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结眼眶渐渐红了,陈三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心头,他仿佛看见躺在雪地里的父亲,又看见茫然无措的自己。
令人感到极度挫败、压抑的哭声持续很久才慢慢停下,梅桑结在始终安静的状态下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他长长叹一声气,郑重其事地说:“手术也好,不手术也罢,我养着您。”
第三十一章
陈三习惯了被苦难推着走,只在得知结果的那天萎靡不振,没多久便恢复如常,内科其他医生告诉他,大爷还开始学写字了呢。
对此梅桑结心疼不已,但眼下重要的是手术的事,只要一天没尘埃落定,他的心就一天悬着,片刻不得安宁。中午绕到住院部,陈三正握着笔笨拙地写字,一看见他,便收起纸笔朝他笑。
“怎么不给我看看啊?”
陈三视线闪躲,“瞎写的,瞎写的。”
梅桑结本来也不打算看,问他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就是不问手术的事,谁知陈三竟松口了。
他靠在床头,舒一口气,慢慢悠悠地说:“这人呐,活着真不为自己,是为了别人呐。”
梅桑结在这一瞬有了种责任感,是他无法对父亲实现的责任感,他此刻像一座山,撑起陈三,也撑起自己。
医院知晓他跟陈三的关系,很快出了手术方案,现在只剩交手术费就能安排手术了。梅桑结拒绝他们捐款的好意,吃过饭就准备去沈忆安家,竟在急诊门口看见穿军装的沈忆安。
梅桑结觉得一切都顺利极了,陈三答应手术,他又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见到了沈忆安。
沈忆安没看见他,护士在他对面说着什么,然后往他这边指了指。
梅桑结这才快步走过去,朝笑意盈盈的护士颔首,等人走了才问沈忆安:“你怎么来了。”
沈忆安深深看他一眼,说:“再不来,你调到别的医院去了我都不知道,晚上还有事吗?”
他这段时间忙,没去过沈忆安家,自知理亏,赶紧弥补:“没事了,我刚要去你那。”
两人往外走,沈忆安打趣:“还认识路啊?”
“忘不了,”梅桑结反问:“你回去过了?”
“没有,我也刚回来,半斤八两。”一出医院,沈忆安就揽了一下他的肩,不过很快松开,“你回家干什么?”
梅桑结不太适应回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回傈祜才算回家。不过他喜欢听沈忆安这么说,就好像他在澜城也有了自己的家,有沈忆安在的家。
“拿些衣服。”
“拿衣服做什么?”
沈忆安问得古怪,梅桑结抿抿唇,刚要开口,沈忆安又说:“你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知道吧。”
大概是护士跟他说了什么,梅桑结这么想着,如实说:“我要当几件衣服。”
沈忆安神色如常,连语调都是平稳的,长长「哦」一声,“我生日还早,离你做好准备去看我爸妈也还有小半年,用不着这么早筹钱。”
这人…
梅桑结迅速扫他一眼,“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是知道你早就从急诊调到内科,还是你跟田星河碰过面,或者你宁可当衣服也不肯跟我开口?”沈忆安悠悠道:“甚至你当曲延竞给你买的衣服,也不当我送的手表。”
这感觉新鲜极了,从前他以为沈忆安跟曲延竞的不对付是因为田星河,现在轮到自己,梅桑结不习惯,但还是欣喜。
他轻轻撞了沈忆安一下,“你怎么知道曲延竞给我买衣服?”
沈忆安冷哼一声,捏着嗓子还原曲延竞的话:怎么不穿白色那件毛衣,你又不在地上打滚,脏什么啊。
梅桑结顿了一下,很快笑得停不下来,“沈忆安…你都记了些什么啊。”
等他笑完沈忆安才一本正经地说:“我陪你当衣服,全当了,连底裤都不要留,我给你重新置办。”
梅桑结无奈道:“不全是他买的,再说,你就不怕我还不上?那50块我都还没还呢。”
“我要人,钱留给曲延竞,他爱钱。”
“别说他了。”
“说不得?我可不会介意你说田星河。”
沈忆安为他筑起一堵墙,隔绝外面的风雨,给他留一块宝贵、平静的栖息地,让他转忧为安,从前是,现在更是,梅桑结暂时放下一切,跟他逗嘴,哄得他开心,也哄自己开心。
他收拾出一箱大衣,沈忆安翻出那件白色毛衣塞进去,陪他去当铺换了300块回来,他原以为只能换到200出头,看来还是仰仗沈忆安了。
他请沈忆安吃面,拿到钱心里有底了,便跟他说陈三就是火车上那位大爷,沈忆安边吃边点头,总咬断面条的习惯还是没变。
他撑着下巴,说:“我父亲去世后,曲叔叔对我很好,生活上从来没亏待过我,曲延竞有的东西我有,他没有的我也有。”
沈忆安不以为意,“我还是那句话,真待你好,不会在你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让你跟他儿子结婚,这叫趁虚而入,就你还拿他们当个宝。”
他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梅桑结没听清,反驳他:“没人强迫我,我有的选,”他突然想起什么,身体向前倾,饶有兴趣地问:“你是因为觉得我会跟曲延竞结婚才不理我的吗?”
