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支撑他一切的支柱被突然抽走,他彻底没了力量。一切努力在此刻都像一场莫大的笑话,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保住他所剩无几的珍宝。
不知何时,一件身着红袍的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与这一片苍白格格不入。
来人正是陆泉鹤,他面上噙着微笑,带着点可怜看着失声痛哭的魏平陵,轻轻“啧”了一声。
魏平陵看见了他顿时像疯了一样,身躯颤抖来抓他的身体。陆泉鹤侧身闪了过去,魏平陵一个扑空摔在了地上,眼神里却还是渴求。
“你……你可以救他对不对?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宣国的江山,我的寿命……拿去……都拿去……你要什么而都给你!”
陆泉鹤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折扇挑起魏平陵的下巴,看着对方那张被眼泪抹花的脸,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看看你现在,哪里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我……我不当皇帝了,你救救他……咒术……咒术,你不是说‘锥心之痛’只有我能解吗?你不是说过他不会死吗?”
陆泉鹤哈哈大笑起来,摇着折扇叹息道“蠢才,蠢才。”
“活的当然只有你能解,可他不是死了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不会死?是你自己臆想的。”
“就像你臆想自己登基后的种种‘快乐生活’。陛下啊陛下,您现在不是该开心吗?这一路的仗打得多顺利,最有可能成为你正名障碍的季如故也不声不响地吊死了。”
魏平陵眼眶通红,昔日的运筹帷幄此刻全部化为泡影,消失不见。他不过是个被命运抛弃的凡人,生死天命皆不由他掌控。他救不了呻吟的母亲,战死的父亲,就像他此刻救不了他爱的人。
机关算尽又如何?登上皇位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陆泉鹤看见魏平陵失魂落魄的样子,唇角的笑意更甚,语调也更加温柔。
“你在难过什么呢?你当初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不就知道他会离开吗?不然你这一路上在担心什么?不然你为什么反复确认‘锥心之痛’能不能解开?”
陆泉鹤弯腰与跌坐在地上的魏平陵对视,一双红瞳如血如魔,像装尽了天下的魑魅魍魉。这个魔头本身就个披着羊皮的狼。
魏平陵定定地与这双眼瞳对视,他想起传闻中的陆泉鹤,是人人喊打的妖道,是薄情寡义的鬼王,是视人命如草芥,视万物为刍狗的上位者,是与天界一战,抬手就烧了边苍十四城。
这个魔头看不见别人的痛苦,甚至引以为乐,就像此刻一样。
魏平陵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和这样的人“合作”,当初为什么如此冒失,要与虎谋皮?
陆泉鹤却如毒蛇吐芯子般一字一句道:“这明明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啊。你的铁骑已经兵临城下,你将是结束这乱世的圣君明主,多么伟大!”
“你住口!”
“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权利,金钱,臣服的百姓。你不必仰人鼻息,你可以换人如换衣,好好地享受这九五至尊是什么滋味,你可以……”
“你住口!!!”
陆泉鹤大笑着站起身来,自顾自地摇头,又说道:“蠢才,蠢才。”
“你可知这为何是禁咒?又为何叫‘锥心之痛’?不失去哪来锥心之痛?但凡用这个咒术的,除了鲛人,没一个好下场!”
他像是只为了来嘲讽魏平陵一般,临行前又看了魏平陵一眼。
“陛下,保重龙体啊,万民还等着您呢,哈哈哈哈哈哈……”
·
魏平陵在陆泉鹤的大笑中站起来,抹了把眼泪,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如傀儡一般按国师挑定的日子登基,举行各种礼会,却总觉得思想像是游离在身体之外,怎么也不肯回去。
登基那天很气派,群臣跪了一地,左文右武,黑压压的一群人,可他没来由地感觉到孤独。
弟弟跟在他旁边,身着华服,绷着脸,已然是不茍言笑的样子,有了皇帝的气派。
底下山呼的“万岁”让他有点头晕,他机关算尽到了这个位置,可他一点也不快乐。
年轻的帝王君临天下,身后却空无一人。
可这明明是他自己选的——一条注定孤寂的道路。
江行牵着楚仁在开国的人群中转,江行遥遥地看着九重宫阙,对楚仁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或许一段时间以后,就没有小芦和那群孩子了。”
楚仁抿着嘴,半天才开口道:“姚公子死了,你不难过吗?”
