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浓不淡,句句倒是在点上。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不提,怕添晦气哟。”
“什么晦气啊,我也避避。”贺瑾时又舔着个脸乐呵,好奇死了。
付老嘬了一口茶,“想当年他可是我们炀山镇最阔绰的了,能雕、会辨、擅画,谁人不知炀山三绝啊。”
贺瑾时听得得趣儿,说:“那他肯定混得比你好,不是和你一样摆地摊。”
“那是自然,跟你一样,是个公子哥。”付老憋了半天又说,“其实,他还会作伪。”
“作伪?”贺瑾时直勾勾地盯着老头儿,“这种不宣之于口的本事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到明面儿上说?”
“可不就是这个理,外行人不知道,内行人还是看的上的,但总少不了要拿这事作挤兑,搞得老万这些年里外不是人。”老头儿像是隔着时空年岁缅怀故人。
“那现在呢?他……”贺瑾时面色不改。
“去了‘炀山三绝’的名号,和我一样是个孤家寡人。”最后一口茶也倒完了,盘子里的腊肠还稀稀拉拉的残存着。
“为什么啊?他有这么好的手艺,不怕没饭吃啊?文物所不就是个好去处,方主任肯定喜欢他这样的,再不济他自己单干也行啊。”
“单干?”付老抓了重点,“要有人买他的账才行啊,因为那桩旧事,他都快在炀山待不下去了。”
贺瑾时啧啧一声,“这混得还不如你呢。”
“你可别谝我了。”
“我贺瑾时从来不说瞎话,你瞅瞅你这吃的、用的那样不是顶好的,也就是穿的邋遢点了吧,保不齐是你故意装可怜好白天卖货。”
付老哑口无言,这兔崽子哦,想打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算起账。
贺瑾时又说:“那不成他专门造假,赚黑心钱呐!”
“还真叫你说对了,不过我是不信的,只是可惜了那良辰好时候……”
贺瑾时问:“什么好时候啊?”
付老感叹道:“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好时候呗……”
那是顶天的好时候,白日里艳阳高照,好一个黄道吉人,新人嫁娶,喜事红妆。
送走了白日里笑逐颜开的宾客,万世安在廊下催促着儿子早点回去,“见山,你也早点回去,今天和馨儿也忙一天了,她现在还怀着孕呢,不容易。”
“知道了,父亲,你也早点休息。”万见山转头就先走了。
万世安自己也回去睡下了,没一会儿窗外竟下起雨来,万世安起来关窗时正巧遇见响亮的拍门声。三两下穿衣的功夫门都被撞破了,一群人舞刀弄枪的可把万世安吓坏了,衣服还没套齐全就连忙赶出去。
“万见山!出来!万见山!”
“万见山!快出来!”
“就是!别躲躲藏藏了!”
万世安走到园中赶忙拦住一群人,兜着笑,心里慌得不行,“各位有话好好说,不知是什么事竟惹得大家深夜到此来一趟?”
“万世安,你也别装,这件事想必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儿子万见山拿假货出来忽悠人,大家到这儿来的就是要一个说法的,快叫你儿子出来吧!”
“各位,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说吧,天候也不早了。”
人群中七嘴八舌,“放你娘的屁,别扯什么jb犊子,有种就叫你儿子出来,糊弄人的还能当大爷了不成!”
万世安自然是不信的,“空口无可不要污蔑人,谁人不知道我炀山老万从来不沾这些的。”
“那谁知道呢,人心隔着肚皮,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看看这个!”有人撂出一个青花酒盏,下一秒就碎在了地上。
万世安一惊,他认得,这假货确实出自他之手。现下连破碎的痕迹都与原来相差无几,前一阵子他才将这个修复好。
“还有什么话说!今天人证物证都在,快叫万见山出来!”
万世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东西确是我做的,犬子本事不到家,还望各位见谅,能给我儿一个改过的机会。”
“改过?他骗人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出,还娶媳妇生孩子呢!”长棒一挑就将黑夜里的喜布扯得东倒西歪。
万世安诚恳万分了,“各位也必要把事情做到这么绝,今日之事权当是我教子无方,所有债权都由我一人负责。”
“一人做事一人当,万见山这时候是怂包了,儿子干的好事叫老子担着这算什么为人子,为人夫!”
“这弄虚作假败坏的可是我们炀山的名声,今日之事若是没有个交代,往后炀山还怎么做生意啊,让外边人怎么看我们炀山,大家的货还要不要卖了!”
