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在地上的江映华才刚刚爬起来,便听见这两个字,心中惊骇不亚于当年陛下将她打入宗正狱,果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她意冷心灰,也不愿求饶认错,只是默然地望着虚空。
宫人们却是吓傻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陛下凌厉的目光扫过,胆怯的已经称喏退下,殿内只留了一个小内侍,忽而跪地道:“陛下息怒,今日佳节,实在不宜…不宜见血光。”
江映华诧异竟有小宫人出来护着自己,转眸瞧了一眼却是不认识。如今那人怒火中烧,这人胆子倒是大。
陛下闻言,冷笑一声:“尔敢质疑朕的决定?找死!”
江映华眉心一皱,暗道不妙,慌忙出言:“陛下有气冲着臣来,不干下人的事,”说罢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怒斥:“还不滚出去?”
小内侍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江映华方颓唐的瘫坐在地,眸色凝滞,话音清冷:“要杀要打,悉听尊便。陛下九五至尊,犯不上为了臣动怒,伤了圣体。”
江镜澈听了这话,瞧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霎时间愤恨不已,扬起手来便是清亮的一巴掌招呼在了江映华的脸上,将人打得身子一歪,又扑了下去。
这力道还真是大。何况打人不打脸,陛下这是一丝情面也不肯留了。
江映华思及此,反倒忍着痛楚颇为放肆的冷笑了起来:“能让您失了分寸,臣真是不枉此生。不如您将臣关去宗正狱,那宫人说得不假,今日中秋,多好的日子,您心疼心疼母亲,就算要杀,留待明日不迟。”
“混账!”
陛下还没开口,太后阴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江映华闻言一愣,母亲不是早该歇下了,竟亲来此问罪不成?
江镜澈本作势要再招呼江映华一巴掌,见太后来此,便强压着怒意未动。
太后瞪了江映华一眼,转头对江镜澈劝道:“皇帝累了一天了,把人给吾吧,这般胡闹没规矩,让吾这个做母亲的教教她。”
陛下垂眸不语,似乎是在考量是否放人。太后嘴上如此说,陛下却是清楚,大晚上的太后亲自跑来,便是要护着此人了。
不待陛下开口,太后低声斥责身后的宫人:“愣着作甚?还不将这个逆子给吾押回去?”
太后身边的人自是机警,听人发话,匆匆上前,薅起地上的江映华连拖带拽的,几息功夫将人带离了承明殿。
江映华不傻,今日若僵持下去,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母亲肯来,已是难得了,她顺从的跟人出去,待彻底出了承明殿的地界,便出言道:“行了,松开,我自己走。”
宫人自然将人放开,在她身后紧紧跟着,生怕这祖宗再惹是非。
江映华入了太后的寝宫内,等了许久才见人回来。转眸瞧去,那人的脸色铁青,江映华试图服软,便走上前去,颤声轻唤:“母亲。”
话音未落,太后甩手便又赏了江映华一耳光,斥道:“吾看你是失心疯了,说得什么浑话!”江映华懵在当场,陛下与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如今左右脸一边一个巴掌印,倒是整齐。
“在您眼里,女儿做什么都是错。身不由己还要处处被人责难,如此早晚要疯的。”江映华缓了许久,尽力平复着情绪解释道。
“吾的话你根本没听进去,她是你亲姐姐,岂会害你?当年形势,杀机四起,她是为护你。”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护我?护我有许多方式,何必将我扔进牢狱不闻不问?您敢说这里没有半分猜忌和恐吓?你们要我畏惧臣服,为何还要逼我与你们假亲假近?一套帝王权术用在我身上,还要我守着孝悌示好,好生虚伪。若不信我,革爵就是,亲王的名分,我不稀罕。”
听得这人仍旧为长姐开脱,江映华心如死灰。
“荒唐,若你只是普通朝臣,何须费心将你从边境接回来?”太后虽依旧怒容未散,却也知晓症结所在,试图以亲情做饵。
“我本不想回来的,怪我心存侥幸,如今只觉寒冷刺骨,我后悔了。”江映华满眼泪水无声滑落,“太后,我在您心里算什么?一个生来让您大失所望的多余的孩子?还是任人拿捏操纵,没心没肺效忠皇权的刀?”
