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结眸子颤了颤,退缩的本能先于理智,迅速翻身远离他,重新对着柜子面壁思过。
他心如擂鼓,紧紧闭上眼,无可奈何地独自消化沈忆安给他带来的身体反应。
天蒙蒙亮,沈忆安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在他跟曲延竞中间,梅桑结取下穿在项链上的两颗石榴石套上耳钩,穿戴洗漱好提着篮子往外走。
沈忆安外套都没穿,微喘着,一副刚运动完神清气爽的样子,大步跨过来要帮他拿篮子。
梅桑结道不用,他现在还有些不自在,不过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就是,你不提,我不说,事情就算过去了。
“没想到你居然能对他那么好。”沈忆安在他身后走着,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耳坠上。
梅桑结心里想着祭父的事,「嗯」一声。
“要是你父亲知道他那样对你,会不会后悔救他父亲。”
梅桑结沉默了一路,直到远远看见阿客纳湖,才轻声说:“那是我父亲的选择,况且,曲叔叔对我很好。”
沈忆安清楚自己没立场评价,毕竟时隔多年,他也才厘清不愿回云城的真正原因,可曲延竞和他张口闭口的「我们」让沈忆安止不住地心烦意乱,负面情绪堆积,一句“真对你好会在你10几岁的年纪说出跟他儿子结婚那样的话吗”脱口而出。
梅桑结猛地停下,转身的动作使篮子里的碗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好到哪里去了吗?”
树杈上的雪被惊扰纷纷往下落,梅桑结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是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强加到沈忆安身上,欲道歉,可沈忆安看起来毫不在意,甚至勾起嘴角一副「你真好笑」的样子。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拔腿往前走,边说:“你回去吧,别跟来。”
第十二章 长寿面
进入冬季的傈祜族人基本靠捕鱼生存。因此阿客纳湖不太容易结成很厚的冰,于湖边踏出一片平地,将祭品从篮子里一样样拿出来摆好,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雪或灰,梅桑结撩开大衣跪下。
这里是他父亲最后躺过的地方,他曾在这儿像现在这样跪趴在浑身湿透、双目微张的父亲身边,学着旁人给曲荣压胸、渡气的动作颤抖着、慌张又无助地救他的父亲。傈祜人天生会水,可他父亲不是傈祜人,也没人教他该如何去救溺水的人。甚至在那之前,他都不知晓世上存在「溺水」这个词。
几个月后,曲荣再次来到傈祜,梅桑结排斥他,加上语言不通,好长一段时间都直接无视他的存在,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学了傈祜话,第一句话便是:kaiqileke。
对不起。
他的父亲是英雄,他亦做不到对真心待他的长辈冷脸,慢慢能沟通后,曲荣反反复复跟他说三件事,道歉,恳求自己跟他去云城生活。最后,为保障他离世后自己也能衣食无忧,高中一毕业,曲家独子就跟他成亲。
他不愿离开熟悉的土地,可落下病根的曲荣天一凉就开始咳嗽,听得人跟着心肝肺一块儿疼。尽管如此,曲荣依旧会在这里陪他度过最难熬的冬天。
第三年开春之际,怀揣着对未知的忐忑,以及对沈忆安的期待,他朝父亲亲手种下的梅花树深深鞠一躬,在族人同情、不解的目光中,第一次走出傈祜,前往两百公里外的云城。
梅桑结站起来,揉揉冻僵的膝盖,收回盘子和碗,祭品则留在这里回馈世间万物,傈祜人相信一切皆有灵,相信接受馈赠的生灵会为亡人捎去自己的思念以及祈福。
沿脚印独自往回走,确认曲延竞没发烧,他又去堂屋找人,沈忆安站在灶台前,有模有样地拿筷子搅弄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沈忆安看他一眼,“煮面,长寿面,今天不只是你父亲的祭日,也是你生日不是吗。”
低落的情绪被抚平,面香扑面而来,他走过去,说:“你还记得啊。”
“一个日子有什么记不得的。”沈忆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你的耳坠,平时当项链戴着?”
“嗯,”他扯出链子,摘掉耳坠给他呈示,“你看,这样。”
“这也是曲延竞买的?”
