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痢,恭桶摆了一溜。自从得知他们发了疫病,送拉粪车的老头便不敢再来,铁匠虽然不惧得疫,但根本出不去,被迫同恭桶待在一道。
方清露得知此事,自掏腰包悬赏不惧得疫者。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陆陆续续有几个差役站了出来,担了送餐、煎药和换恭桶的职责。
萧医女在周御医开出的处方基础上,添了几味药,并着外敷药用了下去,几个时辰过去,并未见病患症状缓解。那最先发病的孩子,更是命若悬丝,朝不保夕。女铁匠抱着命根,眼泪止不住地流。
消息传回宫中,唐笙听到周院判对于病患的处置,以及治标不治本的隔离方法,心凉了半截。
萧医女对于病患症状的描述比二娘要全面,唐笙读了,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了。
照着周院判的处置,但凡沾接触过恭桶,易沾染上粪水的人之后都会相继发病。粪水一旦处置不好,极易导致更多人染病。
此病潜伏期不定,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有余,短期内染病者难以觉察。如若周院判未曾发现这点,在封禁月余后便宣告治疫成功,人员来往,虫卵顺水传播,再寄生钉螺……
太医院里,唐笙阖上医书,奔向宣室殿。
她值夜的时辰已过,没有方汀的通传是进不去内殿的。
殿中仍留有灯火,唐笙知道秦玅观今夜大概是辗转难眠的,横下心,一咬牙求着方姑姑帮她通传声。
方汀端着茶盏,叹了口气:“唐大人,陛下的意思您不知么?她不想让您去,您这般会让陛下不悦的。”
“我知道,我更担心疫病在京中扩散开,到时候,禁宫怕是也防不住。陛下她本就体弱……”唐笙心急,话说得有些乱,“姑姑求您给我通传一声,有些话我得当面同陛下说……”
方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脾气是真倔。
“奴婢帮您通传一声,但陛下大概不会见您。”
唐笙连忙道谢。
方汀入殿没多久便出来了,撩着风挡冲唐笙摇了摇头。
唐笙在檐下立了会,血气直上涌。
她撩袍直挺挺地跪下,硬是和秦玅观犟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方汀惊了,不过几日而已,唐医官脾气见长,竟和秦玅观作起了对。
“姑姑,唐笙有难言的苦衷。”唐笙仰首望着殿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恳切道,“若是照着周院判的法子治疫,必有大患。”
“地上凉。”方汀劝道,“你先起来。”
“陛下不见我,我便不起。”唐笙道。
春夜凉寒,久跪殿外,双膝必然受损。
方汀转了几圈,叫来宫娥寻了个软垫给她,唐笙坚持不用。
她将唐笙的话如实禀明了秦玅观,故意提了几嘴唐笙正跪在殿外,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可惜灯火太暗了,方汀只听得五屏椅上的人,“咔吧”一声搁下茶盏,心跟着颤了颤——她知道,这是陛下动怒的前兆了。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被人胁迫,唐笙此举正是戳了她最忌讳的点。
“她要跪便跪着罢。”秦玅观放下折子,“朕要就寝了。”
方汀欲言又止,抬眸偷看一眼秦玅观,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你要说便说,别一副憋闷相。”秦玅观不悦道。
“陛下,唐大人是忧心这疫病传进宫内。”她轻声劝说,“说到底,还是担忧您呐。”
“太医院那么多老道医官,都抵不上她一个黄毛丫头么?”秦玅观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蜷着指节磕在奏折上。
方汀不敢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完秦玅观洗漱更衣,解下了帐帷。
榻上人今日翻身翻得格外多,方汀取来经书搁在手边的花架上。
不一会,帐帷果然被掀开,秦玅观道:“取卷经书来。”
方汀立马递给了她。
秦玅观接了,在手中拿了片刻,又将经书丢回了她怀里。
方汀连忙低头。
秦玅观撑身坐于榻边,揉着眉心,鼻息发重。
“陛下?”