“你魔怔了不成?”太后有些意外,在她跟前素来规矩的江映华,今日说得话全然不着边际。
江映华苦笑道:“大哥早夭,二哥无能,您才又怀了我,盼我是个男孩。生了女娃您不闻不问,若非皇考爱怜,我……”
“你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太后满目震惊。
“哈哈,谣言,您自己嘴里的谣言吗?从小到大,您只有家中生变才会想起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我也有心。皇考教我良多,帝王制衡驭人的权术,我…我早便知晓,为何如此狠心待我?我宁愿只是一普通人…”江映华哽咽不已,涕泗横流。
听得此语,太后掩盖不住惊惶之色,身子一沉便跌坐在榻上,半晌无话。身为长辈,多年前的错处被当面揭开,任谁都有些下不来台。太后从未想过,自己和长女的私下交谈,竟被这人听了去。
好好的团圆节,竟闹成了这般模样。深论起来,江映华委实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无非是避开了两个强势的骨肉至亲,出宫寻欢罢了。
“放我走,可好?王爵,皇嗣身份,权力,我都不要了。让她给我自由,可以吗?”良久的沉默后,反倒是江映华擦去了脸颊的泪花,软了语气出言相求。
夤夜的寝殿烛火昏黄,太后的眸光昏暗,胜过夜幕的苍茫。半晌,她长叹一声,轻道:“随我来。”便抬脚而出,江映华犹疑地跟了上去,这人竟一路往北,将她带去了奉先殿。
行至殿外,江映华见到殿上的匾额,立时顿住了脚,双眸中岑满失望,转身便要离去。
“回来!就算要走,也该知会祖宗。进去自省,吾会与皇帝商议。”
太后语气坚定,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是这番招数,忠孝规矩,屡试不爽。偏生江映华自幼被灌输了这些,桎梏了思想,根本逃不脱。
翌日天色将晓,奉先殿的门被人推开。江映华在里面跪的笔直,只是神情有些恍惚。此处除了太后与陛下,不会有旁人敢来。这两人,她一个也不想见,是以江映华根本没有回眸的打算。
来人在身后默立良久,终于开口:“太后给你两条路,削爵留京待嫁,加俸归北戍边。朕想知道你如何选?”
今日这人的语气倒是难得的和缓,只是太后给的出路,听起来像是把她抛弃了,却又要利用到位,所求的自由皆是奢望。
如此也好,毕竟当年答应过皇考的,不该食言。
江映华思量须臾,哑着嗓子,语气平静的令人心惊,“既是江家后嗣,臣回北境担着自己的职责。此去不劳惦念,不领恩赏,臣不会再归。若惹君亲不悦,一杯鸩酒送来便可,臣绝不违旨。只求您开恩,给臣颜面,好与父兄黄泉团聚。”
陛下站在她的身后,闻言眉心深锁。昨夜太后与此人说了什么,缘何就关进了奉先殿,陛下也不得而知。
“你可想知道朕对此事是何态度?”
沉吟良久,江镜澈尽量让语气柔和的问询,而身前的人却连个动静都不肯给。陛下有些无奈,抬脚近前,余光见了江映华脸颊上泛起的微微红痕,放下身段开解:“昨夜朕关心则乱,眼下商议正事,不该耍脾气。”
江映华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口:“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臣不敢耍脾气。臣自问心中所求所选,无愧先祖,无愧百姓。”
无愧先祖百姓,这话,是不顾母女姊妹情份了。陛下心下怆然,知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不想留就回府去,改日你冷静了,再谈。”
江映华朝着奉先殿内的神位画像叩首朝拜,而后头也不回的离了太章宫。
昨夜无眠,江映华深觉头痛难忍,漫无目的的走出宫门,夜晚街市的喧嚣热闹早已不见。她不想回府,只想一个人走走,游荡在这个生长了十余年,却不甚熟稔的家乡,看遍鳞次栉比的屋舍瓦檐,眼前朦胧一片。
洒金桥畔,有一酒肆飘香,江映华伸手要了壶美酒,倚着桥栏杆,但求一醉。不知过了多久,她执壶的手被人拦住,“殿下,莫再喝了。”
眼前一层模糊的水雾,她懒得擦,迷蒙间认清了这人,原是颜皖知。她嗤笑:“怎不去朝参?”
“您忘了,我是您的长史,陛下无召,臣无需朝参。”颜皖知当她醉了,耐着性子解释。
“呵呵,长史,哈哈哈哈,也许很快就不是了。”江映华夺回了酒壶,自顾自的灌着。
“您这是何意?”颜皖知不解。
“昭王都没了,要昭王长史作甚?”江映华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出言调侃。
“殿下慎言,您醉了,回府吧,臣送您。”颜皖知面露担忧,再一次去夺她的酒壶。
昨夜无眠的,不只是太章宫里几位,颜皖知亦然心忧的坐立难安。今晨本想去她府中,为她送昨夜赢来的玉兔花灯,半路上随意一瞥,竟见了这一抹熟悉又失魂落魄的身影。
颜皖知吩咐身旁小厮结了酒钱,搀扶着江映华跌跌撞撞的上了自己的马车。
是了,江映华这个酒量无底洞,真的醉了。
瘫坐车内,江映华眼尖的瞧见一旁的花灯,抬手指了指:“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颜皖知取来,递到她手上,“是昨夜的压轴花灯,小玉兔。”
“玉兔,兔子,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凭什么欺负兔子?”江映华醉醺醺的,起初只是呢喃,后来竟吼开了。
颜皖知被她吓了一跳,话不能乱说,她赶忙从人手里取下花灯,抬手覆上江映华的唇边:“您累了,睡一会吧。”
迷离间,江映华一把拽住她的手,喃喃问:“若我去了北境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你…你会跟我留在那儿么?”
