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万事,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利’字,‘利’字之下还是人心。”
唐笙正忧心,回神时忽然意识到,秦玅观方才是在教导她。
她教她这些是为了教她如何在禁宫立足吗,还是对她寄予了厚望,期盼她成为自己的臂膀?
唐笙好想问问她。
秦玅观却偏过首去,询问起了方清露京兆府的状况。
二娘和她分析局势时,唐笙心中就升腾起了强烈的欲望,指引着她去替秦玅观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
起初,唐笙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想法,现在她知道了牵引她思索的根源——她想要替秦玅观分忧。
眼前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秦玅观和昨夜病中牵着她衣袖喃喃自语的人重叠了。
唐笙迫切地想要成长起来,为她挡一挡风雨。
好让她能阖上眼睛安眠片刻。
第55章
方清露快步出殿, 刚行几步便被提着药箱追来的唐笙叫住了。
“二姐,那些人看着吗?”唐笙问。
“安顿在衙门厢房里,有人看护着。”方清露答。
唐笙颔首, 气喘吁吁道:“你得好生看着,万一他们身上也有疫病。照看他们的人也得注意着, 你也要少接触些她们。”
“那是自然。看顾的我也会叮嘱的。”方清露帮唐笙顺了顺, 皱眉道:“你最近怎么这般虚?是不是亏废功夫?”
唐笙讪笑。
“十九啊——”方清露叹了口气,给了她一记爆栗。
唐笙捂住脑袋乱窜。
回去的路上,方清露一直思忖着如何照着陛下说的安排,一出内禁宫,险些撞上为自己牵马的小吏。
“大人, 府里差人来了,说是击鼓鸣冤的那些个人闹起来了!”小吏将马迁到上马石边,空着手还不忘比划起吵闹的盛况,跟自己亲眼见过了似的,“那铁匠力气着实大, 一下掀翻了两个差役,吵着闹着要上金銮殿告状!”
方清露接了马鞭, 没踩上马石便已稳坐马背:
“陛下是她想见就见的么?既说了本官会管, 那便一定会给她交代,不知她闹腾些什么!”
“可不是!”小吏边说边拍腿,刚说一句方清露便已策马飞了出去。
她挑了条人少的小道,一路疾行, 不到两刻钟便已经行至府衙前。
府衙内传出隐隐的争吵声,方清露听了, 火气直窜天灵盖,摘了官帽并着马鞭一齐丢进门子怀里, 撩袍入内。
只见府衙里乱作一团,三四个差役拽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领头的那个扎着马步,拼死顶着,都没挡住一身牛劲的女人,皁靴因足部发力,被挤出了洞来,拇指都翻在外边。
“吵什么!”方清露一声厉喝。
女铁匠并未被吓退,反而被激怒,撞翻了差役便要冲到方清露面前。
方清露虽比她矮了一个头,但丝毫不惧她。一接手,她便觉察出女铁匠臂间力气之大——那双臂真和铁打的一样了。
她没有硬推,而是用巧劲化刚为柔,逼得女铁匠后退一步。
见铁匠冲撞了主官,差役们齐齐亮刀门将她团团围住。
女铁匠凄笑起来,叫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官官相护,把我们的命看得比草还轻贱!”
“同你说过了,你们的冤屈本官已呈报陛下,但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方清露亦是苦出身,她能理解铁匠,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铁匠不听,抵着刀锋上前:“你们当官的,面上都说得好听,实则烂透了!若是真在办理,又为何要将我们囚在这里,还不是怕我们闹大吗!”
方清露被她气笑了:“你们从疫区来,万一发作,感染京城百姓怎么办?我那是囚你们吗,我自掏腰包好吃好喝供着你们,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说得在理,铁匠也有些动摇了,但还是嘴硬道:“断头饭而已,能花你几个钱?”
方清露将官袍衣袖甩了几圈,露出手腕,叉腰看着铁匠:“你这刁民,听不懂人话?”
铁匠又怒了,抬手便要冲来,却又被刀锋逼退。
方清露走上前,按下差役的佩刀,放缓了语调,好言相劝:“你现在就回厢房好好待着,你报上来的事,陛下已在处置了,不日便会有消息。”
对峙了片刻,铁匠终于放下戒备:“你说的当真?”
