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室内昏暗异常,祖父没有生气,而是非常平稳宁静地问着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雷,要狠狠劈开姚延宜的全部。那苍老的声音和姚延宜无数次的自我扣问重合——
“你真的喜欢他?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乱臣贼子?你真的因为他要背弃你过去十几年所学的一切吗?”
他愣愣地想着:他学了什么?仁义?不过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仁义,脱离实际情况的仁义。
爱上一个人有错吗?两个男人就是“不仁不义”吗?他想过去追逐文臣死谏,可圣贤书上说的是谎话,他再怎么勤勉也救不了这世道。
室内安静极了,姚延宜可以清楚地听自己急促地喘息声和自己密集的心跳。他像此刻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回应道,“儿臣没有被逼迫,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远处传来一声长久的叹息。
“延宜啊延宜,你这又是何苦……你是好孩子。你想想,谁能坐上那龙椅啊……你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一条注定要经历众叛亲离,生死离别,踩着无数人的生命,沐浴无数人的鲜血才能抵达的路。
此非我志。
姚延宜的喉间涌上鲜血,嗓子疼的说不出话来。膝盖下的石砖不知何时变成了尸骸,血色顺着衣角往上攀爬,很快把整个袍子都染成了红色。他拿不起笔,身侧只有一把开封了的刀。
季如故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梦中的姚延宜已经双耳轰鸣,他渐渐神志不清,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衡之,我时常觉得身边是群狼环伺,唯你可靠。”宣安帝对眉宇间都是倦色,“我不想批这些奏折,他们全在骗我。”
“衡之,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灾人祸……国师说宣国要完蛋了,他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衡之,在学宫时你说过要一辈子辅佐我,你告诉我,魏平陵是不是包藏祸心?”
姚延宜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笑。他不擅长说谎,却在今年屡屡破戒。
说谎没有用,谁都能分得清真假。姚延宜知道,宣安帝决心已定,只是还在观望,观望姚延宜会追随谁。
见姚延宜闭目,神色却并不安宁,春梨小心地喊了一声公子。
姚延宜慢慢睁开眼睛,抬眸问小侍女道。“怎么了?”
“该喝药了。”春梨讪讪道,“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姚延宜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春梨。
春梨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想必在季府被她娘保护的好,还很是天真烂漫。一双杏眼如秋水,说话时娇俏可爱。乍一看让人感觉很亲切,就像邻家妹妹,可越是细细打量就越是发现春梨姿色过人,当真担得起“春梨”二字。
季老爷子的心思,倒是昭然若揭。
姚延宜用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魏平陵俸禄不算多,一点儿钱都用来买各色的小东西了。有时是各种精巧的小首饰,有时从街上给买点零嘴,东大店的桃花酥,西街的小酥鱼……姚延宜足不出户,可边疆的,京城的,大大小小的门店他几乎都吃过。
想到这里,姚延宜微微笑了。路上马车颠簸,春梨被这一笑晃了神,仓促地移开视线,面色发烫,半天没缓过劲来。
·
“师父,那魏平陵毒发会怎样?”
江行面色不太好,他张张口,却说不出那个“死”字。
“反正他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不然这个交易做不成。”江行说,“姚延宜应该不知道,动动你的小脑筋想想怎么和姚延宜说。”
“可咒术解除了,姚延宜会怎么样?”
江行忽然沉默下来,他想起那天摸的脉象,不过是回光返照,也算他粗心大意,一个小小的咒术竟将他瞒了过去。
这些天姚延宜不过靠那个“锥心之痛”续着命数,一旦咒术解开,恐怕也难留于世了。
现在两个人都活着,这不就是魏平陵想要的结果吗?