“就是就是!”
“不能轻饶!”
说着就有人将万世安拖到一旁,一行人浩浩荡荡破开屋子,就将屋里吓到不敢出声的万见山拖了出来,棍棒一下一下都打在了人身上。
夜间,不是宁静的时候。
鬼哭狼嚎,吱哇乱叫的声响响彻一间长久矗立的大宅院。
馨儿挣脱束缚冲上去拦在前头,棍棒没带放缓力气的巧劲也落在了一个瘦弱女人的身上。
“馨儿!”万见山死命将人护在怀里,挣扎道:“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各位,罪不及家小,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就惩治我一人。”
“见山、馨儿!”万世安被按在一旁,铺满褶皱的脸都贴在地上了。
一旁的叫骂声早就盖住无力自保的人,万见山圈着人的手也渐渐圈不住怀中的人了,抖着力气硬是半天都抬不起来。
突然一旁有人高声大喊:“有血,打死人啦!”
众人这才颤颤巍巍停手,有的胆小的立马扔了拿在手上的凶器,还有的早不知不觉先跑路了。
“那后来呢。”贺瑾时问。
“那女娃娃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是保不住了,他家那个儿子也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没扛过几天就走了,后来那丫头没熬过去也就跟着去了。”
贺瑾时猛然想起之前在摊位上听见的缺德话,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恍然就明白了。
这群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好歹是几条人命,怎么就能如此轻浮草率地将人活活打死了。
贺瑾时也奇怪:“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就算万见山犯了忌讳也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啊?”
老付感叹道:“树大招风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那些个人又哪里都是炀山人,都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的炀山鬼。”
贺瑾时在心里一笑,瞬间就想到老付晚上刚见着他的时候冒出来的第一句话。
哪里有鬼,分明都是恶人扮的。
都是欲盖弥彰。
心里不痛快得很。
第11章 特别漂亮。
贺瑾时踏出付老家,整个人就恹恹的。没等付老去房间里摸出一个手电筒给他,贺瑾时就揣着一肚子神思走了。
白天里好不容易对炀山升起来的一点好印象这时候荡然无存的,恨不得骂上一句,这就是鸟不拉屎的臭地方,狗还有改不了吃屎的呢,十年八年过去的,这地方还是这么邋里邋遢,上不得台面。
跨进自己家门,贺瑾时第一脚就朝春生在的屋里迈。
丢了魂似的。
因因果果,好没道理。
因缘际会,纠结不定。
贺瑾时幻想了无数种春生在与不在的情况,但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眼前还是春生瘦弱的模样,只是蜷缩起来的一团更显得他弱不胜衣了。
春生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在床尾,两只手松松垮垮地抓着自己的裤架。
贺瑾时一瞬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蓦地想起舅舅嘴里的话心里拔凉拔凉的,六月的冰块挨在心上确是一点不凉爽,反倒是叫人恶心,恶心极了。
不像是针对这里的某个人,却实实在在的是一种针对,厌弃所有似的。
一个足够泛化的概念,一种无所指的模糊的说法。
贺瑾时走过去,一手托着春生的腰,一手勾起春生的腿弯将春生轻轻抱起来往旁边的床上放。
人还没放上去,贺瑾时就发现这张床足够平整,完全不像有人在上面睡过的样子。贺瑾时皱着心上的眉将怀里的人轻轻往上放,刚沾上床他的手还没有撤出来人就醒了。
春生睁着半醒未醒的眼睛瞧着他看,两两对望里没有人说一句话。贺瑾时看着那双眼渐渐恢复清明,眸光也逐渐聚焦了起来,他浅浅露出一个笑。
春生耳朵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扭着头,嘴里含糊不清一句,“哥哥……”
贺瑾时保持着这份闲适的意趣,只是移开了自己的手却还是将人压着,“怎么不在床上睡?”
春生敛着眉眼,不敢抬头看人,连呼吸都是闷着声的。
贺瑾时不管,偏还拿上架子了,“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告诉我昨天你也是这么在地上睡了一晚上。”
好一会儿又是鸦雀无声。
贺瑾时也是真生气,春生的腿还病着,他看着也糟心,说话便心直口快了一点,“今天医生怎么说的,又忘记了吗?”
