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结捏紧手帕,“不用了,大爷,如果是脑部问题引发的癫痫,不控制只会越来越严重,您要是不相信我说的——”
“我相信,我相信…”男人搓了搓脸,他颤抖的双手龟裂得厉害,一道道口子布满了手指,像干涸的河床,“医生啊,谢谢您,等过完年我一定去看,给您,也给大家添麻烦了啊。”
满心的无能为力将他的五脏六腑紧紧揉在一起,梅桑结动了动唇,转头看沈忆安,“你——”
沈忆安掏出皮夹,垂下视线与他的交汇在一起,“自己拿。”
车厢重新人满为患,沈忆安走在梅桑结后头,仔细研究从纤细脖颈处露出来的链子,一个不留神,前胸撞到停下来的梅桑结背上去了。
梅桑结伸手扶着车厢门稳住,回头看他的皮箱,问:“你怎么在这?”
沈忆安笑起来,“又想起我了啊,我跟你一起去傈祜,好不容易有假,到处走走。”
“你跟我一起去傈祜?”梅桑结缓过神来,震惊地重复他的话。
“怎么,我不能去,曲延竞可以啊?”
梅桑结抿了抿唇,“你们事事都要比,几天假?还回云城吗?”
“回,你放几天我就放几天。”
梅桑结又惊又喜,却还得克制着,“我去洗手,顺便把手帕洗了,你在哪个车厢?我洗完还给你。”
“扔了吧,”沈忆安扯着手帕一角抽出来,神色自若地说:“我在你上铺。”
“我上铺?你早就定好要去傈祜?昨天怎么没跟我说啊?”
“要是说了你不让我跟着怎么办,先斩后奏,去洗吧,我等你。”
梅桑结狐疑地瞅着他,没能从他笑意盈盈的脸上找出任何蛛丝马迹,又遗憾地看看他手里的帕子,很快被沈忆安推进便所。
曲延竞睡着了,沈忆安嗤一声,跟梅桑结商量:“跟我换换,你睡上铺行吗?”
第九章 他为什么要救所有人
曲延竞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伸展的姿势做到一半,他神色恍惚地盯着对面几乎贴到一起去的两颗脑袋,看清另一张脸后如临大敌,倏地掀被子踩到地上,“干什么呢你们!”
沈忆安从梅桑结写字的手上挪了两秒视线给他,“小点声。”
“哎沈忆安!你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梅桑结在右下方签上自己名字,递过去的纸条被曲延竞一把抽走。
“他同意我阴魂不散,”沈忆安没抢,笑容里的势在必得遮也不遮,“曲延竞,我们也好久不见了,犯不上回回见着我都跟吃了枪药一样吧。”
“立借据人梅桑结,今向沈忆安借国币50元整…”曲延竞念完前一句,难以置信地问沈忆安:“你要债要到火车上来了?怎么着,没这50沈大少春节都揭不开锅了?”
梅桑结把刚才的事说给他听,曲延竞上上下下扫沈忆安一眼,评价:“不安好心。”说罢撕了借条,从口袋里掏出皮夹,“50是吧,给你100,不用找了,下一站赶紧下车。”
“你以什么身份替他还钱。”沈忆安不以为意地说。
“我——”曲延竞张了张嘴,义正言辞地说出「我们是一家人」。
梅桑结看了看曲延竞,默不作声。
沈忆安低低笑了几声,“你们算哪门子一家人。”
“管得着吗你,”瞟着梅桑结的脸色,曲延竞有些心虚,但仍扯着嗓子不甘示弱,“你又以什么身份借他钱,50不是小数目,你借这么些钱给他一个学生打水漂玩呢!”
“千金难买我乐意。”
“我乐意替他还!”
“我不乐意啊。”
“你!”
梅桑结制止两人玩笑般的争执,“我慢慢还,别吵了,他跟我们一起去傈祜。”
“他跟我们一起去傈祜?”曲延竞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跟我们一起去傈祜?”
沈忆安看他顺眼多了,挑挑眉,“你是鹦鹉?”
“你他娘的——”
“曲延竞。”
梅桑结的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也不大。但轻易将他未出口的脏话塞回嘴里,曲延竞委屈极了,不管不顾地说:“那人拿了钱也不会去看病,你出手帮他已经仁至义尽,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啊!”
“他为什么要救所有人。”沈忆安的话掷地有声,语调却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提了个寻常无比的反问,“君子论迹不论心,多跟梅医生学学,别掉钱眼里出不来了。”
“我是心疼钱吗?!哎轮得到你说话,我跟他说呢!”
