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唐笙:“娘的,娘说恩人怕冷,叫我去暖床——”
大姑娘刚及笄,许多事都没被教明白,这话外音或许只有唐笙和方十八明白了。
唐笙倏地转头:“你同她说过这话吗!”
女人跪下不住地磕头,重复道:“是我办错事了,是我办错事了!”
像唐笙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她未被所谓的夫赎身时曾听说过女子磨镜的秘闻,知道有些达官贵人喜好这样。
她自小生活在以训化女子服侍贵人为人生要义的环境里,将自己和女儿视为了物,理所当然地用她以为重要的东西馈赠有恩于她们的唐笙。
怕唐笙冷是一回事,另一层更隐秘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为了攀附高枝而选择的不等价的交换,亦或者说不能用价值定义的事,对于唐笙而言是种极端恶劣的行为。
短期内,她的思想无法逆转。唐笙亦没时间同她们理论这些,她扶墙朝外边走了几步,眼前又泛起了青黑。
“我要入宫。”唐笙紧咬牙槽,吐出了这句话。
第87章
“我要入宫。”
唐笙重复着这句话, 眼前愈发黑了,还未走到房檐下就因眩晕倾倒。十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一晕,就错过了最适合解释的时间。
唐笙在翌日一大早便乘轿到了端午门, 禁军给她拦了,客客气气将她送了回去——秦玅观昨日后半夜也传了口谕, 说不见唐笙。
来传令的宫娥特地照着方姑姑的叮嘱解释了通:“唐通政勤于政务, 病中也要入宫面圣,陛下忧心她亏损了元气,叫你们见着人就好好送回去,叫她好好修养。”
禁卫照做,恭维她们, 将她们赞为当代君臣典范,唐笙听了一通面色却越发难看了,禁卫以为唐大人是个清正刚直,听不得溜须拍马的,后半段路不敢再说话了。
他们不作声了, 唐大人反而主动敲起轿壁,说要到京兆府去。
禁卫们记着传话, 纷纷劝说唐笙早些回去养病。
唐笙少见地拿出官架子压人:“当好你们的差便是, 本官去哪轮不到你们插嘴。”
禁卫们被她赶了回去,官轿一路轻摇,来到了易主了的京兆府。如今方清露调任辽东按察使,方采薇凭着调查秦行昀和处理抵触新政的监生晋升正五品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同时代理着京兆府尹的差事。
明眼人都知晓方采薇接任京兆府尹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玅观这样做是为了塞住吏部和言官的嘴巴。
霉了一日的唐笙终于觉察出了一线转机:她想起了二姐治疫时用于传信的鸽子。信鸽传递消息都有固定的线路, 二姐应当带不走它们。眼下十二娘是京兆府代理主官,她应该能说得上话, 借着鸽子传信。
唐笙也想过用密折传信解释,但依照她对秦玅观的了解,正同她怄气的秦玅观大概率是不会主动去看她署名的信件的。
信鸽传信本不符合宫里的规矩过了疫病这个节点便废止了。方采薇有心帮,却也寻不到原本的鸽笼了。
唐笙跑了一趟,无功而反,终是回去写折子了。
她尚在病中,手腕没有什么力气,写出来的字轻飘飘的。
唐笙边写边揉眼睛,这场无妄之灾令她心力交瘁,写着写着唐笙的视线就模糊了。
秦玅观拒不见她,可能是真信了她能做出这种事。她的道德人品在秦玅观那就是低劣的,换句话说,秦玅观就是不信任她,不愿听她的解释。
唐笙真的倦了。
她递了折子,期盼秦玅观能早日打开。
可是过了整整一日,宫里都没有回音。
唐笙失望了。
她气色极差,瞧着像是下一瞬就要昏倒了。
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母女三个一直守着她。
唐笙强打着精神谈起了那夜的事。
大姑娘哭着道:“恩人是善人,我只想报答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贵贱之分,无非是旁人强加的。一个人,若是自己都轻贱自己,会为人敬,为人爱吗?”唐笙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你不是谁的物件,无论何时,只有你自己重要。”
小姑娘似懂非懂,一直牵着她的母亲,抱紧了身侧的大女儿:“我们并不知您厌恶这个……”
“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受了那些腌臜人的影响。”唐笙打断了她的忏悔,“我若是大权在握,定要将那些人,那些地方全部铲除。”
“可我们这种人,最宝贵的只有这个了,只能这样报答您……”
“你们照顾我便是报答了。”
唐笙叹息,阖眸了休息了片刻,定定瞧着送折差役离去的方向:
“那种事,只该和自己心爱的人做。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攀附。”
*
秦玅观并非没见着唐笙的折子。
