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十八换了张嘴巴捂,生怕隔墙有耳,她和唐笙明日便因不敬圣上被处以刑罚。
小姑娘挣扎了一会,就差上嘴咬人了,方十八才撒了手。
“这个人不能提吗?”小姑娘还算机敏,“那就是她让恩人得病的,所以恩人睡着了都要喊她!”
十八一边捂她一边凶她:“叫你去请郎中,不是叫你在这胡说八道!快点去!”
小姑娘哭出了声,吵得方十八脑袋疼。她母亲忙过来,将她带了下去。
“你和七庙官都是坏人!”小姑娘抽泣道。
“捂上她的嘴巴……”沙场上方十八没带怕过,今天却觉得自个得折这了。
她真挚祷告,期盼唐笙赶紧醒过来。
接过小姑娘差事的大姑娘奔了出去,生怕赶上宵禁,请不来郎中。
她习惯了赤足走在路上,如今穿上鞋了反倒跑得没从前快了。
老旧的石板路上有坑洼,她没注意,绊了一跤。
起身时,她瞧见了连片的气派建筑。
被大雨荡涤一新的琉璃黄瓦沿着中轴线森严排列,异常华贵。
秦玅观披着氅衣立在窗边,嘴唇血色很淡。
她闲下来,脑海里总是浮现唐笙的身影。
雨最大的那会,秦玅观本不准备出来,打算叫宫人将她架走。她立在窗沿边瞧了一会唐笙的身影,又改了主意——所有人都在檐下,中庭唯余她一人,孤零零的。
唐笙就那样跪在雨里,连肩背都舍不得弯一下。
“陛下,该用药了。”方汀提醒道。
“雨停了,天也要黑了。”秦玅观回神。
“唐大人想必早已抵家了。”听出话外音的方汀小声道。
秦玅观接了瓷碗,啜了口,没有应声。
她不过淋了一小会雨,当阳穴便开始作痛了,入了殿侍奉的宫人有传太医,煮姜汤,递汤婆子,秦玅观不久就缓了过来,但过去这么久了身体也不大爽利。
唐笙在雨里跪了那么久,自然比她更难熬。
想到这,秦玅观低声问:“朕会不会太狠心了。”
“陛下——”
方汀犹豫再三,终于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奴婢知道您也难受,您这么做是为了不把唐大人卷进来。唐大人并非蠢笨之人,如此执拗,定然是觉察了什么。您大可听听唐大人的见解再做决断——”
“自始自终,您好像从没有问过,唐大人有什么处置之法,有什么更细致的见解。”
秦玅观垂眸,眼睫轻颤。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您如此处理,落在唐大人眼里,该是什么模样?”
方汀的话理顺了她芜杂的思绪。
秦玅观想,唐笙大概是失望的。她会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将她当作值得倚靠的臂膀,根本瞧不上她。
“奴婢是一家之言,经不起太多推敲。”方汀继续道,“您是皇帝,大齐的主君,奴婢只是您遮蔽下的蚍蜉,您心里惦念的太多太沉,自然是奴婢等不能企及的。”
良久,方汀听到了一声长叹。
“朕能信她么。”秦玅观呢喃,“朕想信她,又不敢信她。”
“甘罗十二岁封上卿,霍去病弱冠之年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孙权十八岁镇守江东。陛下您亦是年少有为,为我大齐力缆狂澜,未及二十就立下汗马功劳,怎么到唐大人这里便不愿相信她了?”
秦玅观不置可否。
窗外,天色已暗,秦玅观揉着眉心,重新握笔。
既然此事已经照着她的章法处理完了,她就没有再耗费心力的必要。身为君主,她不该为小事所困扰,以至于乱了分寸,搅了理政的心神。
宣室殿的烛火又燃到了深更,晨间方汀来侍奉秦玅观梳洗,发现她又开始咳嗽了。
正更衣,宫娥入内通报:
“陛下,通政司的唐大人告假了,说是病了。”
各司衙门的主官要告假,照例是要陈奏秦玅观的,秦玅观准了方才能休沐。
“唐笙病了?”秦玅观侧身。
“是。”宫娥应声,“说是感染了风寒。”
近侍们的视线悄然落在了秦玅观身上。
“朕准了。”秦玅观道,“叫太医过去。”
宫娥唱诺。
方汀见缝插针:“陛下,要派人过去探视么?”
