陛下有令,御驾回辕!”
秦玅观鼻息沉了些,眼角微扬:“你敢抗命?”
她说话的音调与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步辇上睥睨天下,阴晴不定的皇帝,映着她缩小身影的眼睛却又像是日日夜夜与她亲昵的妻。
唐笙喉头发涩,怔了怔道:“又不是第一回了,陛下刚习惯么?”
秦玅观哑声笑了。
侍卫与宫人迎了上来,唐笙扶了把她的腰,撤缰退开。
秦玅观没再僵持,随着众人的护送,背影渐远。
唐笙收束视线,看向渺远而广阔的雪原。
“大人,总兵能有信么?”属官担忧道。
唐笙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
良久,她道:“待斥候归来。”
第204章
头发剃成丹帐人模样的斥候早在半月前就受秦玅观派遣, 在已经沦陷的凉州城周围活动。这队斥候都是兵营中精挑细选出的,身手极为敏捷,或多或少通一些丹帐语。
大战将至, 苦于征战的丹帐军营中,逃出了些许兵丁。齐军的先锋卫与斥候就埋伏在逃兵易经过的路段劝降或是抓舌头, 几日前, 斥候就抓住了库莫部的逃兵,弄到了不少消息。
转日,秦玅观手头便多了奏报。唐笙与她共阅后大概厘清了丹帐内部的情形。
其一,因为库莫军营的失火导致方箬逃脱。虽无实证,但丹帐大可汗还是怀疑人是身为库莫可敦的秦之娍放走的。但秦之娍已是东西库莫事实上的领导者, 仆从众多。两方人马在凉州城对峙了整整一日,最后以库莫整个撤出凉州,交由丹帐部掌管城池才得以消停。
其二,打进凉州城已是丹帐人求之不得的疆土了,他们的大可汗择了吉日预备着在凉州城登基称帝, 不想却招致了其余五部的反对。为了不至联军破散,丹帐大可汗延缓了称帝, 延续了丹帐主政, 五部议政的习惯。
其三,至库莫舌头被抓之日,丹帐汗出动的千余人搜寻,都未曾找到方箬的下落。
这样的消息极大鼓舞了秦玅观。刺探情报的斥候和细作增派地更多了。
半月工夫, 足够单个人从凉州城逃脱至齐军前沿瞭望寨塔了,唐笙和秦玅观每次巡营和视察前沿都会等待斥候递消息。
昨日, 有一斥候报上凉州城临近前沿地山林中有齐人活动的踪迹,唐笙估摸着时间, 猜测应当是方箬归来了。
可她一直在此处等到斥候归来,探寻的视线掠过了十来张面孔,得到的回应都是惭愧地低头。
入了夜的茫茫雪原更显幽寂荒凉。
唐笙已冻得指节僵指,握着马缰都感觉不到粗粝的触感了。耳畔有马匹的鼻息,浓重的白烟穿透黑夜最后散作雾气,消失在暗夜之中。
“唐大人,这般晚了,大概不会再有消息了,明日再来罢。”属官温声提醒。
“再等等。”唐笙说,“不是还有几人未归么。”
两军对垒之际,势力交界处总缺不了刺探消息者,又人派出了却永远都回不来了也是常有之事。属官本想再劝,但瞧见唐笙坚定的眼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中,两道摇摆着的人形轮廓逐渐接近,引走了军士的注意。
唐笙打马上前,雪中跋涉的斥候也激动起来。
“你们碰着人了?”唐笙迫不及待道。
“唐大人!”斥候喘着粗气,“丹帐人有动作了,他们有调兵的迹象!”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唐笙紧揪的心蓦的下垂,失落像一张细密的网蒙了下来。片刻后,唐笙正色,听起消息。她坐得那样高,斥候与亲兵们很难瞧清她的神情。
“城楼火光如初,人声反而没几道。通向泷川山林静得吓人,连食人的鸟雀都瞧不着了!”
斥候话音刚落,暗色的披风便随奔马飘扬,黑夜中显出了一抹深绯色。
唐笙俯身夹紧马肚子,那双闪烁着眼睛紧盯远方,恨不得霎时就飞到前营。
*
晚间的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高高耸立的丹墀中部,太女宝座设于空荡的御座之下。
秦长华屈着指节,双腕置于膝头,宽袖曳地,仪态庄重。
丹墀下的大臣争吵不休,个个引经据典,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驳斥起对方的观点。
各色声调如潮水般灌进她的耳朵,听着听着,这些声调又化作冲破水面的虫蝇,黑压压的,嗡嗡作响。
“在列的各位同僚,哪个不知辽东同蕃西战事吃紧?哪个不是勒紧了腰带,捐出了几月的俸禄?”
“裴家旧日是阔,可树倒猢狲散,我们这些余下的旁支本就穷困潦倒。陈大人,您逼得这样紧,是要将我们一大家子,都逼死吗?”
“如今裴家上下,连来年给太后贺寿的礼都是东拼西凑的,您竟要逼到我们连孝悌纲常都违背了么?”
“大齐历代先君皆以仁孝治天下。您这般,可是要毁了大齐的根基,以至于朝中乱了纲常,再无引导教化百姓之责。这搅乱天下之责,全丹帐同瓦格之心的诏令,我们是断然不能遵从的!”
“臣等不信,这是陛下与殿下拿的诏令。您陈学士博古通今,不会不知这其中利弊 。个中算计,怕是只有您只晓了。国难当头,就不要行你那党同伐异之策了。”
终日为人排挤的裴家人与朝臣穿上了同条裤子,成了抵抗新诏令的急先锋。
这一通“先告状”“申斥纲常”,直接朝陈栖白甩上了一顶“党争”的帽子,毫不遮掩锋芒,就差直截了当地点出陈栖白是在搅乱朝政,激发内乱。
再说下去,他们真能说出陈栖白是瓦格或丹帐细作的话来。
小长华虽不能从他们口上说的思量出全部的门路来,但摸出几个小心思还是轻轻松松的。
从前这帮人用来磨陛下的那套全套在自个身上了。
端午门的太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跪的跪,哭的哭,拦朝臣去路的拦朝臣去路,已经快两日了。
今日再议此事,她隐隐觉着,师傅这遭是故意将炮火往自个身上引。她有些忧心师傅,实现几度投向她那,斟酌再三,终于决定开口。
“诸位——”
她话音未落,便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出队列,迈着蹒跚的步子冲向那殿中央的金丝楠木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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