她冲出唐笙的私宅时正在气头上,谁劝都不愿听。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终于静下心来细想。
她是不信唐笙能做出欺凌百姓的事的。
这京中许多事,只要不是刻意隐瞒,她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唐笙出任通政使主官,手下有许多不得升迁的属官。自她当差起,便有人变着法子来巴结她。
有想请她上画舫吃酒的,有借着购书的由头向她行贿的,还有私下打探她喜好的……
唐笙全都婉拒了,处置得都很得当。
这些秦玅观全都看在眼里,她一直觉得唐笙向善,心系百姓,同那些取巧钻营的官吏不一样。
可偏偏那夜见着她榻上躺了个女子,她就忘记了一切,胸腔燃着火,像是要炸了。
秦玅观许久没这样失态了,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她没和任何人提及那夜的事,方汀还是从十八那打听来的。其间,她几次想劝一劝秦玅观,但又从中觉察到了异样,最后什么都没说——以陛下的才能,应当早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发话,不见人,定是有了其他打算。
秦玅观心中苦闷,去佛堂的次数明显多了。
东暖阁外间的佛龛后,便是挂有秦玅观生母孝惠仁皇后遗像的小阁了。
秦玅观一年内出入此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方汀见她礼完佛往里去时,惊得微张嘴巴。
她带着宫娥们退出去,留秦玅观一个清幽的环境。
小阁背光,虽然是白日,里头还是有些暗。
秦玅观燃烛,仰首瞧着记忆里母亲的模样。
她点了一炷香,立在画像前的鎏金炉中。飘渺的烟丝缓缓升起,朦胧了画像上的面容。
这里供着的画像是秦玅观过去思念母亲时亲手绘制的,那时秦承祚还活着,姐弟两个瞧着画像一同垂泪。
决定夺位后,秦玅观就很少来此处了,一年里只有母亲生辰和忌日时来两趟。
此刻她心乱如麻,很想找人说说话。
方汀陪着她长大,处处爱护她,可到底和她有君臣之别。秦玅观想念母亲的怀抱,若是母亲还在,她很想像幼时那样,枕着她的双膝诉说心事。
她跪于蒲团,小声同母亲说着话。
“阿娘,我有两旬不曾梦见您了。”
昏暗中,无人应答她的话。
秦玅观并不在意,这样的逼仄暗淡的环境反倒给了她安全感。她打开了话匣子,将想问的,想说的,都说了一通。
“这么久,都是玅观只身走来的。”秦玅观说,“鲜少遇到能真心待我的人,幼时伴读唐简算一个,可我无能,即便坐上了大位也未能护住她。”
唐简真心待她,秦玅观回馈的远不及她。
秦玅观眼眸低垂,幽暗的眼睛流露出了枯色。
想起过去的事,秦玅观心底就会升腾起浓重的愧疚——唐简待她那般,她还是为了江山和权力,利用起了她的一片真心。
朝臣拒不散朝,从四面八方堵住她出殿的路径时,秦玅观不止一次升腾出想要罢黜唐简的念头。她虽表面同朝臣僵持,但实则内心已经动摇了多次。
收到唐简的死讯是个深夜,当时秦玅观望着厚厚两沓弹劾唐简的折子,脑海里回想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例子。
她觉得自己不够狠心,谋事过于优柔,不是合格的君主。听闻唐简的死讯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之后才涌起了浓重的愧疚。
“幼时受您教诲,玅观时刻记着要向善积福。可为了谋夺大位,我屠戮了太多人了。有愧于您的爱护和教导。”
“您若是在天有灵,定会觉得失望罢。”
秦玅观喉头发涩,微哽了下,继续道:
“如今,唐简之妹唐笙陪侍玅观左右,玅观……”
秦玅观顿了顿,不敢再看向母亲温和悲悯的眼睛。
“玅观是皇帝,皇帝不该为这些琐事所困扰。皇帝若是要落泪也该为天下百姓而落泪,若是欣喜也该为社稷昌盛而欣喜,要恼怒也该为君主庙堂失威而恼怒。”
上述这些秦玅观过去都能做到,如今却困于情事,不思政务,为琐事劳心。
得位不正,双手染血,愧对母亲教诲,像是三块巨石压在秦玅观身上,压得她一刻也不敢歇。
即位来,秦玅观鲜少流露出笑意。她身上担着大齐的山河和百姓,时间久了,她竟连笑一笑都觉得负了罪。
“于此大位,玅观有愧。”秦玅观叹息,“为心悦之人牵着心绪,以至于耽搁朝政,弃置了身份——”
“于妻,亦或是于心爱之人——”
“玅观多疑、猜忌、冷情,受着她的爱慕和照拂,反倒处处伤她。”
秦玅观抬眸,回望母亲,眼底掩着泪泽。
“伤她,是为无奈之举。”
“我怕,怕会在紧要关头,念着身份,念着社稷,使她落得和她阿姊相似的下场。”
“您早早离我而去,挚友为我利用而死,如今有了心悦之人,反倒不敢靠近了,情愿她敬我,畏我,疏远我。”
风从窗缝里渗了进来,吹动了烟丝,白烟在昏暗中聚拢,仿佛无形的手轻抚着秦玅观的发,那样温柔,那样怜爱,仿佛是母亲的一缕残魄。
秦玅观觉察不到,眼泪落下,她哽咽着道:
“阿娘,您说,我是不是天生的孤煞命?”
