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皖知拱手称是,转身便退出了大殿。直到走出宫门,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陛下竟提及“怨怼”二字,想来江映华这个小祖宗的倔脾气该是又上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颜皖知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陛下和太后皆是霸道性情,也是苦了江映华这个没长成的小奶猫了,和老虎斗,差的远呢。
陛下那日说是让江映华回府冷静,改日再谈。这一过便是四五日,江映华乐得自在,日日在府中借酒浇愁。
她是快活了,朝中有人却是坐不住了。本以为这人过了中秋就会被派回北境,哪知陛下迟迟没有旨意。如此一尊大佛留在京中,碍于身份,总会有人忌惮。
关键在于陛下年届不惑,因其并未成婚,膝下无子。朝中人都在暗地里延揽权势,揣度着日后的储位会花落何处,等候着押注的良机。若是江映华久居京中,这位高冷的小殿下再染指朝政,到时对他们没有半分好处。
颜皖知留在自己的府上,因为身份转换,府门也不似从前热闹。一人闲坐无趣,便又跑去昭王府。反正现在是她的长史,去王府最是名正言顺。
颜皖知入府时,江映华又是一副醉卧美人榻,双眼迷离斜飞红的颓废模样。
她上前拱手道:“殿下当真好兴致,您不觉得这几日过得太安静了?”
江映华懒洋洋的调整了一下卧着的姿势,漫不经心的反问:“安静或热闹,与我何干?”
颜皖知脸上遮掩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您此番回京,背地里盯着的眼睛怕是不少,总会有人为了蝇头小利蠢蠢欲动。如此安静,不知他们在筹谋什么,怕是对您不利。”
江映华轻声嗤笑:“由着他们闹去。”
见正主劝不动,颜皖知便出言请命:“容臣去探查一二可好?”
江映华忽而翻身坐起来,斥责道:“安分呆着,别拿我的名头生事。没事也别来回跑,在你府中窝着就是,回去。”
眼下这位小王爷真是一分斗志也无,颜皖知吃瘪,无奈的退了出去。安分守己便安分守己吧,做事不由东,自己累死累活也没什么用,更何况有陛下操心,自己着急作甚?
大抵又过了三日,江映华呆的有些烦躁了,恨不得直接溜回边军大营去。毕竟留在京中,府里府外遍地眼线,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从前还会记挂着宫里那二位,现在她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是日清早,江映华才从床榻上起身,老管家便着急的跑了进来,说是陛下身边的传旨公公来了。江映华迷迷糊糊的脑子瞬间惊醒,满脸抗拒的模样,十分不愿的吩咐:“请人进来。”
那老公公入内,俯身一礼道:“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江映华有些不解:“此刻不是朝参的时辰?”
“正是,朝中有些事,得您出面。”老公公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江映华闻言也没多问,待更衣停当便随人出了府。半路上,那老公公出言提醒:“殿下,老奴来时,陛下特意嘱咐,要您入殿后审慎行事,三思再言。”
江映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心里暗忖,真让颜皖知说着了,今日准没好事。
江映华入崇政殿之时,朝议如火如荼,她悄悄从侧门入内,并不曾出言惊扰。许久不曾来这座大殿,江映华忽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奏议,渐渐泛起了困倦,直到——
“…昭王平叛一役,一意孤行,纸上谈兵,致使乔安将军马革裹尸;
归京幽禁一年再往振威军,下属僚佐皆言其性情阴晴无定,喜怒无常;另闻当地百姓所传,其在北境私建官邸,豪奢远胜京中府第,生活奢靡无度,不体国难不忧社稷;
昭王亦曾勾连朝臣,意图玷污小女名节,此人言行若此,怎堪亲王一爵,实乃德不配位。”
江映华站在一旁颇为认真的听着这位酸腐的姑丈参劾自己的奏本,眸色晦暗,却隐藏着些许得意。
听人闭了嘴,她才悠哉游哉的晃悠到大殿中央,在楼御史身前半步的位置顿住脚步,垂着视线扫了他一眼,冷声道:
“楼公和诸位台谏当真辛苦,数年罪状换一本奏参,也不过是看不惯我顶着个亲王爵位。怎就没寻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出来,也好让臣工瞧个热闹。”
话音方落,上首一道凌厉的嗓音传来:“江映华,朝堂肃穆,不得放肆。”
江映华仿若未闻,狠厉的神色一闪而过:“只是吾素来敬佩楼公一丝不苟,更是爱护名节胜过性命,不知您今日怎得肯拿令爱声名说事,奏表中多了些“传闻”“意图”“听说”等字眼来,这般作风当真与您平日严谨大相径庭。”
一语落,楼御史惊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江映华不傻,能让此人跳脚,这般构陷捏造,定是有人要挟了他,以软肋性命相逼,不得已而为之。此人在朝中,算是正派的规矩官,也是她的姑丈,江映华不想伤他。今日一闹,如此也好,正合了江映华的心意。
思及此,江映华移开了凝视着楼御史的视线,转身倏的跪在地上,朗声道:
“陛下,楼大夫所言罪状句句属实。臣言行有失,私德不修,愧对宗亲,自请革爵。然臣念禁军忠魂无数,亦心有愧疚,恳请陛下恩准,允臣戍卫北疆,以此身性命,偿无知之过。”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小殿下方才的两句话,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楼御史是不得已而为之。怎得眼见就要把自己摘干净了,又突然认下了所有罪状?