江行没有答话,只是将视线定格在了远方。良久才开口道:“我见过的生死,很多。”
所以他的生死就显得无足轻重。
江行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也时常觉得自己薄情。他明明有办法救姚延宜,他也有办法让魏平陵和姚延宜都活下来,只是他没有做,他觉得人各有命,没必要。
“这是好事。”楚仁沉默片刻才低声说。
他没有告诉江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起,想起过去,想起千年前,他们彼此的模样。
第9章 今夕昨夕
新帝原本是个将军,却没有个好的身子骨。汤药灌了不少,人却还是瘦如刀削。
六月很快就到了,江行和楚仁如期而至,魏平陵接待了他们,把他们当做座上宾。
“当皇帝就是累,把自己给山河当燃料。将军数月不见,越发消瘦了。”江行打趣道。
魏平陵摆摆手,也对江行微微一笑。
“江大夫知道我是为什么事。”
“万物皆有命。”江行说,“这话我近十年前就和延宜说过。”
魏平陵也笑,“那真是一语成谶了。衡之还说,让我长命百岁,看来我也没那个命消遣。”
“延宜之前就说,如果你病了让我来给你瞧瞧。他早替你挂了一辈子的号。”
魏平陵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每每说道姚延宜时,他才精神一些。
江行看着消瘦的皇帝,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出“拉弓如拨弦”的少年将军的影子。年纪轻轻,鬓角就添了几分白发,像是拂不去的霜雪落在发间。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碰琴,登基了私底下也不喜欢自称“朕”。
所以江行也没有喊他陛下,仍然唤他魏将军。
“可我瞧着,心病不除,难以为医啊。”
魏平陵没有答话。心病如何能除?谁又能穿越到过去把衡之带回来给他?
魏平陵闻着空气里安神香的味道,又怕江行和楚仁闻不惯安神香的味道,便伸手灭了香,唤下人推开了纱窗。
“或许真的是江大夫说的命吧。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还来不及珍惜相爱就要分开,太短了。”
江行默不作声。
“之前就听人说,还是神仙好,兜兜转转几百年还能重逢,生生死死几度还能相爱。无穷无尽,无疆无休。”
江行喝了口杯中的茶,很苦。魏平陵就靠着这茶叶提神,尽管他以前最讨厌苦口。
“这个位置,也不过如此。”魏平陵像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又对江行说道:“国师就是陆泉鹤,江大夫认识吗?”
江行双手一摊。
“曾经算是多年挚友了,我也被他坑惨了。”
魏平陵笑了笑,“我知道季先生每年都会给桃花村的孩子包红包,今年的只好由我代劳了。”
江行简单道谢,又问道:“那将军以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魏平陵苦笑一声。
“等我弟弟那个小崽子长大,最好争点气,早点开枝散叶顺便来接我的班。我么,浪迹江湖?衡之之前就想到处看看。他还说老了要当个说书先生,到时候到一块地儿就凭说书给我俩挣口饭吃,反正年纪大了,估计吃的也不多。”
江行也跟着笑。
“如果到时候去桃花村叨扰,还希望江大夫不要嫌弃我。”
“自然。”
魏平陵看着江行一尘不染的白衣,在片刻中失神,真的体会到姚延宜口中的仙人的存在。他有些恍惚地开口:“姚延宜给我留了一壶梨花酿。他用魏王府的梨花酿了很多。”
“你这身体条件,能喝酒吗?”
魏平陵失笑,“不喝一点酒睡不着觉。”
江行看着魏平陵眼中的落寞,冲楚仁挥挥手让他进来,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桃花符吊坠。
“今晚我在这里,包你睡个好觉。”
·
魏平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时姚延宜刚从桃花村来京城,宫中谁也不认识,魏平陵仿佛一道残影,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肆无忌惮地跟着姚延宜。
他看见姚延宜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只把帘子拉开一个角,小心地打量着外界的场景。
继而遥遥就看见一个头上系了根羽毛的少年正在策马,身后追着一个穿铠甲的人,坐在一匹雄健的骏马上。
“高叔,我说您就放过我吧,我就转一圈,转一圈昂,我很快就回去了,不劳您费心吶!”
“二公子,无法无天了!今日书摘还没抄呢!大公子知道了又要责罚您了!”
“哎呦,你跟我大哥说说好话嘛,一日不抄而已,没事的,没事的,我都好久没有跑马了。”
“京城不能跑马,马上官府来人给你抓起来!给你压到牢里去,看你还这么皮实!”
