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唐大人虽然处事不同,但骨子里相似,真要到了那个地步,你会让陛下为难吗?”
第79章
晚朝商议了两件大事, 耽搁了秦玅观用膳的时间。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便没有了用膳的兴致,喝了些茶就开始处理政务, 特地吩咐了不许人进入书房。
方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故意在书房前转悠了好几趟。
身影晃眼, 秦玅观终于搁笔抬眸。
“晃来晃去。”秦玅观不悦道, “要晃去殿外晃。”
方汀大喜,趁机入内:“奴婢愁啊。”
秦玅观啜了口茶,摘起翘起毛的羊毫来:“愁什么。”
“唐大人走时叮嘱奴婢要定时呈膳,一定看顾好陛下的身子……”
“方汀。”秦玅观用毛笔指她,笔锋轻晃, “朕发现你近来是越来越爱抬她了,朕才是皇帝,你听谁的令。”
“当然是陛下的令!”方汀果断道。
“知道就好。”秦玅观收笔,写了两句话又道,“盛碗粥来, 朕喝两口。”
方汀压下唇角的笑意,恭恭敬敬退下, 直奔小厨房。
膳食一直温着, 方汀退下没多久,宫娥们便一连上了三个碟子,堆满了秦玅观书案前留出的一点点空当。
秦玅观写一个字便要抬头,见着方汀入内, “啪”一声搁笔。
端着粥的方汀立马跪了,连珠炮一样说道:“这三道是唐大人新研出的药膳, 唐大人说食补要比药补来得温和,更适合陛下的身子。这算药, 不算膳。”
秦玅观:“……”
良久,她道:“端圆桌上去,在书案上用膳,成何体统。”
“奴婢糊涂,这就端去。”方汀计成,脚步都显得轻快了。
秦玅观移步,洗完手方才落座。
膳房得了唐笙的指点,不再照着寻常菜色烹饪,而是注重清淡口的调味,用的肉食也是原味较淡那种,还特意仿制成了素食。
这些日子,秦玅观用的膳食果然比从前多了些。
方汀连布了三筷虾仁,在心里夸了好几通唐笙。
“陛下,礼部那边今日差人来问了,那从宗室挑选出的十五个孩子是否要以皇嗣的规制迎进京。”
建储之事议了快两月了,名单才定。十五个人选中,有八个男孩,七个女孩。秦玅观今日晚朝刚应下,礼部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推进了,心急得很。
“朕只说要亲自挑一挑,怎么成了要过继子嗣了。”秦玅观道,“他们什么身份便配什么礼制,但凡僭越,一律不得来京。”
“是。”方汀记着了,“那去百里外迎接的仪官?”
这些孩子虽是父母双亡,但不少是有着爵位的,照例是该遣人去迎的。
秦玅观停箸。
眼下在幽州的唐笙正守着京畿门户,品阶上也合适。待她回京,也可给个礼部的官职当一当,既不得罪人也能刷资历,又好让她早日打消去辽东的想法。
“礼部近来有缺?”
“回陛下话礼部右侍郎空着。”
“太高了。”秦玅观呢喃。
她这样说,方汀立即猜出了她想填谁——太医院不是行政官署,唐笙就是升官再快也朝中也不会真有大臣会忤逆帝心。此番唐笙治疫有功,陛下想要让唐笙名正言顺地握上实权,又不能离自己太远,所以便想让唐笙填礼部缺。
可礼部空出的这个位置是正三品的,六部主要官员都在权力的核心圈层,拿唐笙这个愣头青顶上去,难以服众。
“陛下,唐大人怕是更愿去辽东。”方汀小声道。
提起辽东,秦玅观便有些头痛:“她同你说了自个想去辽东?”
“是。”
身边只有方汀了,秦玅观说了心里话。
“她去辽东是想为朕排忧。”
方汀心道,这不是好事吗。
“为了朕和为了志向是两码事。”秦玅观瞧出了方汀的困惑,“更何况唐家只剩她这一个了。她阿姊因朕而死,朕不想将她再搭进去了。”
*
在幽州的最后一晚,唐笙来到了府衙后边的小丘上。
坡上的月色格外皎洁,微凉的夜风拂动衣角,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喝酒么?”方十八在她身侧坐下,递来一小坛未拆的酒,“幽州白干味道烈,也辣喉。”
“我尝尝。”唐笙接了喝了一口,整个喉腔都冒着酒气,胃也翻滚起来。
“你这是在愁什么?该不该去辽东?”方十八同她碰杯,灌了一大口。
“是啊。”唐笙托腮,“我怕死,又怕出事。两难呢。”
她说得含糊,方十八全当她在忧心陛下。
“那就不去。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地陷了矮个的先死。”方十八酒喝得尽兴,哼起歌来。
唐笙听着词,问道:“这唱得是何意?”
