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贺愿正要开口,目光却被掌柜身后的一对莲花耳坠给吸引了目光。
“这个让我看看。”贺愿走近两步,指了指被罩在琉璃里的耳饰。
“哎呦公子好眼光啊。”掌柜恭维道:“这可是今月新到的孤品,全大虞只此一对,您瞧瞧……”
“南海鲛珠为蕊,玄武火玉作瓣,底下的流苏是用蚕丝线三根编成一股穿成的。”
确实不错。
大约是被琉璃罩住的缘故,冬日的阳光穿过五彩琉璃窗,正落在那对赤莲耳坠上。
鲛珠蕊心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玄武火玉雕作的花瓣薄如蝉翼,底下六寸流苏是用冰蚕丝缠着金缕线,每晃动一寸便漾起血色涟漪。
贺愿满意的点点头。
“包起来吧。”
思画自觉的上前付钱。
等待装匣的间隙,雕花窗棂漏下的光斑游过博古架,忽在某处凝成碧色涟漪。
贺愿拈起那枚玉佩。
和田籽料透出冻云纹,正面雕着缠枝雪见草,背面竟用微雕技法刻着《千金方》残篇,正是云晚寒近日誊抄的那卷。
他对着光细看玉佩边缘的暗纹,药草脉络间隐约可见“当归”二字,恰是医书里云晚寒用朱砂圈注过的段落。
挽歌见状抿唇轻笑:“小公子前日还念着这本残卷,若是见了这个,肯定喜欢……”
“一并包起来吧。”
“殿下,你可算回来了。”乔正踱着步子在府门前望眼欲穿,一见到转角处的月白色大氅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石阶。
乔正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封陵出事了。”
书房内,月一单膝跪地,玄铁面罩在烛火中泛着冷光。
“什么叫失踪了?”贺愿蹙眉。
“月洱刚到封陵时,还在跟月卫联络。”月一顿了顿,“可自三日前,接应的月卫发现,驿馆暗桩传出的切口,是逆着时辰排的。”
“卑职派了一队月卫前去探查……”他声音低了些:“可是无功而返。”
贺愿指尖无规律的敲着桌面,思忖着以封陵王的能力,把月洱给……杀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谢雪尽没那个本事。”贺愿站起身,绕过书桌停在了月一面前。
“你该知道,月洱精通七十二种假死之术。”
他无意识的碾着指尖。
“谢雪尽要动他,除非把封陵江水抽干。”
贺愿忽然轻笑,眼底却结着霜。
“去把埋在封陵的暗桩全掀了。”
暖阳斜斜照进雕花槛窗,却在贺愿面前堆积如山的请帖前骤然冷去。
檀木案几上,那些用金丝银线绣着闺名的信笺,正散发着各色脂粉香。
御史大夫家的画舫邀约。
赵侍郎府的红叶寺之请。
朱红洒金的纸页在贺愿指尖簌簌作响,仿佛整个长安城的待嫁贵女都化作纷扬的雪片,要将这易王府的书房淹没。
“哟!”
檐角青瓦忽然脆响三声,殷红衣角挟着白芷气息掠过朱漆廊柱。
宋敛倒悬在雕梁之上,两指夹着封鹅黄信笺,金箔暗纹映得他眼底流光宛转。
待看清落款处的“苏氏阿绾”,他忽地翻身落地,广袖带起一阵穿堂风,惊得案头宣纸如白蝶纷飞。
然后得出结论。
“都是想跟易王殿下结亲啊。”
贺愿朱笔悬在礼部侍郎家的诗笺上,墨迹洇出个浑圆的点:“你既这般艳羡,不如我替你保个媒?”
“昨夜子时三刻,宫里出了件大事。”
宋敛截住话头,指尖轻轻点在那摞请帖最上层的并蒂莲纹样上。
晨光斜切在青砖地面,将他颀长的影子拉成一道锋利的剑痕。
“五皇子进献的糕点里,掺了足足三钱鹤顶红。”
贺愿握着笔杆的指尖微微发白,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恍若毒药在银匙上闪烁的冷光。
“更蹊跷的是……”
宋敛忽然俯身,带着松墨气息的呼吸拂过贺愿耳畔。
“那小皇子被禁军按在龙纹砖上时,竟嘶喊着……”
他刻意顿了顿,非得等贺愿蹙眉,才愿意再开口。
“踩着自己的双生兄弟的尸骨登天,不配为人父。”
又是指向了谢雪尽。
“你说……”贺愿随手翻看着请帖:“当今圣上既然如此不待见谢雪尽,为何还要封王?”
