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霎时间便闪躲开来,低垂着头不敢出一言。
“颜卿可是替她遮掩了什么?想清楚再说。”陛下就那么负手立在廊下,语气平平,不辨喜怒。
颜皖知对这没来由的问题深感疑惑,她实在揣测不出陛下缘何有此一问。江映华在北境尚且算是中规中矩,她也没有瞒下什么要事的必要。难不成江映华发疯到当着陛下的面儿做了咬人的兔子?
“臣不敢欺瞒陛下。”思量须臾,颜皖知俯身叩首道。
“那就是你根本没得了她的信任,你让朕好生失望。”陛下抬脚近前,微微俯下身子,压低了嗓音说道。
颜皖知不知此话从何说起,江映华防着她防的正大光明,从不避讳;江映华待她亲近,要她日日相佐也是人所共知;若硬要说还有什么是她不知的,江映华的寝殿她去不得,江映华的心门也唯有她自己想开才成。
如此,在摸不清陛下用意的时候,颜皖知只得默然不语。
陛下见激将无用,便只得冷声提点道:“你可知,她记恨朕入骨,敢去端毒酒入腹?”
颜皖知闻言,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震,埋于臂间的面容早已大惊失色。
她知晓江映华最近有些消沉低落,却从未料想她心底因着失望会生出如此偏激的想法来。而最令她惧怕惶恐的,不是江映华的大胆,而是陛下竟然动了以鸩酒试探人心的手段。
这姐妹二人,都是疯魔的不成?
小小矛盾,三言两语,劝解一二便解开了。如此,这不是火上浇油?
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罢了,有些任性叛逆,也是在所难免,陛下何必如此,枉费自己一番惦念,将人越推越远。忽而,她明白了江映华的愁苦与别扭产生的根源,这样的亲情关照,太压抑太霸道。
“你是哑巴的?”陛下十分不满一言不发的颜皖知,陡然抬高了音量。
颜皖知回过神来,“臣失职,陛下息怒。”
“的确失职。昭王暂且不会离京,至于你,去把背后生事之人揪出来。”陛下把人从地上薅起来,正色吩咐。
颜皖知战战兢兢的回道:“臣遵旨。”
“滚去翰林院,别在这碍眼。”陛下撂下话儿,便拂袖入了大殿。
颜皖知如释重负,方才陛下之语,便还是护着江映华,想来那人的处境不算糟。
颜皖知暗暗给自己打气,定要尽快揪出生事的人,好恢复江映华的声名。如此江映华背负了一年多的罪责,或许也能借机除去,姐妹之间的嫌隙,便能消了。
三日后,太后宫中偏殿。
江映华半睡半醒的窝在柔软的床榻上,此番伤得不轻,高烧断断续续的持续了许久。整日昏昏沉沉的,只能趴在床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宫人识相,也不敢招惹她,而太后近来精力不济,好似病了,加之前几日的别扭,根本无暇理会她。
如此落得安闲本也不错,偏生陛下休沐,得了空闲,探望过太后,便来寻她。
江映华的傲气被她打散了,但别扭劲过不去,听了外间宫人的动静,便阖眸假寐,左右她也下不去床,挑不出错处来。
青天白日的,宫人通传的嗓门不低,陛下自是知晓她装睡。见人不动弹,便屏退了宫人,立在床前直接开门见山:“一边自顾自说着不在乎功名利禄,大殿之上又不忘维护自己的颜面,将楼公贬损一通。你这自欺欺人,罔顾大局的恶习是愈发没边了。”
江映华像鸵鸟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身子朝着床榻里侧缩了缩,巴不得整个人裹进锦被,让人找不见才好。
那日听着姑丈的构陷,江映华心下格外委屈。
尤其是提及乔安的离世,她的心仿佛有万箭穿过一般的痛。虽说她不愁衣食用度,即便没了爵位荣宠,凭她的出身也可自在安稳,她的确可视金钱荣华如粪土。
可她放不下自己呕心沥血的征战,留下的却只有朝臣的误会与谩骂。而这一切功绩的抹杀,都源于眼前这个说一不二的帝王。
“朕无意和你耗,七日后午时,皇城正南门城楼上,朕等着你。”陛下放下话便抬脚离去。不动声色的江映华委实可气,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再激起怒火,也只得尽快离开。
七日光阴说长不长,苟于床榻养伤便觉得时光飞逝。被困深宫,宫人嘴巴严实,外间的事她一无所知。是以她也只能拖着半伤不好的身子,一瘸一拐的,按照那人吩咐,登上了皇城城楼。
城楼最高处,陛下已然坐在案后等她。
她走近之前,抬眼扫了一眼城楼下方,黑压压的一片,聚集了许多人。
定睛一看,中间空场处乃是刑场所在,那里有几个朱紫色官袍的人,有将刑场围拢的水泄不通的衙役,还有插着法标留待斩首的数名死囚和刽子手。
离得太近了,江映华稍一打量,便认出了其中为首的那人,乃是自立谋反的云安王,她们唯一的舅舅。刹那间,江映华似乎明白了江镜澈缘何命她来此,只觉脚底灌了铅,沉重的抬不起来,也不愿再近前一步。
“华儿,过来。”此时,几步开外的陛下幽幽开口唤她,声音清冷,毫无波澜。
如此形势下,江映华很怂,挪着步子一瘸一拐缓缓近前,俯身便要行礼。
陛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抬手挡了一下:“免了,”说罢便拉着她的腕子,站在了城墙的边缘,眸光直视着城下法场中的人,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江映华:“你可知母亲为何病了?”