春生瘪着嘴。
贺瑾时就这样子,话头说急了还有更难听的,眼下对着猫一样的可人可说不来那样肮脏的话。
贺瑾时又缓缓说道:“好好的有床你不睡,非要睡地上干什么?是要显得我这人特坏还是怎么着,把你带回来又让你在地上跟蚂蚁一块睡是吧。是吗,小春生?”
春生半天没蹦出个像样的字出来,转而答非所问,“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贺瑾时看那嘟着小嘴说话的人,又好气又好笑,重话也说不出口了,索性翻下身来一并躺着。
春生顺势翻个身对着贺瑾时,一双手抵在跟前,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缝隙隔开与人的距离。
“哥哥?”春生说。
贺瑾时淡淡应着,春生又没有下文了。贺瑾时一手压在脑袋底下当枕头,一只脚还架在另一只脚上搭在床沿,有点感慨拖着尾字道:“春生。”
“嗯,哥哥。”春生仰着脸,并不解。
贺瑾时用肆意的口吻说着不肆意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一些,还是坏人多一点。”
春生笑了一下,“自然是好人多一点,像哥哥这样的。”
贺瑾时藏着一抹浅笑,“像我这样的什么?”
“好人呐。”春生一脸认真说。
贺瑾时自言自语似的倔强道:“我好什么!”
他混不混蛋,自己必定是最清楚的那个。从他顶开始的时候就是,打小就开始显露出了。什么上树掏鸟,偷鸡摸狗,逮鱼摸虾,他干的混球事情还少吗!
街头李老头的臭袜子,他都能提溜到街尾王奶奶家的豆腐上,还美其名曰这才是正宗的臭豆腐!就光是这一件事就能看出贺瑾时以前多不干人事了,脸皮比古代用来防御的八丈城墙还要厚。
春生似是往贺瑾时身边凑了凑,温温柔柔地说:“哥哥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人不大,忽悠人的大话说的倒是漂亮。”贺瑾时说归说,心里可乐呢。要是别人这么说,他保准给人骂到狗血淋头,换到小春生这里倒是怎么听怎么受用了。
“春生,有没有哪一刻是你想回到过去的?”贺瑾时有时候倒宁愿回到小时候不知事的岁月,十几岁的时候比现在好,小时候又比现在好。
贺瑾时说:“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个冬天,也不会去那个寒水冰凉刺骨的池子边。”
他一直对那年冬天的事情耿耿于怀,所有人也对他心有芥蒂。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每个人都将矛头指向他,都认为是他将贺家名正言顺的大少爷推进池子里的。只有他是孤立的个体,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愿意听他解释一句。
后来他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解释不解释的问题。
只是因为他算不得个贺家少爷的名头,他私生子的身份被视如敝屣。向着他于那些人而言毫无益处,贺家只要有正牌少爷在,还怕后继无人吗?那些人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想他的。
“你呢,春生?”贺瑾时问。
春生缓缓说,没带扭捏的,“要不是遇到哥哥,这世界我一刻也不想待了。”
贺瑾时偏头望了一眼一旁乖乖躺着的春生,心里漏了一股水流似的,有往里灌的,更有往外流的。
“哥哥,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啊。”
贺瑾时没说真话,“因为冬池子边煞风景呗,哪里像你们炀山,连风景都是好的,养出来的小春生也是好看的。”
春生这时候倒扭捏了,“我、我也不是这里人。”
贺瑾时稍微诧异了一下,也知道再问下去会得到什么想要的结果,索性换了话说,“不是一方水土的问题,听不出来么,我这是夸你呢。”
贺瑾时转过来对着春生,抬手,“瞧你这小脸比人家姑娘的小脸都要嫩生。”
“哥哥你瞎说,拿我和姑娘家比,”春生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哪有人家姑娘漂亮!”
“怎么没有,春生这是不相信哥哥的眼光啊?”贺瑾时调侃道:“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漂亮的在炀山都找不出来第二个。”
春生激动道:“哥哥真的这样觉得?”
“见过烧制瓷器吗?”贺瑾时脑子里想一出是一出,“那种刚烧制好的瓷器,拿在手里再上一层亮油。”
“特别漂亮。”贺瑾时舒心赞叹着。
春生又平躺在床上了,“我看哥哥夸的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我一点都不懂的古董,根本不是在夸我。”
“那你想要哥哥怎么的夸你啊?”贺瑾时又转了话头,“诶不是,你怎么总是一口一个哥哥啊?”贺瑾时想说的根本不是称呼问题,是春生说话时候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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