龙椅上的陛下,本还有些欣慰,这人今日尚算懂事,也不枉她遣人传话嘱咐。哪知下一瞬脱口而出的话,叫她心中一颤,犀利的眸光巴不得钉死在江映华俯下的脊背上,暗骂此人混账透顶。
良久,上首幽冷的声音传来,“你既认罪,交出罪证来。”
此刻,轮到江映华哑口无言了,本就是捏造编排,半真半假,上哪儿去寻罪证给她?
朝臣本有人想出来为江映华求情,毕竟朝会之上,一众文臣武将,多多少少有几个受过恩惠,或是和她牵扯颇深的,诸如眼下心急如焚的颜皖知。
不过听了陛下的话,这些人也都老实了,心下了然,陛下并无意简单定罪结案。
毕竟公务繁杂,以往陛下哪有闲心,人自己个都主动认罪了,还急着赶着问证据的呢?
江映华伏在地上,绞尽脑汁想着对策,若是一句话回不出来,这大殿上胡言,欺君之罪也是逃不掉的。
“臣,时隔日久,臣交不出罪状,但臣可以写一份供状,交有司核验。”
这认罪态度和配合的态度当真极好,若是不谙内情的人瞧了,还得以为认罪有赏金拿呢。
此刻的大殿上就已经有好些年轻的小官满脸狐疑,看不懂江映华葫芦里卖得什么怪药了。
“来人,带昭王入宣华殿幽禁,着殿前司审理,供状交朕亲验。”陛下语调清冷的吩咐,随即便有护卫入殿来。
宣华殿荒置多年,于冷宫无异。殿前司更是令朝臣闻风丧胆的存在,如此安排,暗中做局的人便甚是满意,当自己奸计得逞。
只是江映华听得明白,不移送宗正寺,反羁押深宫,这般处置,散朝后陛下定饶不了她。
殿前司只是个唬人的幌子罢了。
果不其然,殿前司只关不审,连纸笔都不给,叫她如何写罪状?
入夜更深,江映华已然倚着大殿内的柱子昏昏欲睡,陛下才悠悠前来。一入殿内,便命内侍呈上一份备好的供状交于江映华面前,冷声命令:“画押。”
江映华接过,粗粗扫了一眼,这“供状”模仿自己的笔体当真是模仿的极好,除了日日和自己打交道,天天看自己文书的颜皖知,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只是这通篇下来,非是认罪,却是反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错处也无。
这就不对了,这样怎能顺了朝中那些混账的心意呢?
江映华并不想洗脱这些烂事,是以大着胆子保持沉默不动,将手收在袖子间紧紧握着。
“不签?你想清楚,是领欺君一条罪,还是再加一条抗旨不遵?”陛下冷眼观瞧,不急不恼,似有许多时间和她耗着。
江映华清楚,走到这一步,左右都捞不到好,但陛下也不可能真的拿国法取了她的脑袋,无非就是吓唬人的把戏。索性,固执到底。
陛下见人有台阶不下,来了脾气,递了个颜色,老太监便上前,强按着江映华的手指,蘸了朱砂印泥落了指印。
拿过供状后,陛下吩咐殿前司指挥使:“去她府上取了私印,盖上。”
真是好生霸道!江映华心底气得如同鼓囊囊的河豚,面色上却是不敢表露异样。
第39章 猫虎之争
废弃的宣华殿内, 烛火昏黄。些微破陋的窗棱处灌进来呼呼的凉风,吹得灯影攒动。
陛下挥手屏退了亲随,看着站得离自己八步远的江映华, 有些无奈的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江映华攥了攥广袖朝服中冰冷的手指, 轻声回道:“中秋夜, 臣所求, 唯‘自由’二字。既不可得, 名利浮华皆是烟云过眼。”
陛下冷哼一声:“扯远了。不提名利浮华这些虚言,先论论今日的罪,朕该如何罚你?”
江映华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 一言不发。
陛下最是反感她这副总是想要逃避的做派, 厉声唤道:“来人!”