江映华木讷的摇了摇头:“臣不知。”
“她曾答应外祖父,护他唯一的儿子一生周全。如今此人祸国谋逆,伤了母亲的心。朕本给了他恩旨,留一全尸,是母亲坚持要将此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陛下不紧不慢的解释着,将杀人的言语说得好似家长里短一般寻常。
江映华由着她拽着,听着这话,敛眸不语,将视线落在墙头青砖的灰尘上,不愿去瞧阴森森的法场。这般杀鸡儆猴的做派,令她难耐。
“华儿,你记着,朝臣不听话,于帝王而言掀不起波澜。可若是一心护佑的至亲不听话,岂止是心寒,痛彻心扉于背叛无异。
朕听母亲说起,你对朕颇有微词。每个人行事风格皆不同,你可以不认可,但身处这个位置,只要朕还是大楚的皇帝,还是你的长姐,你都得听朕的话,明白吗?”
江镜澈与她靠的极近,一番话轻飘飘的,吹入江映华的耳朵里,却是振聋发聩。不待她回应,陛下忽而抬手扯了扯她的颈口衣领,冷声命令:“看着,今日叫你来便是观刑,躲什么?”
被人扯过,江映华不自觉地抬眼,恰巧撞见那一颗颗头颅血淋淋滚落在地的刹那,法场上立刻血腥一片。江映华是上过战场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是从未见过,不同于沙场断臂残肢的悲怆,法场一幕令人遍体生寒,发自心底的恐惧席卷全身。
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别过了身子,被衣袍包裹着的肌肤下,瞬间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来。
她的反应似乎在陛下意料之中,此刻的江镜澈看着云安王一党滚落的头颅,却觉心腹大患已然除去,难得的畅快。她将视线转回,复又落在了江映华的身上,将人掰过来与自己面对面,话音柔和了些许:“朕方才问你的话,你不打算回应?”
江映华怔愣须臾,努力消化着方才的惊骇,想起那血腥一幕之前的言语,便赶紧出口:“臣明白,会听话的。”
陛下的眸中闪过一抹得意,拉着人往城楼下走去,边走边出言威胁:“不管日后你在何处,给朕记着,你的颜面便是皇家的颜面,是朕的颜面。再敢肆意妄为,乱认污名,朕饶不了你。”
江映华只觉身前的人宛如鬼魅,惊魂未定的她不敢耽搁,只得轻声答话:“是。”说罢便不再言语。
瞧着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恭顺模样,陛下便也收了方才的凌厉,柔声开解:“华儿,你尚且年幼。不足二十的毛丫头,自诩长成,实则幼稚。称孤道寡的感触,朕说了你也不会懂。天长日久,总会有你彻悟的一天,朕只愿你到了那时,不必追悔莫及。”
这该算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做派。
江映华虽心知肚明,为了让自己好过,早日逃离她的魔掌,面上也只能保持乖顺:“陛下教诲,臣谨记。”
第40章 苦口婆心
小半个月转瞬即逝, 江映华终于恢复了往日健步如飞的模样。
经过此番磋磨,她倒是当真领悟了“夹紧尾巴做人”的要义。她就不该实诚的表露出自己的心事,也不该直愣愣的寻求归北的时机, 而不懂迂回。
学会了卖乖讨好, 低眉顺眼, 宫里的两只老虎自也放心的让人回了府邸。
被磨了爪子的奶猫入了府, 甚是沉溺府中寝殿花窗前的一方软榻。安卧其上, 手中一盏清茶,闲观厅前风云变幻,只闻耳畔瑟瑟风声。
宫中的动静再大, 迫于陛下的封口令, 府中人也是个不明就里的模样。
但那日朝堂之上, 江映华的“壮举”自是传了出去, 明眼人都琢磨得出,这小祖宗被扣留在宫中的日子,绝不好过。是以一应随侍噤若寒蝉,那叫一个规矩老实。
只是这些人未免有些没边了,颜皖知入府的时候, 他们当人是救星菩萨般请了进来,都未通传江映华这个主子。
彼时江映华正在榻上阖眸浅眠养神,颜皖知稳立在内室的屏风处, 幽幽出言:“殿下可长记性了?遇强则柔, 何苦鸡蛋碰石头?”
江映华听见了动静, 本以为是小婢子来殿内伺候,却未想到竟是颜皖知入内。
府中人不通禀就算了, 如今这人竟能连个礼数都不讲,上来就是阴阳怪调的, 江映华瞬间觉察出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般的倒霉境遇,睁开眼来端坐榻前,冷眼瞥了颜皖知,嗔怪道:“连你也来教训我?”