不用沈忆安回答,他恍然大悟地「啊」一声,“怪不得你见着我就问为什么没结婚呢。”
沈忆安掀起眼皮看他,装作懊恼道:“年轻不懂事,我不理你做什么呢,别人的媳妇儿才香呢。”
“你!沈忆安!”梅桑结涨红了脸,用气声喊他。
“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不服气,说:“要不我写封信回去吧,我就跟曲延竞说,年轻不懂事,我不跟他结婚做什么呢,你觉得怎么样?”
沈忆安放下筷子,“不怎么样,你敢写我就把你关大牢里去。”
“你关我?你凭什么关我?”
沈忆安凑过去,一字一句道:“重婚罪。”
梅桑结的脸更红更烫了,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说道:“我就是想跟你说,曲叔叔有曲延竞陪着,他们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但大爷不是,他无亲无故,我不帮他,他可能就…”
沈忆安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捏了捏,说:“虽然我瞧不上曲延竞,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你救不了所有人。”
“你——”
“别急,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沈忆安轻叹一声气,接着说:“脑癌就算做了手术,往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说句不吉利的,有没有以后都是未知数,你是医生,你最清楚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你的确做了能做的一切,不管结果怎么样,不要自责。”
“包括你父亲的溺亡,也是你无能为力的,不要内疚。”
沈忆安是个很好的老师,从学校天台开始,到现在,以及将来,他都会是个好老师,教他面对生活的挫败,陪他面对生活的阴霾。因为有沈忆安,他可以在阴霾里安静地、充满希望地等阳光来。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出钱,”沈忆安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梅桑结的手,示意他让自己说完,“你想想,你这是行善积德,老天爷看着呢,你当曲延竞买的衣服,那等于替他积德了,我不能比他差吧。”
“更何况,是你和我先发现大爷的,哪里轮得到曲延竞。”
梅桑结被他说得糊里糊涂,一会儿觉得他说得对,一会儿又觉得他用词不当,最后说:“你把大爷当什么了啊?什么叫发现,你别跟曲延竞比了啊。”
“你当大爷是家人,那大爷就是我家人。既然你做好了决定,就让我出点力呗。”
第三十二章
他把一千块巨款全部存进陈三医院户头,手术花不上那么多,可他想让陈三安心。
“这、这么多钱啊…”陈三小心翼翼捧着收据,生怕它被风吹跑了似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梅医生,梅医生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我当牛做马也要还给你啊…”
“您别这么说,这辈子还没过完呢,”梅桑结把收据给他让他放着,说:“我听说下周就能手术,三月初三,我查了,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天也回暖了,一切都会好的艳小山。”
陈三将收据叠得四四方方的塞进枕头底下,他眼睛有些肿,眼底也泛着红,兴许晚上胡思乱想睡不着,还哭了,这也正常,在脑袋上动刀子,谁能不怕呢。
梅桑结安抚他,说操刀医生都是十分权威的医生,叫他这几天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
陈三应下,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哽咽道:“梅医生,我对不住你,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这样感谢他,答应做手术的陈三却不见了。
梅桑结心急如焚地找遍医院,他担厌衫婷心陈三倒在哪儿了没人看见。然而住院部医生找到他,将陈三藏在枕头下的信交给他,梅桑结心猛地一沉,迟疑片刻,迅速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没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写得太用力导致信纸都戳破了。
“梅医生,人这一辈子都是定数,是我对不住你。”
梅桑结请了假,浑浑噩噩往沈忆安那走,两眼无神地看路过的、停在原地的黄包车车夫,看街角要饭的人,看每一个佝偻的、被生活摧残的年长者,人海茫茫,他再也寻不到决然离开的陈三了。
他倒进沙发,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哪里不对,哪里没做好,是不是不该告诉他脑癌的事,哄着他做手术就成,那样吓他做什么呢…