话音方落, 殿外进来足足有十名内侍, 一拨人拎了条凳刑杖入内待命,另有两人端着托盘,盘内乃是一杯清酒,陛下冷笑一声道:“昭王既不言语,这两样, 自己选。”
江映华见此阵仗,头皮发麻。她不愿自取其辱,定了定神后, 抬手便去拿了盘中的玉盏。
她暗自揣度, 陛下若真想鸩杀她, 实在不必大费周章,这酒定是唬人的。如此想着, 她毫不犹豫地将杯子凑到了嘴边。
陛下的凤眸中早已凝结了一层寒霜,在江映华仰首欲饮的刹那, 扬手打翻了杯盏。落在地上的酒水竟有些不正常的散出些许带了轻烟的泡泡,原来盘中之物,竟真是一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江映华见状,心下骇然,陡然瞪大了眼睛,良久回不过神儿来。
陛下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恐惧,便也猜到了她方才心存的侥幸。如此怒意更甚,她立刻招呼侍卫,来人便毫不留情的将人押在了刑凳上,陛下没有半分犹豫,厉声命令:“打!”
朝中刑杖不比其他,死于杖下的不在少数。粗重的木杖裹挟着呼呼风声砸下来,另有侍卫在旁报数:“二…四…六…”
江映华本就惊魂未定,突然被人按在刑凳上,顿觉天旋地转。她自幼娇惯更是不知刑杖的威力,一杖下去便觉骨头生疼,撑不过三杖已然哀嚎不止,惨叫连连,再也顾不得半点颜面规矩。
待报数之人已过十下,江映华的紫色朝服上已然染了些许湿润的血迹。陛下眼见此景,便抬手制止,冷声问道:“错了吗?”
江映华只顾大口地喘息,贪婪的呼吸着空气,缓解着方才应接不暇的钝痛带来的缺氧般的晕眩。
见人无意回应,眸子里还藏着打不散的傲气与执拗,陛下狠下心来,又吩咐道:“接着打!”
江映华始料未及,休息须臾后的痛楚加倍席卷,她再也撑不住,心底一阵恐慌,以为陛下要将她打死。她的心理防线已然溃败,痛得泪流满面,呜咽着哀嚎讨饶:“啊!啊…错了……啊!”
陛下走上前来,挥退了掌刑的内侍,清冷的声音传来:“错哪儿了?若还想回北境逍遥自在,掂量清楚再说。否则,朕不介意把你打成残废养着。”
江映华抽抽嗒嗒的缓了许久,却也不敢耽搁,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到:“臣…不该,胡,胡闹,不该…惹,惹长,长姐动怒…不,不该出言,言不逊,恃宠而骄。臣,去给,给太…不,母亲赔罪。”
江镜澈冷眼看着哭的一颤一颤的江映华,沉着嗓音回道:“算你识相。”说罢,便示意宫人,将江映华连人带凳子一起抬回了太后的寝宫中。
经得此番折腾,江映华已然身心俱疲。恐惧与痛楚纷至沓来,维持着半分意识应付过太后之后,便脑袋一歪,沉沉的睡了过去。
此时承明殿外的庭院廊下,一抹绯色官袍仍旧在夜色中跪的笔直。算着时辰,宫门合该落锁了,颜皖知强忍着腰间和膝盖上的酸疼,留存着自己的一丝意识。
想来,今日大殿之上江映华的表现,是将陛下得罪的彻底。如今颜皖知被逼着替她写了那反水的“供状”不说,还被陛下迁怒,今晚怕是要在此地熬上一夜了。
谁让她是江映华的长史呢?谁让她答应陛下要好好引导江映华,谁让当年入了宗正寺劝人的差事是她自找的呢?
正这般想着,一行宫人提着宫灯,引着陛下归来。距离方才陛下离去,大抵过了有一个时辰。
此人来去生风,未给颜皖知半个眼神。颜皖知猜测不出,这二人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也估量不出江映华此时究竟是何处境。
左右好不了就对了。伴驾君前数载,这位的脾气颜皖知还是清楚的,此人的性情绝对算不上大度。
眼下比膝盖更痛的,是颜皖知的头。她绞尽脑汁的思量,回去以后,该当如何劝慰江映华。纵使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她为人臣子也不该这般明目张胆的践踏君王的底线。皇权至尊下,骨肉手足,委实有些不足道。
江映华的脑子不差,要命的地方却出在了重情上。她生于巍峨的宫廷,能够体恤百姓和将士的喜乐哀愁,根源就在于她本身是个有情惜情的人。
而这样的症结落在了最是凉薄的皇庭,变成了钝刀子磨人,走不出来则满目凄惶。
想到此处,颜皖知心底泛起深深的无力来,谈及重情,她自己也是深困于此的痴儿罢了。
至亲离去数载经年,她终究放不下,支撑着她如此辛苦的周游在朝堂权贵之间的,无非就是心底对逝去的亲情的依依留恋与渴慕,以及由此引发的,誓要揪出真凶,报仇雪恨的求生之源。
正如此思忖,颜皖知微微闭了眼睛,朦胧的水雾席卷,羽睫上染了些许晶莹。
“颜卿还有心思多愁善感?”忽而上首传来幽幽阴寒的嗓音,颜皖知下意识地抬眸,对上了陛下一双幽深如古井一般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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