“风寒而已,不必了。”秦玅观答。
第86章
既是秦玅观发话, 太医院仔细挑了人去给唐笙看病。
方十八花了重金请来的郎中医术不差,御医到时唐笙烧已经退了,人被抽去了精神气裹着棉被缩在卧榻一角。
唐笙认得来的御医, 知晓他级别不低,应是太医院揣测了秦玅观意思派他来的。
秦玅观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心力交瘁的唐笙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她想, 这该是秦玅观的驭人之术了,在不需要她时决绝推开,见她失望了又抛出点希望挽留人心,不至使人反叛。
有时候越讲规矩和情分反而越意味着疏远。
唐笙好冷,耳畔回响的全是秦玅观在倾盆大雨中再三强调她们地位有别的话音, 她不敢去相信这份迟来的派遣背后藏的其实是关心了。
她强打着精神谢恩,御医怎么拦都拦不住她。
御医回去复命时将情形细说给秦玅观听。
秦玅观本在审阅诏旨,听着听着就拨起了念珠。
“重伤风?”
“回陛下话,是重伤风加之先前治疫辛劳,拖久了损伤元气, 需得好好将养一旬了。”
“知道了。”秦玅观攥拢念珠,“退下罢。”
听着御医说唐笙治疫累垮了身体, 秦玅观心里起了歉疚。
但从幽州治疫来讲, 唐笙做得极好:归拢民心,宣扬皇威,安民济物,行事果决, 公正严明。
秦玅观很是欣慰,但在发给她的谕旨中只用了两个词褒扬她。
方汀昨日说的话,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秦玅观心上。她鲜少以平视的角度同人互换视角,昨夜秦玅观尝试了, 那种失落感闷得她没了起身的力气。
歉疚像是压在身上的顽石,搅乱了秦玅观的思绪,拖慢了秦玅观的决断。
喝药时,用膳时,阅折时,坐在步辇上远眺时,一抹虚幻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晃动。待到秦玅观沉下心绪去瞧时,身影化成了小人一样的唐笙,正在哭泣。
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叫了太医来瞧,没瞧出个所以然。
太医说陛下忧思过度,应当早些休息。秦玅观为了忘掉那身影,破天荒地尊从了医嘱。
晚间梳洗时,秦玅观正用竹盐漱口,漱到一半唐笙的影子又浮现了。
秦玅观顿感烦躁,掷下刷牙子枯坐在榻边。
陛下发怒不会吼叫,只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宫娥们以为惹怒了皇帝,齐刷刷地跪下,头磕得此起彼伏。
“奴婢等知罪,求陛下宽恕!”
秦玅观见了这阵仗更烦了。
为微尘似的事情而烦躁实非明君之举,秦玅观取了榻边的佛经默念起来。
她正拧巴,不愿承认自己的浮躁,因而没叫宫娥起身。方汀入内,瞧见了这番场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迈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当即拉了个当值的宫女询问。
弄清了原委,方汀这才向秦玅观通报:“陛下,十八当差来了,您白天吩咐过,叫奴婢……”
“朕不见。”秦玅观赌气似的说道,“叫她退下。”
方汀沉默了半晌,自个去问清了唐笙的状况,以防秦玅观半夜询问。
方汀陪侍秦玅观近二十年,可谓是料事如神。
入了夜,榻上人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方汀抬抬眼皮,预判了秦玅观的询问,一一作答。
“她还烧着?”
“不是烧着,是畏寒,没精神。”
“难受?”
“定然是难受的。”
秦玅观继续烙饼,烙完饼又面壁,过了许久又开始询问。
“你说她怨我么?”
方汀沉默。
“她向来善解人意,朕的心意她应当是明白的。”
方汀继续沉默。
“君臣有别,朕已是仁至义尽,派了御医……”
方汀听得抓心挠肺,直截了当道:“陛下您要去瞧瞧她吗?”