“我自己的,水要冒了。”
他很久没在今天吃长寿面了,曲荣会避开他父亲的祭日,于第二天补给他一碗长寿面。所以当曲延竞知道这是长寿面的时候,会满头雾水地问「谁过生日了」。
他们赶在除夕之前回到云城,这几年云城变化不大。但因为沈忆安,他总觉着哪里不一样了。
沈忆安离开前,跟病殃殃的曲延竞说「过几天我去给曲叔叔拜年」,曲延竞浑身不舒坦,开口便输了三分,“没人稀罕,你千万别来。”
沈忆安无所谓地笑,对梅桑结说:“再见。”
曲家的车在站外等着,曲延竞一上车就跟他说:“我爸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去傈祜就算了,还学起傈祜话来了,你多在家劝劝他,这个年纪就别好学了,让他好好养身体。”
“我不是每年都待在家吗。”
曲延竞闭着眼,嘟囔:“谁知道今年杀了个程咬金出来啊。”
曲荣在白色洋房前等他们,40出头头发便全白了,他慈爱地摸摸梅桑结的脸,说话间夹杂咳嗽,“瘦了,累坏了吧,厨房热着汤呢,喝了再睡。”
“不累,曲叔叔,您又不按时吃药了吧?”
“吃着呢,一天三次,一次五粒,我记着呢。”
曲延竞拖着步子跟在后面,撇撇嘴,“爸,您当着我的面骗他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曲荣头也不回,权当没这个人,“明年就毕业了吧,毕业了就回来,别在外面飘着让我挂念,医院是为你建的,回来想当医生当医生,累了就歇着。”
“爸你别管他——”
“回来呢,也好好考虑跟延竞的婚事,”曲荣拍拍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你高中毕业说念完大学再考虑其他的,这马上就毕业了,也该好好想想你们两个人的事了。”
曲延竞不说话了,替曲荣拉开餐厅椅子,厨娘端了两碗汤上桌,曲荣低低咳嗽几声,抬手示意他们喝汤,接着说:“延竞小时候做了不少混账事,不过这几年长大不少,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也没耽误他为了去看你云城澜城两头跑。”
他一直不愿意对曲荣说「不」,倒不是怕他对自己发脾气,而是担心曲荣失望。傈祜族的婚配是长辈说了算,因此曲荣第一次拿着曲延竞的相片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这也难怪沈忆安说他没有自由意志。
曲延竞看看只喝汤不说话的梅桑结,心比鼻子堵得厉害还不得不开口劝:“爸,他刚回来,你让他歇歇,先关心关心我行吗。”
前几年曲荣说这样的话,曲延竞除了抗拒就是不屑一顾,他都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曲延竞也学会拐弯抹角地讲话了。
第十三章 转校生
刚来云城什么都新奇,火车站外的繁华惊得他直到坐上私家车还久久说不出话,曲荣拍拍他手背,跟他指这栋粉色小洋楼是饭店,那排黄色高楼是云城最大的商场,再远一些,耸立在楼群中的灰色建筑是钟楼,学校、医院都在那附近。
他说得慢,司机开得也慢,他盯着远处的红十字,不禁想,若是傈祜也有这样气派的医院,那么父亲就不会死,母亲也不会生下他不久就病逝。
曲荣摸他的头发,用傈祜话说:桑结,叔叔向你保证,你会拥有最好的生活、教育条件,往后你可以自由地去选择、去做任何你所想的事。
佣人小跑过来拿皮箱,曲荣像在傈祜一样领着他上台阶,没见过的豪华水晶灯高高悬于二楼天花板上,看不懂的壁画,锃亮反光的瓷砖,高档家私——比起外面,屋子里更是富丽堂皇到让他窒息。
正在浴室认真学如何开热水、用莲蓬头,「砰」一声,被突然响起的砸门声吓得一颤,曲荣投来安抚的笑,告诉他矮的这瓶是洗头膏,盒子里装着洗澡的香皂,毛巾睡衣都是新的,说罢快步走出去并带上门,很快,隔壁传来听不懂的争吵声。
洗过澡,梅桑结嗅身上、睡衣上的味道,惆怅地发现跟沈忆安身上的不是同一种,然后门忽然被踹开,他坐在床边,放下擦头发的手,看向怒目圆睁的曲延竞。
少年伸出食指隔空对着他上上下下戳一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梅桑结眨眨眼,目不转睛盯着他。
“装什么大头王八!我说过吧,敢来我就打烂你屁股!给你钱不够,现在打算分我们曲家家产了是吧,你做梦!”