“我也不知。”方十八咧嘴笑,“过去唐大人常唱,顺便教了我几句。怎么,唐大人没教过你?”
“我过去常在宫中当差,没听阿姊唱过。”唐笙冷静解释,“你教教我。”
方十八放声高歌: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后边呢?”唐笙问。
十八道:“不晓得,只会这两句,你想知道后边的可以问陛下。”
唐笙眸色微暗:“陛下知道么?”
“应当知道罢。”方十八说。
唐笙同她碰坛,学着她的模样猛灌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直呲牙。
方十八哈哈大笑。
翌日清早,天上飘起了雨丝,唐笙换了身蓑衣方才出了衙门。
县衙前挤了好些百姓,都是来为她送行的。曾被唐笙救过性命的更是直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唐笙见不得这个,忙跑着上前扶人,手心全是那人跪地时染上的泥渍。
“唐大人保重啊!”
“乡里要给您立生祠,您千万要保重啊!”
这样惜别的氛围令唐笙热泪盈眶。
她牵着马,在乡亲们的陪同下出了幽州城。
道路变窄了,视野里到处是泥泞。
疫病汹涌的日子里,许多农田荒废了。唐笙放眼望去,禾苗欣欣向荣的稀稀拉拉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荒废的田地会有人接受罢?”唐笙问。
“豪绅占了一批,还有一批充公了,算是官田。”十八应声。
唐笙推了推斗笠,没有说话。
“前面有乡镇。”方十八眺望了几眼,“唐院判,马上晌午了,歇一歇,用点饭罢!”
十八一呼她的官讳,唐笙就知道她有求于她。
“好。”唐笙拉长了尾音应了声。
乡镇愈来愈近了,即便有雨水的冲刷,唐笙还是望见了一片灰濛濛的瓦砾。
唐笙一行人都扮成了往来的客商,刚进乡镇,乞儿便涌了上来。
疫病死了许多人,不少孩童都沦为了孤儿,只能乞讨为生。
唐笙本想给他们些钱,但思来想去,还是在道边找了家包子铺,施舍了一通。
围来的人愈来愈多,数不清的手伸在半空中,像是溺水者拼尽力气去抓岸边抛下的绳索。
孩童身后还有穿着破烂的大人,他们搂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还插着草标。
摊主对唐笙这位贵人笑脸相迎,对靠近蒸笼的乞儿却面露嫌色。
“您这边坐。”摊主擦干净了长凳,哈腰请唐笙坐下,“您的那屉蒸着,我马上送来。”
唐笙微颔首,视线仍在那群乞儿身上。
“他们的衣裤为何这样短?”唐笙发现了异样。
这群围上来的饥民,身上的衣服比寻常百姓要短得多,不少裤子都只及膝。
“他们是贱籍,从前只能住船不得上岸。这不因为疫病,钦差大人开了恩典,他们才能上来。”摊主一边拾包子一边骂道,“他们上来了就是行窃偷盗,我这包子一个不注意便会被他们偷去。这是您贵人心善给他们布施,他们这些人呦,不知感恩的!”
包子分完了,不远处的便服差役回来了,饥民一哄而散。为数不多的几个跟过来也不是道谢,而是向唐笙乞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刚端上来的包子。
方十八见他可怜,将手中那个给他了。
“贵人,您心善,再给几个罢。我家里还有弟妹。”
乞儿眼睛亮亮的,抱拳做出恳求状。方十八干脆将那一碟包子全倒给他了。
身后的人见着这场景,又跟着乞儿涌来了。摊主瞧见了,边叹气边摇头——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心就是软,等下被缠得脱不开身,一口饭都别想吃着。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和方十八一口也没吃上。
饥肠辘辘的护卫和差役还跟着她们,唐笙领着他们进了家食肆。
店里店外果然不一样了,谈笑声,划拳声,咂嘴声混在一起,和外边几乎是两个世界。
唐笙一行人占了四桌,方十八和她独占一桌,将堂口的桌位包了圆。店小二先上了几碟凉菜,笑呵呵道:“二位要上酒么?”