颜皖知诧异她为何如此说,按理,命江映华戍守边军只是危难时的权宜之计,陛下不会舍得的。
颜皖知正如此想着,没有及时回应,便听那人又说:“就知道,没人在乎我,没人…”
颜皖知的视线落在江映华的脸上,泪花下似乎脸颊处两边都有红印子。颜皖知不敢想昨日这人经历了什么,见她安静的似乎睡了过去,便轻声呢喃:“臣在乎的。”
第38章 心意已决
颜皖知将人送归王府, 却也放心不下,便留在府中,等候着江映华醒酒。
江映华一夜未眠, 加之酒醉, 便睡得格外沉。直到日薄西山, 她才幽幽转醒, 遣散了随侍, 一人溜达出来,欲往厨房寻酒喝。
廊下石桌旁,颜皖知听得响动站起身来, 拱手道:“殿下, 您醒了。”
江映华一愣, 回身瞧去, 疑惑道:“几时来的?”
“臣没走。”颜皖知轻笑。
江映华皱眉,显然记不得颜皖知缘何在自己府中了。
颜皖知笑问:“那殿下可还记得您说过什么?”
江映华疑惑更甚:“我说什么了?”
“您说,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颜皖知以手挡了脸颊,凑到江映华耳畔,轻声学着江映华一早的口吻。
江映华眸色阴沉的看了她一眼, 负手立在她身前:
“长史,饶是想咬人的兔子,也得把毛儿长全了不是?何况有你这只狐狸替老兔子看着, 您怕什么?若是实在放心不下, 自去告发即可, 我不在乎。”
“殿下误会了,臣这不和您开玩笑呢, 臣怕您喝得太急,醉得厉害。瞧您想哪儿去了, 说的话绕的臣云里雾里的。”颜皖知见状赶忙赔笑打哈哈。
“长史还有事么?若无事,别扰我吃酒。”江映华有些反感她的试探,转身便要赶人。
“殿下,您还喝?”颜皖知有些焦急的质问,出口的语气没了以往的规矩。
“你管我?如今我喝酒都要被管了?”江映华立刻沉了脸色。
“殿下息怒。只是酒水多饮伤身,您这两日饮了许多了,睡了一日未进水米,不若用些膳食?”颜皖知柔声试探着询问。
“你不是我的管家,也不是我的奶嬷嬷,啰里啰唆的惹人烦,回你府上去。”江映华话音清冷,无视他的劝阻,直接抬脚奔向厨房,干脆就留在酒坛旁边开怀,连门都不出了。
颜皖知清楚她心烦意乱,也不便搅扰,左右在她自己府上,喝多了也无碍。
是以她候了片刻,便出了府门想要回家休息。
才踏出门去,直觉告诉她,昭王府外多了好些盯梢的。她装作不知,抬脚欲上马车离去,却被人拦下:“陛下召您入宫。”
颜皖知早料到会有这一事,便径自随人入了大内。
前脚踏入承明殿内,后脚还没站稳,陛下阴晴不明的声音就已经飘到了颜皖知的耳畔:“馄饨好吃吗?”
颜皖知吓得“激灵”一下,当即跪倒在地。
那晚她明明很小心了,竟还是被陛下觉察了么?
“颜卿好本事,朕让你获取她的信任,都已经同桌共食了,这进展可算突飞猛进,嗯?”陛下的面色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并未恼怒,反像是打趣一般。
“臣知错,臣不该由着殿下出宫胡闹,求陛下恕罪。”颜皖知摸不清她的路数,只得放低姿态求饶。
“起来吧。今日在她府上待了一日,聊了些什么?”陛下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拎起茶盖微微撇着盏中的浮沫。
“不曾,殿下一早醉酒,回府便歇下了。臣只在外头候着,出府时,人刚刚转醒。”颜皖知恭谨地回应着。
“这半年多来,以你所见,昭王心中可有怨怼?”朦胧腾起的水雾遮盖了陛下的眸光,颜皖知看不真切。
“臣并未察觉,只是回京之时,殿下自己说,她近乡情怯,既期待又有些紧张。”颜皖知编瞎话的水平愈发高了,半真半假。
陛下嗤笑一声,“哦?近乡情怯。哼,这丫头愈发矫情了。”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立在颜皖知身前:“朕交待你的事,万不可忘记。好生看顾着她,做个能给她解心宽的人,朕不会亏待你,回吧。”
27/66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