这下换秦玅观沉默了。
“君臣有别,朕是君,她是臣,没有君夜访臣子的道理。”
藏在昏暗处的方汀收回撇了一半的嘴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昔日文王亲访姜太公,昭烈帝三顾武侯草庐,爱惜贤良,礼贤下士,并不折损身份。”方汀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忍不住又添了两句,“陛下您若是如此,日后也是一段佳话。”
秦玅观:“说得有理,替朕更衣。”
她顺着台阶就下了,将什么君臣有别抛之脑后。
方汀去取衣桁上的袍服,被秦玅观叫住:“便服。”
“是。”方汀应下。
秦玅观合衣合得迅速,由着宫娥系带,探手去取立领衫。
她将自个裹了个严实,扮成了书香世家的女儿,但举手投足间难掩的贵气又有些冲淡了这份书卷气。
一切准备妥当,秦玅观上了小轿,在暗卫和扮作侍从的御林卫的保护下出了宫,在方十八的引导下绕行至临近外禁宫的民居。
暗夜放大了脚步声和风声,秦玅观坐了会轿,掀开帘吹风。
凉风唤醒了被焦急蒙蔽的心,秦玅观忽然有些后悔做出了这样莽撞的决定。
“您有话要吩咐吗?”方汀隐去了称呼,上前询问。
“回宫罢。”秦玅观说。
“快要到了。”方汀温声答。
她知晓秦玅观的焦躁和纠结,柔声劝说:“鲜少见到您如此踟蹰呢。”
说话的这个间隙,秦玅观瞧见了不远处的昏黄光晕——周遭皆是漆黑,唯有那豆大的晕圈在寒夜里摇曳,轻轻诉说未眠人的心事。
她放下轿帘,不再言语。
小轿停了,方十八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摸索到了铜环旁的钥匙孔,长柄圆环的钥匙从她身侧摘下,捯饬了几下,门就开了。
方十八欠身,请秦玅观入内。侍卫守在院外,只有方汀和方十八陪侍在她身边。
唐笙盘下的这小宅竟连唐家老宅都不如,秦玅观已经数年未曾踏足这种院落了。方汀怕她踩上坑洼,特地护在她身侧。
那圈光晕近了,秦玅观已经能透过纸窗瞧清拉长的烛火了。
方十八和一众侍从留在了屋外,秦玅观只身推门进入。
还算宽敞的外间摆着桌椅,正中是一方香案,案上搁着那卷烧毁的画像。
秦玅观随着木门的“吱呀”声颤了下,脚步一滞。
再向里就是寝房了,秦玅观微欠身,通过比宫中低矮得多的门洞,瞧清了里头的物件。
她刚从暗处过来,寝房一下就显得透亮了。
榻上平躺着一个人,被布衾裹得紧紧的,似是睡着了。
秦玅观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心里的歉疚更浓重了。
“唐笙。”还隔着段距离,秦玅观低声唤她。
榻上的人颤身,秦玅观上前,微俯身。
一张陌生的脸露了出来,秦玅观神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大姑娘颤声问她。
“唐笙呢。”秦玅观沉声道。
“恩人,恩人在沐浴……”大姑娘被秦玅观的神色吓着了,磕磕巴巴道,“你是谁?”
见秦玅观不说话,大姑娘朝靠墙的那面摸索,似在寻找什么。
秦玅观回手一握,一柄匕首便抵在了她喉边。
“这间寝屋是唐笙的么。”秦玅观直切要点。
“是恩人的……我是替恩人暖……”大姑娘胆怯,紧紧揪着被子,缩到在角落里。
她话未说完下颌便是一松,匕首离她远去了。
秦玅观转身离去,虚掩着的门被重重推开,砸出了声响。
不明所以的方十八跟了上去,方汀小跑着跟在秦玅观身后。
秦玅观拂下轿帘,低低道:“回宫。”
轿夫似是瞧出了秦玅观的急切,加快了步伐。
方十八在方姑姑的允许下脱了队,奔回了宅院。
彼时唐笙正挽着发从后院出来。
她忍受不了发烧出的一身汗,趁着今日有好转,强忍着不适简单擦洗。里间隔音好,唐笙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后,就迅速扯了衣服裹上,扶着墙壁出来了。
她出来什么人都没有瞧见,还以为是自个幻听了。
方十八气喘吁吁,不等缓过劲就问了起来:“你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那样气愤?”
“陛下来了?”唐笙瞠目,语调里藏着喜悦。
“不是被你气走的?”方十八觉察出不对劲,眉头舒展,“你没瞧见陛下吗?”
“我在里头啊,听着脚步声扯了衣服裹上就出来了。”唐笙胸闷气短,出来时眼前黑了又黑,这会还没缓过来。
她们的声音引来了小姑娘和她母亲,一大一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守在她们身边。
方十八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最终绕过唐笙进了卧房,瞧见了乱糟糟的榻和吓傻了的大姑娘。
方十八拍了下脑袋,咬牙叹气,一瞬间全明白了。
唐笙掠过十八的肩膀瞧清了里头的场景。
“你为何会在我的卧房?”
大姑娘急得直掉眼泪,跪在唐笙和方十八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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