梅桑结独自消化片刻,说:“曲叔叔说我们是一家人。”
好像在顿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听见狠狠磨牙的声响,一冷一热的视线在半空交汇谁也不肯避让丝毫,曲延竞阴恻恻地笑一声,摔上门反锁,猛地抬腿踹他肚子,梅桑结反应不及,吃痛的呻吟被他用毛巾堵在嘴里,曲延竞坐在他身上掐他脖子,威胁的话一字不落钻进耳朵里。
“你搞清楚,这是我家,我爸跟你许诺了什么那是他的事,你休想从我身上捞着一丝好处!还结婚,我呸!”曲延竞额上青筋绽出,“你要是敢告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天起,曲延竞逮到曲荣不在家的机会便想方设法捉弄他,把他关进地下室、堵住莲蓬头、往洗头膏里加辣椒水、剪烂他的毛巾、睡衣,他没跟再三叮嘱他们和睦相处的曲荣说什么,代入跟他一样早早失去母亲的曲延竞,也许他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入侵而警惕、愤怒。
他打不过曲延竞,只想快点见到沈忆安。
过了一段时间,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反馈的曲延竞自觉无趣地收回在他身上投注的精力,开始呼朋唤友早出晚归,松一口气的同时,梅桑结暗自期待曲延竞像夏天带朋友去傈祜那样带朋友来,这样他就不用等开学才能见到沈忆安了。
曲延竞的确带朋友来了,不过每次都没有沈忆安,他的朋友发出不明所以的笑,曲延竞踹他们,嘴里嚷嚷着什么童养媳。
转学手续办下来,司机送他跟曲延竞去上学,车门一关,曲延竞嗤笑一声,指指他耳朵,“这德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乡下人。”
梅桑结清楚只要不回应他,他很快就能意识到自己有多无聊,进而不再自讨没趣。况且今天或许能见到沈忆安,他不想被扫了兴。
云城高中跟钟楼挨着,送人的汽车颇为壮观地排成长列,曲延竞拽着包自顾自下车,梅桑结跟上,问他在哪个班。
曲延竞回头,难以置信地打量他,“没病吧你?!跟你说在学校别跟我搭话,就忘了?”
“还没进学校。”
曲延竞咬咬牙,欺身,几乎要贴上他鼻尖,“信不信我撕了你这张嘴!”
眼前的脸骤然远离,梅桑结愣愣看着曲延竞错愕的表情,一声不太正经的口哨声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下一秒,心脏顿时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上蹿下跳。
“刚开学就欺负上人了。”沈忆安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不到3秒,松开曲延竞,笑他,“丢不丢人。”
“管得着吗你!”
沈忆安泰然自若地越过他们走远,梅桑结困惑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然后他回头了。
“转校生?”
第十四章 唯一的盼头
初一开始,来拜年的人几乎踏破曲家门槛,以前众人围着曲荣转,自曲延竞接手曲家后,众人的重心明显往他身上偏移。
梅桑结坐在沙发边,看曲延竞与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周旋,曲荣说得没错,这几年他长大不少。
正经事聊完,他们关心起曲延竞的个人生活,热络地介绍王小姐张小姐,曲延竞扫梅桑结一眼,笑道:“要是王先生张先生我倒乐意。”
“我小儿子,”坐在另一侧的中年男人顿时来了兴致,指着梅桑结,“跟小梅同龄,在云城上大学呢,他早就跟我说想——”
“别指他。”
曲延竞冷下脸,气氛骤然凝固,男人讪讪放下手,一时间没人接话,数道探寻的目光频频略过梅桑结。
梅桑结一惊,不知道曲延竞发什么疯,他不懂做生意。但也知晓这样拂人面子易遭人话柄。
“没——”
他话没说完,曲延竞就轻描淡写地说,“去年在民安路刚建成的医院你们知道吧,那是专门为他建的,我爸对他可比对我好多了,指不得。”
几个长辈面面相觑,既没料到一个不姓曲的年轻人竟能在曲家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同时也暗自猜测曲延竞跟他的关系,其中曾目睹曲延竞欺负梅桑结的长辈就更加看不懂这唱的是哪出了。
“小梅将来定是个出息的!”男人说了句挑不出错的话。
梅桑结道谢,看一眼泰然自若的曲延竞,“我去看看曲叔叔,你们聊。”
曲荣前年搬到别院去了,嫌曲延竞吵,过年更是杜门谢客,他从后门穿过去,曲荣在前厅,戴着眼镜伏在桌上写东西。
“曲叔叔。”
曲荣抬头,边笑着说「来了」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盖住信纸,梅桑结在他旁边坐下,“您藏什么呢。”
“练字呢,无聊了吧?”曲荣摘掉眼镜,说。
那本书的书页已泛黄,书脊磨损严重,看来有些年头了,梅桑结挪开视线,“曲延竞都不说无聊,我还能溜呢。”
曲荣仍笑着,缓缓说:“好在他自己也喜欢做生意,要是像我一样被逼着做,早就闹翻了天了。”
近几年曲荣总跟他感叹身不由己追悔莫及,梅桑结知道他不愿从商却怎么也问不出其中缘由,只好作罢。
“要是他不喜欢,您会逼他吗?”
“你是替自己问吧,你啊你啊,倔脾气,”曲荣看着他,也透过他隐隐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前几天延竞特意过来跟我说,别给你压力,说你是个闷葫芦,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他小时候任性不懂事,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挂念你。桑结啊,看着你们结婚,是我唯一的盼头了。”
“曲延竞对我不是那种感情,我也——”
5/18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