唐笙刚想说不,嗑着花生米的方十八便大手一挥抛下一大锭银子:“上,挑最好的上。”
店小二的笑容更谄媚了,他刚退了几步,便又快步朝店门外去,大声呼喝起来。
“去去去!这不是你典儿卖女的地儿,滚远点,莫挡着客!”
唐笙循声望去,瞧见了先前身插草标行乞的一家人。他们一家五口,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儿,面容清瘦,怯生生地望着店内的人。小的两个差不多大,一男一女,女的和大女儿神情一致,男的手里还抱着包子在啃。
“小二,放他们进来!”窗边坐着的男人单脚踩凳,露出一双干净的皁靴。
众人循声望去,男人抱拳一笑:“我那第三房小妾缺个伺候的,我瞧那个大的不错。”
“黄六爷!”小二赶忙迎了过去,“您怎么不去楼上雅座?”
“底下热闹。”黄六爷笑道,“将人领过来罢。”
男人领着家人上前,黄六爷捏着大女儿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色眯眯地摸起她来:
“不错,有几分姿色。多少钱?”
“五两银子。”男人伸出五个黑黢黢的手指头,“大爷,您再瞧一眼我这婆娘!”
他说了许多直白污秽的躯体形容,惹得唐笙直蹙眉。
“正大光明地典妻卖女。”唐笙捏皱了衣袍,“这里离京畿不过数十里,便已穷苦成这般了吗?”
“他们是贱籍,《大齐疏律》管不了。”方十八拍她的肩,“这些孩子被卖到富贵人家反倒能活下来。”
“是不是为奴为婢,下人也瞧不起。”唐笙顿了顿道,“幽州尚且如此,辽东又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方十八没有说话。
嘈杂声起。
不远处的黄六爷对那一母二女说起了荤话,唐笙听得更恶心了。
“贱籍已被废除,典妻卖女,违背大齐法典。前月布告的新政你们没瞧过吗。”
清泠泠的女声穿透了嘈杂,周遭静了下来,不少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唐笙这一桌。
“辽东的新政,怎么就和幽州有干系了?”黄六爷笑意冷了些,上下打量起唐笙来,“我买她们是为了救她们,行好事倒还成了错了?”
眼瞧着要剑拔弩张了,掌柜的连忙来和稀泥,同瞧着很像是过路客商的唐笙说起了黄六爷的身份。
“沈家连襟?”唐笙重复掌柜的话,“哪个沈家连襟?”
“爷的家事还要讲给你们听?”黄六爷打下袍子,“你们妇道人家,不在闺阁待着绣花,反倒管起大老爷们的事来了。”
黄六爷嗤笑一声,回顾身后,身后人也有跟着笑了起来。
唐笙看向十八,十八摇头——她从未听过沈太傅家有什么沈七爷。
黄六爷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老子犯了哪条王法,你报官去,看看县太爷敢不敢抓我!”
他确实不犯王法,唐笙不能随意惩处她。
“这三人,我要了。”唐笙道。
男人一听当即变了脸,呼喝道:“二十两银,二十两银!小儿十两!”
“且慢,你要跟老子抢人?”黄六爷叉腰走上前,晃得钱袋子哗啦作响。
一旁的差役亮了刀挡在了唐笙身前。
黄六爷低头,认出了那刀是官府样式的,豪横忽然就抽散了。
但他还是嘴硬:“几个女人而已,大的那个我要了,其余两个,你领走。”
唐笙缓缓道:“你那个连襟是谁,你最好说清楚。”
黄六爷一下慌了,几度低头瞧靴面,但就是一言不发。
“你是官府的么?”黄六爷露出个笑,想要打听出唐笙的身份,“那也请报个名罢。”
他想要凑上前,瞧清唐笙的面容,差役抵出一段刀横在他的脖子边。
黄六蓦地冒出了冷汗,压低了声:“有话好好说,亮什么刀?既然您和沈七爷是同僚,想必都是相识的,您估计是——”
唐笙起身,余下四桌的人也跟她起身。
十八抛了个银袋给边角处的贱籍男人,跟上唐的步伐。
“想知道我的名讳?”唐笙同黄六错开时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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