“去,丢个软垫给她。”
“奴婢给了,她不用……”
秦玅观太阳穴发烫,她重新躺下,掩上了帐帷。
方汀收好经书,退至阴暗处。
殿中点点滴漏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方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
“她还跪着么。”
方汀猛地惊醒,步伐匆忙:“奴婢这就去瞧瞧。”
安静躺着的这会,她气已经消了。
方汀出去后许久不归来,应当在劝说唐笙。
秦玅观拉起松垮的中衣,起身,从衣桁上取来氅衣披上。
行至外殿,果然听到了刻意压低的人声。
方汀还未来得及退开,风挡便被人完全掀开。
秦玅观俯瞰直挺挺跪着的犟种,火气再一次蹿了上来。
犟种一见她,双眼便是一亮,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同她说起了话。
秦玅观火气更大了,若是火苗是实体的,她的发此刻应是燃着的。
“滚进来。”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腿跪麻了,踉跄着起身,被方汀扶住。
一瘸一拐地来到御前,秦玅观已在外殿的丹墀御座上坐定。
唐笙接着跪,酸麻感激得她呲牙咧嘴。
“陛下,那疫病并不严重,但周院判弄错了传染源,这会出大事的。”唐笙努力向秦玅观解释,“那虫卵寄生体内,又会随人的泄物传散,京城泻水渠四通八达,不及时控制住,便会令更多人染疫……”
“御医都死绝了么,非得你去。”秦玅观打断了她的话。
“医书上说的和我的见解不同,我如若不去,他们只会照着医书上的处置。”唐笙苦笑了下,“我人微言轻,除非您放权于我,不然他们不会信的。更何况,这中间许多细节,需要现场查勘。”
“你如何判断医书上说得不准。”
唐笙深吸气,说出了自己思量了编出的说辞:
“回陛下话,微臣是推断得知的。古书上说,此疫多发于水乡,每次大疫必伴水灾,水乡钉螺、鱼虾众多,便于虫卵寄生,不少病患发病前曾下水摸鱼摸钉螺充饥。且此病不会立即致死,病患会慢慢腹胀,久之则亡,这不正是虫卵在人体内繁衍生长么?”
丹墀上的人不说话了,唐笙抬首仰望她,眸中带着期许。
“你可知,治疫不成,该当何罪。”
“微臣不知。”
“倘若侥幸活下来,轻则流放,重则死罪。”秦玅观仍不想唐笙去,她继续道,“倘若染病——”
“若是治成了呢?”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被她意气昂扬的神色攫取的视线。
她逼问道:“你有把握么。”
“有。”唐笙即答。
秦玅观哑声笑了:“你不怕死么?”
“怕死。”唐笙一字一顿道,“但更想成为陛下的臂膀。”
秦玅观哑然失笑。
“臂膀?”
上一个说这话的是唐简,她没能护住唐简,也害得唐家破亡。她心中有愧,这才愿意护住唐笙,以全她那近似于无的良心。
过去秦玅观虽有心提拔她,却从未想让她犯险,只是想要给她些权力,让她有自保的能力。
如今,唐笙却说要做她的臂膀。
丹墀下的人似乎还不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这意味着,她要和自己一样双手染血,活在猜忌与忧虑中,辗转难眠。
秦玅观生在皇家,自她决定夺位那日起,便是满袖腥风,天生注定的孤煞命了。
“你想成孤煞么?”