第88章
“这边军屯田被人侵占了, 自个吃不上粮了,为何不去讨要呢?”
“只有兵丁吃不上饭,领不满饷, 那些将军好着呢。”
方清露领人,准备到临近边塞的城关清丈百姓和军户被侵占的田产, 听得身后的议论声。
说话的是被她带回辽东的女铁匠和她的属官, 方清露一转身,两人便闭嘴了。
“嘴巴要把关。”方清露道,“这是被我听着了,换个你说的将军,较真告到本官这, 你说本官是处置呢,还是不处置呢?”
“下官知罪……”属官连连颔首。
“我也知错了。”女铁匠跟着答。
方清露道:“林将军收你为黑水营军械匠卒了,你老跟着我作甚?”
女铁匠哑巴了,只恨自个没她伶牙利嘴。
“这么大体格,老闷在军械营多没意思。”林朝洛把玩着新打制的预备下发军士的短刀, 慢悠悠地晃到了方清露跟前,“本将叫她跟着你的, 方大人不乐意?”
“乐意, 当然乐意,多谢大将军。”方清露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面上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林朝洛见她这样就头痛,改来时的疏放, 正了神色同她说话:“多带些人,边境的士绅募有私兵, 万一起了冲突……”
“带不了。”方清露摇头,“摆出打擂台的态势去, 反倒不好办差。”
林朝洛不再言语,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铁匠跟上。
车队驶远了,属官又同铁匠说起话了。
“你没名儿吗,为何她们都叫你铁匠?”
“有,我本名孙贱女,林将军和方大人都说这名儿太难听,让我自个重取个。”铁匠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就让她们叫我铁匠了。方大人给我抹了个字,改叫孙匠了,不过我觉得呢,还是听人叫我铁匠舒坦。”
“确实不好听啊,你长得这样壮,也要取个贱名为了好养活?”
“不知道啊,他们都叫我这个。”孙铁匠说,“我是童养媳,夫家就叫我这个,习惯了。”
属官惊了:“你丈夫是匠户,开铁匠铺的?”
“他说是匠户,实则是个残废,铺子是我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孙匠满不在乎道,“他兄弟想要占我铺子,被我用农叉叉走了!”
“我上京告状那会,那县官把铺子判给了他们。如今辽东有了新政,我一回来就把铺子记在了自个名下,他们老来我铺门闹事,我干脆就改成了军匠籍——”
方清露听到这才出声打断:“他们来找你麻烦,你为何没同我们说?”
“这不是挺惭愧。”孙匠挠头,笑得惭愧。
她在京中跟方清露动了手,又伤了唐笙,本来她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反而被好好对待,医好了病,也伸张了正义。
方清露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蹄踢踏,队伍远离了官衙,身旁少了瓦屋多了田地。
路口的乡勇也多了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们。
离士绅的宅院还有数百米时,方清露下马,亲自叩门。
为了抵御外敌,先帝给了边塞士绅招募私兵之权,名义上归属边军管辖。有粮又有兵,自然就有了更多选择权,他们某种意义上是边塞暗伏之险。
边塞齐人同瓦格人是世仇,从前瓦格人攻进来定会大行屠戮,抢夺齐人田舍,如今新即位的瓦格汗大用降将及齐人叛逃文臣,这便是给这些边塞士绅抛了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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