“哎哎,吁——吁——”
魏平陵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莽撞,年轻。那时候大哥还在,他还在京都当他的纨绔子弟。
小魏平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马上要撞到人了,连忙拉绳停马,堪堪停在了姚延宜的马车旁。
马车颠簸了一下,还没等姚延宜开口,就听见有人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姚延宜扶了一下车侧的横木,才稳住身形。小魏平陵已是下了马,急忙要凑上来看。
“你没事吧,对不起哈,我刚刚跑的急了一点。”
姚延宜没有拉开车帘,只是冲车夫露出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没事,声线平稳道,“无碍。”
魏平陵看见姚延宜用余光打量着年少的自己,那傻小子皮相倒是还过得去,腰间挂着玉佩,衣服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大哥死后,他就再没穿过这种衣服了。
魏平陵看见姚延宜没生气,还是让车夫赶路,只是临行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年少的自己一眼,高叔追到了自己,又派了人来跟姚延宜道歉。
姚延宜似乎没注意听夫和来道歉的人说了什么,目光一直落在少年头上的羽毛上,那羽毛修长漂亮,前面还有玉石作为陪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两个人又见了面。大人们在堂前举办宫宴,孩子们和女人在后厅用食,嬉笑。
那时的自己跟着魏将军魏道方而来,脸上写满了不服气。魏将军身量高壮,自己却还没有长开,站在他旁边,萝卜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魏将军刚走,姚延宜的视线就跟着小魏平陵去了偏殿。二皇子在那儿练字,看见小魏平陵来喜不自胜。
“你怎么这个样子?你大哥又骂你了?”二皇子赶紧拉住魏平陵的手看着他吃瘪的脸色。“喔,好漂亮的鸟羽,你从哪弄来的?”
小魏平陵这才打起精神来,指指鸟羽,得意道:“漂亮吧?这是我自己打的鸟。你想要,拿去好了,我大哥刚才还在说我头上带个羽毛,不伦不类的,要给我收走……你拿去,他就不会说什么了。”
“这……”二皇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提起毛笔,“恐怕不好吧,我母后不会让我玩这种东西,她看见了肯定要说我。还是你带着吧,和你很搭。”
看着二皇子还在练字,小魏平陵道,“你想要我便给你,我们是朋友。你是皇子,谁会说什么?你……”
二皇子忽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大惊失色,推着魏平陵就往外走。
“三彩来了,快,你快走,她指不定又去给先生通风报信去了,到时候又要挨骂。诶,从这,从后门走。”
“羽毛……”
“一个破羽毛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快走!”
魏平陵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自己的宝贝羽毛,从后门悄悄走了。
姚延宜瞧着魏平陵从后门出来,那两只羽毛已经被摘了下来,静静躺在魏平陵的手心里,没有白天那么闪耀了。
魏平陵看着生闷气的小魏平陵有点想笑,他以前怎么这么幼稚,还全被姚延宜看到了。
偏殿的人大多三五成群,季如故在前堂,留姚延宜一个人在这里。姚延宜坐在长椅上,身体蜷缩起来,看得魏平陵有些心疼,上去想抱住小姚延宜,手指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随即有几个人围到小魏平陵跟前和小魏平陵说话,姚延宜的视线追着羽毛,而小魏平陵把羽毛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没有再给别人看。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半天,突然视线一起转向姚延宜,姚延宜猝不及防与他们对视,仓皇地移开眼。
“你盯着我们很久了。”其中一个人说,“你是谁呀,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姚延宜迟疑片刻,才开口道:“我叫姚延宜,是姚氏……”
话没说完就有人打断他,好奇地问:“姚氏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
“听说是犯了……”
“谁说的!姚家早就拨乱反正了,你消息也太闭塞了。”小魏平陵瞪那人一眼,又转头看向姚延宜说,“你的声音好熟悉啊……等等,你不会就是今天我路上遇见的小公子?”
后面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魏平陵猜自己看的是姚延宜的记忆。这一段许是姚延宜不大记得了,但他是坐在魏平陵旁边。没过多久每个人就按规定的位置坐好乖乖吃饭了,后来的片段就索然无味起来,在这段记忆中魏平陵不大看得清姚延宜,倒是能看清那时自己的眼睛,明亮澄澈,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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