“当真。”方清露轻笑了下。
铁匠嘟囔:“那你还算个好官。”
她说话声音小,本不想让方清露听见,可方清露还是听见了。
她接话道:“皇帝也是个好皇帝。”
铁匠没应声。
劝走了人,方清露回到公堂,传了看守铁匠的一众人,讲清了要害。
春来京中事务颇多,方清露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茶馆传流言那次,她因疏漏没有及时发现,害得陛下开了杀戒,担了骂名。其实细究起来,陛下完全可以治她的罪,可陛下偏偏替她将那些弹劾的折子都挡了回来。
陛下是用人不疑的明君,既给了她权力,便让她放手去做。方清露很是感动,连带着处理政务都多了干劲,不知不觉就忙到了晚上。
“大人,方大人——”
替她牵马的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吏奔了进来。
方清露放下邸报,看向来者。
“那个女壮汉——”
方清露打断他:“那人是个女子,跟汉子无关。”
“那个女子……”小吏怎么说怎么变扭,喘了几口气才道,“她那女儿,起疫了!”
方清露唰地起身往外走去,小吏急忙跟上。
“什么症状?”
“回大人话,高热,肚子肿大,一直下痢。”
“黄七这几日是不是没来当差?”
“是,今日晚间才来。”
“本官等会就写折子,你隔着墙叫他,让他递消息给宫里。”方清露疾步走向厢房,“传令,封锁府衙,不得放出一人。”
她摸出手帕掩住口鼻,在纸窗上抠出一洞,观察着那孩子的反应。
……
消息递进宫里时,秦玅观正准备用膳。
唐笙今日侍膳,一听是方清露递来的消息便警觉起来。这个时辰本不该有折子送来打搅秦玅观的,二娘送的急,想必是有要事。
“陛下。”她叫住秦玅观,“您别接。”
秦玅观顿手。
唐笙叫宫娥取来一壶酒,在折子上洒了些,静置了片刻才取过来。
“我念给您听可以么?”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亦觉察出了危机,颔首同意了。
她屏退左右,殿中只留下了唐笙和方汀。
唐笙故意同秦玅观隔开些距离,念了几行,眼睛便瞠大了。
高热、呕吐、下痢、咳血、腹肿有水声、皮肤粗黑……
有潜伏期。
读上半段时,唐笙的心是悬着的,二娘记录的最初几个症状秦玅观也对的上,读到后边唐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过去学过的传染病知识在脑海里翻覆了一遍,联想起雪融引起的山洪,唐笙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但她也不敢确定,只得按捺着性子念完了全文。
殿内响起了念珠拨动声。
“太医院拨几个靠得住的人去。”秦玅观缓缓道,“查清到底是什么疫病,给出药方。”
她屈起指节抵着鼻尖,隐忍着喉头的痒涩,继续道:“京中不能有疫病,此事必定引起城中恐慌——”
“方汀,将院判叫来。”
“是。”方汀快步出殿。
秦玅观尚在病中,本就没有什么胃口,这份折子传来,更是没有心情了。
她最信得过的几个医官已在今日下午启程前往辽东,眼下太医院能用的人极少。
“陛下,辽东至京城要行几日?”唐笙轻声问。
“官府传递文书,最快也要三日。”秦玅观顿了顿道,“若是拖家带口步行至京城,至少也要一月。”
秦玅观的说法从侧面验证了唐笙的猜想。
唐笙犹豫再三,终于道:“陛下,微臣去吧。”
她在中医药方面虽有知识欠缺,但在传染病知识上,比起这个还没发明出显微镜的时代,积累还是比较丰富的。
只是,她在药方上的运用肯定没有日日和中草药打交道的医官娴熟。唐笙想要配个副手,同她一起去。
她已经在盘算着带着哪几本医书去京兆府了,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秦玅观道:“不可。”
唐笙还想再说些什么,方姑姑却已领着太医院院判入内了,只好噤声。
院判看了方清露传来的折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从方大人呈报的症状来看,这是水蛊啊。”院判低低道,“赤壁之战,曹军溃败正是因为此症。”
“《诸病源候论》有言: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院判深吸气,胡须有些颤,“若得此症,甚难医治。”
念珠拨动声止,灯火摇曳,秦玅观清瘦的面容更分明了。
“甚难医治?”