颜皖知难得的硬气,微微俯身拱手一礼,不卑不亢的回道:“身为王府长史,自有训导之责。臣也是见您如此苦楚,心里担忧罢了。您若不喜,臣躲得远些就是。”说罢,作势还就要抬脚朝着外间走。
江映华只当这人是吃错药了,无意责怪。只是此人今日反常,倒是激起了她的兴趣,她站起身来,扬起嗓音唤道:“回来,陪我喝酒。”
背对着江映华的颜皖知闻言,唇角微微勾起,眼神中得逞的神色狡黠的闪过,随即便停了脚步,故作为难的转回身来。
江映华吩咐侍从在正殿内摆酒,空闲等候之际,便得了机会,询问颜皖知:“长姐暂不准我回去,可有你的功劳在里面?”
“殿下这便是冤枉臣了,依臣看,还是您自己的功劳大些。春种秋收,无甚稀奇。”颜皖知垂眸,两手交握,一副看热闹的做派,说出的话更是云淡风轻。
江映华此刻算是明白了,这人是跟自己怄气了,搁这儿较劲呢,一副朝堂上智斗老狐狸时,严阵以待却又成竹在胸的模样。
只是江映华自认理亏,毕竟朝会上自己的决断,并未给王府众人一个退路。若是她被贬谪抑或是削爵,颜皖知自会受到影响。
“本王草率了,长史非是在朝堂,我也不是你的敌人,无需这般吧。”江映华几步近前,站在了颜皖知的身旁,挑眉打量着人。
见人降低了身段,颜皖知也就收起了方才的威风来,恢复以往的谦和之态,柔声道:“臣查得些许幕后操纵之人的线索,殿下可要听听?”
若是朝堂筹谋之事成了,江映华该是想要谢谢这个人的。如今非但落空,还输得一败涂地,尽管陛下为她澄清了污名,保全了爵位,但她身上承受的苦楚可不能就这般轻轻揭过。
心底的怨气不敢朝着上位的人发泄,转嫁到这些心存妄念的朝臣身上倒也不错。江映华从来也不是什么大发慈悲的良善菩萨,若论睚眦必报的本事,和陛下也是颇为相似的。
“如此乐事,自然要听。”江映华随手拎起婢子递给她的温热茶盏,转手便借花献佛的送给了颜皖知。
颜皖知见她有了好奇,欣然接过杯盏,轻轻摩挲着,答道:“京中权贵,最忌讳殿下得势,与陛下姊妹情浓互为助益的,该是何人?”
“多了去了,少卖关子。”江映华不买账,并不想猜。
这京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若要论远近亲疏,怕得有半数权贵和皇家沾亲带故。皇家人不以为意,那些人却巴不得一夕飞上枝头,染指朝堂大权,显赫一时。若时时揣测,只会觉得人情凉薄,人性自私。
“门下侍郎薛韬之子以楼家女郎做饵,将楼公诓的辛苦。襄陵侯夫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肃宁长公主,长公主不明就里,心忧女儿安危,便指使楼公参奏去了。”颜皖知说得轻松,似是在讲话本子一般,又没将背后的主使直接言明。
表面看去,是小儿女玩笑生出的一桩误会,明眼人却知晓,楼公若没有参奏,楼婉婉便没命回楼府了。只是即便长公主不曾指使,楼公也不会置女儿安危于不顾。而襄陵侯夫人这局,便连带着将长公主与楼公二人钉死在一条船上了。
若是陛下追究,便要将朝中得力的喉舌连同自己的亲姑母一同处置;若是陛下不追究,江映华的颜面与皇家的颜面便荡然无存。是以这个局,要么折了江映华,要么折了一向亲近陛下的肃宁长公主与楼御史,怎么算都不亏。
江映华听得此语,竟有些后悔那日的一意孤行,如今局势,长姐亏了。
不为那个素来跋扈的姑母,而是为襄陵侯一府背后的制衡之力。皇考的诸位皇嗣中,如今男丁只剩下江映华的三哥永王一人,而永王的生母,乃是襄陵侯的嫡亲姐姐。虽说这位太妃清修多年,与世无争,但她背后的母家未见得安分。
至于门下侍郎薛韬,更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干才。此人江映华并不熟悉,他与他的儿子是否一条心,江映华也懒得猜。不过显而易见的,他的儿子倒是与侯府拉扯不清才对。
陛下一旦深究,拔出萝卜带出泥,皇嗣之间的平衡就算是破除了。毕竟江映华余下的几个庶出姐姐,根本没有染指朝堂的资格。
思及此,江映华正色问道:“可告知陛下了?你可知她的态度?查得太深,牵扯过甚,怕是不妥。”
“殿下这是后悔了?”颜皖知眼眸中浮现一抹玩味,颇为耐心的回视着江映华。
“长史今日,未免有些没规矩,一会儿先罚酒三杯。”江映华神色一凛,唇角弯弯,清冷的嗓音出口,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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