除了沈忆安,没人知道他选择学医的原因,简单一句话如洪钟巨响,在他心里久久回荡,嵌进血肉里的自责被拔出来,留下一个需要时间填补的大窟窿。
他无需救所有人,这所有人里也包括他的父亲。
赶了两天路,一推开车门山风便如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划过脸颊。即便穿着棉衣,也能感觉到寒意直往骨头里钻,好像要把身体里的热气全部抽走。
知道他要回来,曲荣一如既往先带人过来收拾干净屋子,就连火盆里都放好了煤炭。
曲延竞一下车就蔫了,正瘫在被子上喊冷,梅桑结利索把火盆点上推到他脚边,越过一言不发的沈忆安往屋外走。
灶台在堂屋,是父亲过世后曲荣重新修的,柴火有些返潮,梅桑结扇风扇得手都酸了才将火点起来,他蹲在灶膛前烤火,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说:“帮我看着火,我煮点面条。”
沈忆安裹挟着一身寒意挤到他旁边,两只手搭到梅桑结手背上又立刻分开,“先暖和暖和,我给曲延竞喂了药。”
沈忆安手掌上的茧子刮得他痒,梅桑结缩了下手,跟他贴在一起的大腿逐渐回温,他咽下一口唾液,若无其事地问:“热水瓶里有水?”
“没有,”沈忆安笑起来,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橘色温暖的火光照亮,像做了什么值得褒奖的光荣事迹般炫耀,“在院子里抓了把雪喂进去了。”
梅桑结皱了皱眉,看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指责,只无奈说:“你们能不能和平相处。”
沈忆安换了手背接着烤,无所谓地说:“听你的。”过一会儿又说:“梅花开了。”
梅桑结掀了下眼皮,轻轻应一声,柴火的噼里啪啦将他带回初次遇见沈忆安的那个夏天,那是他守孝第二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出现在傈祜的曲延竞当着一众少爷小姐的面挖苦他,只有沈忆安出声制止。
那一刻,傈祜的山水失了颜色,他在15岁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最善良、最特别,更是最好看的人。
第十章 带你看看热闹
“要不是我爸逼我,谁会来这鬼地方!”曲延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被小虫咬红一大片的胳膊又被自己瘙出好几道血印子,“我告诉你土包子,一码归一码,钱我可以给你,但你休想来云城!”
他坐在小板凳上生火烧水,操着不流利的普通话说:“我听不懂,你慢点说。”
“你!”曲延竞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喊:“我说!你休想!来云城!”
休想两个字在脑袋里转了几圈,他短促地「啊」一声,「要去的」说得字正腔圆。
“什么!”灶膛里发出放鞭炮一样的声音也没能盖过曲延竞的嚷嚷,“你再说一遍!”
“要去的,我已经,回答了。”
想表达的是已经答应曲荣,谁知一个词用错能差那么多,竟令曲延竞蓦地暴跳如雷,踹飞他码好的柴火,吼:“我不同意!你听懂没有!你敢来云城,敢住进我家,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戏谑的嗤笑传来,梅桑结转头,看到双手环臂倚着门框的沈忆安,脸上温度飙升。
“幼不幼稚啊曲延竞,你就这么对表弟啊?”
“怎么了?”
俊俏的男孩从沈忆安身后探头出来,灵动的黑眼珠在他与曲延竞脸上梭巡,曲延竞顿时偃旗息鼓,声音不似刚才那般震耳,“亲兄弟还打架呢,更何况我们了,星河,你不是要去山上转转吗,我带你去。”
男孩笑得灿烂无比,“也行,正好他们走了,不然吵死了。”他挤了挤沈忆安,“一起去呗。”
“他不能去!”曲延竞说得急,没想好借口,只好随手一指,“梅结桑,他怕鬼,得留个人陪他。”
三道情绪各异的目光齐刷刷对准梅桑结,他眨眨眼,“我叫梅桑结,梅花的梅,桑葚的桑,结——”
“打住!”曲延竞警告地瞪他一眼,走到沈忆安面前,“你听见了吧,他就是脑子有问题。”
“那算了,也不是非去不可。”叫星河的男孩说。
“你们去,我留下。”
太阳落山后的傈祜凉风习习,哪怕在炉子前也不至于出汗,可今天显然是个例外,他一瞬不瞬盯着开水壶,呼吸放得很轻,像是生怕将火吹灭了。
“结是哪个结。”沈忆安蹲在他对面,指间绕了根秸秆,随口问。
“结束,的结。”
沈忆安这才看向他,笑起来,纠正,“以后换一个,说结果的结,不然结婚也行。”
“结婚是什么意思?”因为沈忆安诧异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舔舔唇,继续盯着开水壶。
“成亲的意思。”可沈忆安还是回答他,又说:“你的脸是不是弄脏了,有点黑。”
他抹了把脸,手掌上除了汗没有别的,“还黑吗?”