“我只想成您的臂膀。”唐笙抿唇笑,“您要给我放权,总归要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我自己挣。”
秦玅观俯身,取出氅衣里藏着的明黄卷纸,两指夹着,探上前。
唐笙扶膝起身,拾级登上丹墀。
这是秦玅观的手谕,唐笙展开卷纸时,秦玅观的指节一直松松地夹着它。
借着昏黄的灯火,唐笙看清了卷纸上的字迹。
秦玅观调回了周院判,将她顶到了一直空置的左院判的位置,唐笙跃升四阶,官从正四品。
“接得住么?”秦玅观问。
唐笙颔首。
秦玅观松开两指,手谕落在唐笙的掌心。
她靠上御椅,垂首望着阶下人:
“滚罢。”
第57章
两个月内连升六阶, 这种升迁速度,是活脱脱的青云直上。再升一阶,唐笙便要换上绯袍了。
科举出身的京官, 若是没有特别突出的功绩,升到正四品, 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方汀速度极快, 一早便送来了尚衣局赶制的圆领官袍。
胸前的补子变成了云雁,衣袍颜色也更深了些。唐笙换上新袍,准备谢恩,却被秦玅观以准备上朝的由头顶了回来。
她在中庭叩首,算是谢过了圣恩。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 檐下的窗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唤来方汀:“敲打周林皋,让他打好唐笙下手。”
“是。”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瞧见了身影缩成一小团的唐笙。
*
单间耳房里,唐笙握着毛笔努力将每个笔画写得清晰。
这张字条是她写给方姑姑的, 从秦玅观每日用药的注意点讲起,一直写到该怎样防治风寒和疫病。
做完这些, 她还是不放心, 又跑了趟太医院准备了大半个月用量的药,分门别类,写清用量交给了方姑姑。
方汀接了满满一箱的东西,重得忍不住提腿抵了抵。
“唐大人, 您这是……”
“我放心不下陛下的病。”她道,“陛下至今风寒未愈, 又要操心国事,实在是辛劳。”
她又喋喋不休地叮嘱了方汀许多, 方汀体谅她的忧心,一一应了。
忙完这些,唐笙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嘱咐,回耳房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姑姑,一定要催陛下用膳呀,不用怎么吃得消!”唐笙回首,略拔高了些音量。
方汀边叹气边点头,心觉好笑——这医官说的,像是她们这些伺候的偷了懒,让陛下吃着苦头了。
慢慢吞吞回到耳房,唐笙挎上褡裢,背好行李和医书,两边各挂了个药箱,准备出发。
前些日子被丢到御林司习武,她别的没学着,唯独抗揍能力和负重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一直行至禁宫中轴线附近的宣政殿,她才觉出些累。
不远处,秦玅观的御辇掠过了红墙琉璃瓦撑起的巷道,仪仗绵延,不见队尾。
唐笙同她不同道,只来得及眺望了她一眼,便随着宫人们下跪了。
陛下定是被她气着了,今晨她去谢恩的时辰,明明是她用膳的时候,可她不愿见她。
御驾进了宣室门,众宫人起身。
唐笙,提了提肩头的东西,心里落空空的。
*
方清露一早便听说了陛下派了新院判过来,特地遣了小厮去接。
她在府衙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了来人。
这新院判似乎还挺胖的,压得马儿头都低了半截,肚皮离地更近了。
今日太阳不错,方清露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翘首以盼。
人越来越近,她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这新上任的左院判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唐笙背着东西哗哗啦啦地下了马,马儿肚皮升了上去,脖子也梗直了。
方清露眨巴眼睛,呆道:“你是新院判?”
唐笙从衣袖中取出秦玅观的手谕,交给了她。
方清露看完,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
“这就升上正四品了?”
也不怪她发怔,唐笙再升两阶就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唐笙颔首。
“你这名儿起得好。”方清露主动接过她背来的药箱,迎她入内,“真真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了。”
解放了双臂,唐笙揉了揉压了半天的肩膀,切入正题:“我真是来治疫的,现下什么状况了?”
“眼下有三人发病,余下和他们有接触的,都被周院判关到西厢了。”越往里走,戴罩面的人越多,方清露从差役手里接了两个,一个给唐笙戴上,一个给自己戴上,“两个成人倒是没怎么闹腾,那最先起疫的孩子看着是快不行了。”
“人在哪里。”唐笙放下东西,从箱中取了两个葫芦,“带我去瞧瞧。”
方清露给她引路,迎面碰上了周院判。
唐笙本以为他要啰嗦两句,结果老头啥也没说,同她见了平级礼便要离开。
唐笙亦不想得罪人,认真回了个晚辈礼,目送着他离开。
“在周院判制定的细则上舔几项。”唐笙说,“染疫者和同他们有接触的,排泄物必须妥当处置,不得随意倾倒沟槽。”
方清露往心里记着,抬头道:“不爱干净会染病?”
唐笙向她解释了一通原理,方清露似懂非懂。
“总之,沾上粪水就会染病。”唐笙言简意赅,“虫卵遇水便能生存,碰人便能感染。”
二娘懂了,她向唐笙讲清了粪水和废水的处理之法,最后道:“我会把控着用水出入的。”
方才她说话时,唐笙便在脑海里擘画出了流调图——因为周院判的固执己见,刷恭桶的老头一家要染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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