“是……此症由湿热邪毒引起,遇水则易染病……”
“不然!”唐笙出声打断,“此病虽然在水中传散,但却是由虫卵寄身体内致病,只要不触碰带有虫卵的水源,人同人是不会传染的。”
院判术精岐黄,妙手仁心,长治年间几次大疫皆是由他牵头阻断的。他虽疑心唐笙的说法,却又碍于秦玅观对唐笙的重视没有立即反驳。
“那唐大人是否拿得出治病之方?”
唐笙迟疑了片刻,旋即道:“我需要些时间。”
院判摇了摇头,虽无轻蔑之意,但看她的眼神却和长者看小辈类似。
他的话也让唐笙稍稍冷静,她此刻没有现代合成药物和医疗器械的帮助,短期内要想找到根除疫病的方法很难。
再者,这疫病万一不是她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疑难杂症……
唐笙想得越多,心中的忐忑不安之感便泛滥得愈发严重。
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周院判,依你所见,这疫病该如何阻隔。”
“回陛下话,对症下药,用龙胆泻肝汤清肝泻火,消除鼓胀。疫区封锁,死尸焚化——”
院判说了许多,但没有提及主要的隔断传播方式,唐笙很是心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必然导致疫病扩散,到时候满城风雨,秦玅观就更难处置了。
唐笙打断喋喋不休的院判,匆忙道:“陛下,微臣虽无法立即给出药方,但可以协助方大人阻断疫病传散。”
许久听不到御座上的人回应,唐笙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她神色恹恹,面上很是不悦。
“不可。”
秦玅观斩钉截铁般说道。
第56章
今夜的京兆府兵荒马乱, 宫里来的御林卫围住了府衙,不许人进出。
难以归家的差役怨声载道,知晓内情的官吏惊惧慌乱, 厢房哭泣声不绝。
夜里和女铁匠一道从辽东来的人里,又有两个发病了, 症状同其女儿一致。
女铁匠一人照顾三人, 忙得脚不沾地。
发病的人渐多,送饭的差役也不敢靠近了。
恐慌在蔓延,京兆府里人人自危。
关键时刻,方清露如定海神针般出现,安排了差役的歇脚地, 列好了衙门里的执勤调度表。
眼下局势算稳住了,但始终没有御医过来,方清露等得焦心。
疫病横行之际,穿梭在病患间的医官便是稳住人心的利器——如果没有医官和郎中,便意味着这是不治之症, 官府抛弃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历朝经历大疫时, 如若找不出克服时疫的奇方, 便会将染疫的村庄、城池、乃至是州府隔开,待到人死得差不多了,再清理尸首。
小吏带着衙役和胥吏们的期盼,前来询问, 方清露无言以答,只能说太医正在研讨药方。
次数多了, 她也有些麻木了。
一直等到后半夜,府衙前才有了动静, 连串的火把照亮了三位医官前行的道路。方清露起身,亲自去迎接。
来者是萧女医、刘御医和周院判,这三人里只有萧女医是自愿来的。
萧、刘二人由周院判全权安排。
他先将与病患有过接触的人赶至一个院落,随后又派了萧女医和刘御医去观察记录病患发病情况。
刘御医听了发怵,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缩了回去,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情不愿,听得方清露在心里直翻白眼。
“刘大人,那六人中也有两个汉子,你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萧大人便不在意了么?”
刘御医眼神躲闪:“这个,这个……”
“我等都是食皇粮,受皇恩的。不提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也不能临阵脱逃,龟缩人后啊——”
方清露话说得不客气,刘御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就赖在院判身侧,死都不挪步。
“我现在便去。”萧女医戴好罩面,斜挂好褡裢,“每日用药和病患症状记在条子上,投掷到窗外。”
“好。”周院判赞道,“治疫功成,本官定向皇上为你请功。”
萧医女谢过了周院判的好意,提起药箱转身时,颇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侠气。
厢房内此刻已是臭气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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