梅桑结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很快,眼泪从眼角往外涌。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努力让生活变得更好的陈三,看到了倒在街边抽搐的陈三…
哭声渐渐变大,尽管他竭力压抑着。
沈忆安赶回来时,梅桑结在沙发上睡着了,干涸的泪痕挂在脸上,浓密的睫毛被打湿,一撮一撮地黏在一起。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梅桑结缓缓睁开眼,一看是他,心里一紧,鼻子发酸,撇撇嘴又要垮塌了。
沈忆安弯腰将人抱起来掂了掂,不疾不徐往房间里走。
“医院给我打电话,说大爷走了,”沈忆安故意用这个词,不用他问,便解释道:“我怕你什么都不说,所以拜托护士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
梅桑结终于止不住地抽泣,被放到床上也不肯松手,整张脸埋在他脖子里,沈忆安就这么弯着腰掀开被子,接着上床搂住他。
“好了,哭吧。”
他像得到了宣泄的许可,眼泪不要钱似地全部流到沈忆安脖子上。
沈忆安拍着他,疼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叹息道:“我们梅医生太善良了,可怎么办啊。”
“大爷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也不该拦。”
“哭完了还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要回医院给其他病人看病,都会过去的。”
“你以后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无能为力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不过我们梅医生已经很勇敢了。”
“别自责,别内疚,尽你所能,去帮更多人。”
第三十三章
梅桑结还是发烧了,他身体一直不错。除了那次吃完整块坏掉的栗子蛋糕,这几年都没生过病,可越是这样的身体,一旦被侵袭,便如山崩般坍塌。
沈忆安想方设法要了几天假,喂水喂药喂稀饭,端着脸盆拍着他背让他吐得舒服些。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被棉花托举着,又像被秤砣压着,零零星星醒了几次,次次都能对上沈忆安发愁的眸子,可他明明那么愁,却依旧笑着跟他说:安心睡。
他出了一身又一身汗,由冷到热,始终被包裹在被子里。
直到第三天夜里他才不再反复烧,沈忆安总算松一口气,胳膊搭在他身上,相拥着好好睡了一觉。
沈忆安睡觉都轻轻蹙着眉,眼下的乌青昭示着他的疲倦,转醒的梅桑结凝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为了让他能多睡一会儿,一动也不动。
这样对沈忆安不公平,他自己做的决定,后果还要沈忆安跟他一块儿担,也不知道耽误了他多少事。
“还难受吗?”沈忆安没睁眼,凑过去蹭他脖子,“饿了吧,等我缓缓,给你热稀饭。”
沈忆安此时像宁昭养过的那只猫,贴着他,拿脑袋往他身上拱,梅桑结抱猫一样抱住他,腿也搭到他身上去,“难受,心里难受。”
梅桑结一下一下抓他的头发,即便觉得对沈忆安不公平,他还是说了。
“一想到他倒在哪再也起不来了我就难受,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医院还有那么多病人,我还浪费时间生病,可我真的难受,”他在枕头上蹭掉自己的眼泪,接着说:“他答应做手术了,我交了钱,也说过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养着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他要是害怕,我就不逼他做了,在医院安心住着也好,哪天…哪天…”
沈忆安抱他压在自己身上,哄他:“医生也是人啊,也要休息,也要发泄,没什么不应该的。见你难过成这样,我也想说一句你不要当医生了,可是不行啊,你有你的选择,我再想干涉也不可以,那么离开,就是大爷的选择。我知道你都明白,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们现在刚好有时间,你慢慢想,慢慢难过,慢慢消化。”
梅桑结趴在他身上又哭了许久,跟父亲离开留下的血窟窿一样,他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不觉得钻心的疼,沈忆安会陪着他,陪着他走过这样很长很长的时间。
沈忆安先洗了澡,确保浴室热气腾腾的才让梅桑结进去,他看着镜子里哭肿眼睛的自己,长长叹一口气,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几个小菜两碗稀饭,梅桑结问他:“你吃这些不饿吗?不用陪我一起吃的。”
沈忆安呼噜呼噜喝着粥,看他,“我也算糟糠之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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