他痛苦又如何?毒发身亡又如何?姚延宜在这世上多停留了片刻。
江行没有回答楚仁的问题,而是开口道:“姚延宜应该之前中的有毒,不可能因为背后那点小伤就危及性命。”
江行深呼吸,让楚仁拿上他的医药箱往姚延宜的住处赶去。
第8章 锥心之痛
屋子里点了安神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中。姚延宜坐在窗前,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不知在写什么。
见江行前来,便搁了笔,随意地把那几张草纸掩了一下,便要上前行礼。
“今天算是复查。”江行说的滴水不漏,“看看你还用不用继续服药。”
姚延宜微微颔首,坐在了江行对面,伸出右手手腕,心里却还想着刚才未写完的策论。
江行凝神,将神识沿着脉搏探进去,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异常,一团黑色的雾气凝滞在血管内,显然被用法力疏通过,却并不彻底。
江行探手扯住那团黑雾,徐徐把它拉出来,然后用法力粉碎了。
江行心中叹气,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居然引出了鲛人禁咒,要是自己早些来,恐怕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有什么感觉吗??”江行不动声色地放回姚延宜的手,问道。
“刺痛了一下,感觉身体顺畅多了。”姚延宜回答。
“我过几日便要离开。”江行收拾起了医疗箱,“你的病治好,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看着姚延宜疲倦的脸色,江行又说道:“你大病初愈,要注意休息。心里若是有郁结,便会反应在身体上。”
姚延宜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选择当然看你,不过我觉得,选择了某一方就不要对另一方有负罪感,负罪感改变不了现实——别人又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样的心理……不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姚延宜自嘲道,“师尊料事如神,能看到前路,也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候吗?”
“有。”江行飞快回答道,“很多。”
江行也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桃花村。”
“那里没有战乱只有安宁,没有生离只有死别,没有痛苦只有美好的回忆。那里死了是走了,朋友如手足。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
“你也可以离开。”江行看着姚延宜,偏头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桃花村,度过这几年。那时胜负自然分晓,你不必担心得罪任何人。你知道你那时候回来,无论哪一方都会接纳你。”
“你可以把这几年当做一个错轨,一个插曲,一个午后坠入的梦境。然后你还可以回来,回宣国,或者这个改了名字的国度。”
姚延宜笑了,他像是认真思索过,又像是根本没在意。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窗前的那些策论。
“天下动荡如此,匹夫安敢独善其身?”姚延宜注视着远方,目光分外温和,遥遥地像落在千里之外。
许久他才回眸对江行微笑。
“局中之人离不开啊。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
“师尊。”楚仁从后面喊江行,江行不太熟悉背后的光被大片遮住的感觉,没有回头看他。
“我们真就这么走了?”
“多留无益,把桃酥什么的留下。明日就启程吧”
“那鲛人禁咒……”
“只有魏平陵能解,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江行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院中的迎春。花开得喜庆,只是府中的人大多行色匆匆,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便没人再去怜惜这春色。
江行想到姚延宜给他送行,对他说:“希望今年六月,我还能和祖父平陵去见您。”
风把姚延宜的话吹散,那美好的想法像个不切实际的梦境。幻想如刚出襁褓的婴孩,稚嫩地不堪一击。
但江行也冲姚延宜微笑。
“我们六月还会来。”
京城外栽的柳树已经吐绿,跟在他们身后,匆匆长大,很快连成一片绿荫。
他们回到桃花村已经依稀看见桃花的小花苞。
江行坐在尚且光秃的桃花树下喝着茶,收到了关于魏平陵一站大捷的消息。
江行在桃花树下弹着琴,收到了魏平陵体力不支战场晕倒的消息。
江行扫着桃花树下的落花收到了魏平陵谋反的消息。