就算外头蛙声密集,蝉鸣不止,他仍清晰地听见自己莫名其妙加速的心跳声。不过没人教他被人仔细瞧着的时候该如何应对。于是他遵循礼尚往来的准则,从沈忆安的眉骨,记到下颌。
“啊,”沈忆安轻快地说:“不是脏,是你皮肤黑。”
没多久沈忆安便站起来走了,梅桑结兑了盆温水,好好洗过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叽里呱啦说得极快。
傈祜人都是这样的肤色,我算白的。
沈忆安背手站在院子里,梅桑结趿着拖鞋,犹豫片刻决定不去打扰他,不过没走到屋前就被一句「这是什么树」叫住。
走过去伫在他旁边,梅桑结跟着仰头,“梅花树,1月份才会开花,红色的很漂亮,”他抿了下唇,说:“是我的姓氏,也是信仰。”
话音刚落,曲延竞喊「星河」的声音由远至近,听到头顶低沉的笑,梅桑结侧过头却未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笑过的痕迹。
“带你看看热闹。”
被推到墙角的秸秆堆后面,沈忆安松开箍住他双肩的手,「嘘」一声。
他跟高他一头的沈忆安挨得很近,干燥的秸秆味里掺杂了陌生的香气。
他蜷了蜷脚趾,低着头,鼻翼微微翕动。
不是山的味道,不是树的味道,不是澡豆的味道。
他搜肠刮肚,表白失败的曲延竞灰心丧气,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沈忆安与他的星河独占鳌头。
第十一章 年年这么睡是吧
总共就两间屋子,昏昏欲睡的曲延竞占一间,梅桑结毫不犹豫抱上被子往曲延竞那走,结果被沈忆安拦下。
“你跟他睡?”
“不然呢…”沈忆安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因为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梅桑结下意识解释道:“他感冒,而且明天我早起,他睡得沉不会被吵醒。”他还想说自己又不是玩具,有什么可争的,但咽下去了。
沈忆安门神一样挡在门口,“你们总睡一起?”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知道对方的生活习惯不奇怪吧?”
模棱两可,一起生活究竟是怎么个相处法。
“他自己睡。”沈忆安抱走被子扔炕上,“明早我跟你去。”
“不用——”
“梅桑结!梅桑结!”
染着浓重鼻音的呼喊声有气无力地划破夜空,梅桑结看看面色不虞的沈忆安,转身去另一间屋子。
“我是不是发烧了?”曲延竞盖得严严实实,吸着鼻子,眯起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
梅桑结手覆到他额上探了探,“没发烧,快睡吧。”
瞥见沈忆安也过来了,曲延竞往旁边挪了挪,“你上来,这暖和。”
“自己感冒还不算,非要传染给他?”沈忆安不疾不徐地说。
“我转过去不就行了!怎么哪都有你。再说了,我们年年来年年都这么睡!”
沈忆安冷哼一声,“年年这么睡是吧,行。”
两床棉被甩到曲延竞脸上,沈忆安无视曲延竞的叫唤,朝梅桑结抬抬下巴,“上床,你去里面。”
“凭什么你睡中间啊!你——”曲延竞从被子里钻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再多嚷嚷一句,我们就去那屋。”
梅桑结尽量缩在最右边,听着曲延竞不顺畅的呼吸,面朝柜子不敢翻身。其实仔细想想,他甚至见过沈忆安情动时的模样,大可不必因为同炕而睡不着觉。
直到后半夜,他半边身子发麻,于是动作很轻地转身,平躺,接着侧到左边去,然后猝不及防与沈忆安对视了。
朦胧的月光照着沈忆安微蹙起来的眉,他正凝着自己,这场景与脑海中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尽管样貌在六年时间里有了些许变化,沈忆安自渎的神情依然如故。
棉被起起伏伏,他一言不发,怪诞终于拉下帷幕。闷哼从粗重的喘息中脱颖而出,他等着沈忆安像那次一样,在自己问出「这也是你的自由意志吗」之后,风轻云淡笑着说「人之常情,仅此而已」,可此刻的沈忆安神色肃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要往他脸上探。
4/1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