姚延宜来了很多信,可鲜少关于他自己。桃花村消息闭塞,若不是姚延宜和宋樊喆的来信,村子中无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时候春耕了。
在桃花村,日子闲下来,却仿佛被按了加速键。江行每日替人看病,后院的孩子们也算乖巧,就是几个进入了青春期,雨后竹子一样拔节似的长高,让江行好一阵羡慕。除此以外,他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何时,姚延宜不再来信。他生性聪慧,不该这么晚才发现“锥心之痛”的存在。他或是在那时才明白江行说的“不要有负罪感”是什么意思。
毕竟这一切都是那个人心甘情愿。
五月魏平陵攻破京城,自封为帝,宣安帝寡不敌众,手下的禁林军节节败退,终于在逃到汴梁后自尽。
只是一同死的,还有季如故等一众宣国老臣。
或许是因为对魏平陵的身世有些怜悯,又或许是希望他能善待自己的外孙。季如故没有在国破时站在城墙上振臂高呼,也没有任何轰轰烈烈的反抗,他只是沉默地吊死在了屋里。
安静的像是入眠,只是这一次不会再醒来。
姚延宜撑着一口气,等着魏平陵入京。
没有人知道姚延宜又疾病缠身,他安静地坐在里屋,季府到处都是白布,新帝允许百姓们给自己的亲人,甚至一些王公贵胄送葬,京城到处飘的都是花白的纸钱。
屋内没有开灯,虽然是下午,却因为没有透光而显得昏暗。姚延宜披着麻布,背对着房门,在魏平陵进门时轻声说道:“你来了。”
“我……”魏平陵说不出口。
“我都知道了。”姚延宜开口,嗓音却是沙哑地吓人。魏平陵忙要为他请医生,却被姚延宜拒绝了。
“你该给你自己请医生。”姚延宜说,“你病的比我厉害。”
魏平陵想上前去拥抱他,又怕自己太用力而伤到姚延宜。一见了面,魏平陵能清楚地感觉到血奔腾地往胸口流着,日日夜夜折磨他的,熟悉的疼痛感又席卷而来,血腥味顺着心脏蔓延到舌尖,他仓皇地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姚延宜的那一刻收回了。
姚延宜说,“事实证明你是对的,你当然是对的。海河晏清,盛世在望。新的王国不能没有君主。”
“你给我的这几个月,我去魏王府看了梨花。我还差人酿了壶酒,就埋在那棵树下。”
“你不经过我的允许就给我下咒……我很生气。我不理你了,魏平陵。”
“衡之——”
姚延宜缓缓站了起来,转过头与魏平陵对视。那双熟悉的故人眼睛像是浸在了霜雪里,变得遥远而虚无。
“我在之前就解开了那个禁咒,如今这幅躯体……不过是行将就木。我的命运本该是这样,平陵。我早就该离开了。”
姚延宜冲他微笑。
“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听说那个咒术会对人的心智有影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之前就说过,你做事有点急,不知道分别这么久,你有没有改……咳咳……”
“不必……不必为我立碑,无需让我留名……你甚至都无需记得我……我想……我想让你长命百岁。我想让你励精图治,我想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德不配位……”
“抽屉……咳……”不知何时,姚延宜的唇角溢出鲜血,魏平陵抱住他,心里被无边无际恐惧吞噬。
“抽屉里有几封信和一点小小的建议……你当然可以不听,毕竟以后的路是你自己走……你不要怕……你才配其位……”
“不要……不要,衡之,衡之!你等一等,我让江大夫来……他有办法!他一定有办法!你说过什么要天长地久对不对?你说过……你……”
姚延宜只是神色专注地看着他,眼睫一点点下垂。魏平陵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瞬间无措地像个孩子。
“……陆泉鹤!出来!你不是说……你不是说……”看着那再也抬不起的手指,魏平陵有些泣不成声,嚎啕大哭起来。胳膊上血红的印记在慢慢消散,魏平陵用力地去抓,拼命地想要挽回这一切,却只是徒劳无功。
纹路顺着他的指缝流出而后变淡,那一片皮肉很快被手指抓的血肉模糊,魏平陵能清楚地感觉到与心口相连的什么东西断了,彻底消散在干燥的空气中,连细薄的尾丝都不曾留。
窗外烧着纸钱,今天刚好是季如故死后的第七天,姚延宜也跟着去了,彻底断了老人在世上最后的念想。
伤口开始疼痛。
“锥心之痛”多日来积累的反噬似乎在此刻达到高潮,过往的种种一切被仓促地画上句号。魏平陵的马还停在外面,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进宫,就迫不及待地来看他的爱人。
却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他痛苦,他愤怒,他想知道咒术为何会失效,他的眼泪滑落在那人的脸颊上,濡湿了那人胸口的衣襟。
魏平陵把面颊掩在姚延宜的身体里,如丧家之犬般失声痛哭。他几个月来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想着等他当上皇帝就好了,就没有人再敢非议他和姚延宜,他想等他当上了皇帝,谁都不能再斥责衡之,哪怕他的祖父也不能动手打他。到时他就集遍天下名医给姚延宜看身体,他想姚延宜后半生都无病顺遂。
6/19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