“其实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关系并没有僵硬至此。”
贺愿把手中请帖扔到了桌子上:“洗耳恭听。”
“谢止初封太子时,不过才六岁,人人都说他的太子之位来的不光彩。”
宋敛从袖中翻出个蜜橘,金黄的果皮在他修长指间翻飞,像是剥开某个尘封多年的秘辛。
“他和谢雪尽是双生胎,谢雪尽却被冠上了‘不详’的名头,刚出生三个多月便被扔到了冷宫。”
“他也是命大,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跟着自己的乳母活到七岁。”
宋敛把剥好的橘子随手塞到了贺愿紧抿的嘴里。
“谢止七岁生辰,满朝文武都来庆贺,他却不知怎的跑到了冷宫……七岁的小娃娃一见到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却又瘦骨嶙峋的弟弟,难免怜悯。”
“小太子把自己的貂裘披在那孩子身上,结果自己却染了三天风寒。”
“后来谢止便有意想把谢雪尽迁出冷宫,却被先帝给驳回,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常去探望。”
“坊间传闻,就连‘雪尽’这个名字,都是当年小太子起的。”
“那之后呢?”贺愿问道。
“之后便是先帝驾崩,谢止继位,先帝下葬那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谢止忽然对这个从小养大的弟弟有了疏远之心,把他给派到了封陵……”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连着十二房姬妾一起塞到了往封陵的管道上。”
“最古怪的是……”
宋敛突然用折扇挑起贺愿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眼底的深渊。
“那年万寿节,谢雪尽奉旨归京,兄弟俩在养心殿彻夜长谈。”
“次日卯时,三十六匹汗血宝马载着封陵王的马车出了朱雀门。”
宋敛压低的嗓音像是淬了毒。
“你说,什么样的人返程需要日行八百里。”
“从出养心殿到封陵王府一路千里,竟无一人见到谢雪尽本人。”
“甚至连后面许多年的请安折子都是由幕僚代笔。”
满室寂静……
第12章
“对了!”宋敛临走前广袖一挥,便把那一桌子的请帖囫囵揽在了怀里。
“这些世家贵女瞧着花团锦簇,实则个个都配不上我的小阿愿。”
不等贺愿回答,宋敛便又从墙头翻出去了。
那人带着笑的话语坠在青石砖上
“等我来日给你寻个好的!”
“……”
贺愿没搭理他,总归那些请帖也都是要回绝的。
雕花窗棂透进暮色时,檀木镇纸压着的信笺忽地一颤。
贺愿抬眼,正撞见探进书房半张绯红的脸。
云晚寒揪着竹帘穗子,云锦袍角在门边卷了又展。
他像是被檐下新雪浸过的嗓音轻轻落下:“挽歌姐姐说……过几日是小侯爷生辰……”
笔尖悬在纸上凝成墨珠,贺愿望着云晚寒褶皱的袖口。
这孩子定是像小时候一样,搅着衣裳在廊下徘徊许久。
“枣泥圈!”云晚寒突然咬住下唇,耳尖漫上烟霞。
“上元夜那天……乘景哥哥说……说侯府厨子做的枣泥圈比宫里还……”
一声轻笑。
贺愿垂首掩去唇边笑意。
砚中倒影晃着少年绞紧的手指,像极了他幼时攥着糖人又不敢讨的模样。
他这个傻弟弟啊。
“宴席当日你去寻宋乘景便是。”
贺愿执起案头鎏金请柬,目光扫过弟弟紧张攥拳的手背。
“至于宋小侯爷那边……”
他故意顿了顿,如愿看到云晚寒猛然抬起的湿润眼眸。
“自有为兄分说。”
“当真?”少年眸子倏然亮过檐角将熄的晚霞,雀跃着扑来时带翻两卷《策论》,撞得座下椅吱呀作响。
“当心墨!”
贺愿虚扶住撞进怀里的团云纹锦缎,却摸到一襟冷冽药香。
他的叹息没入少年发间:“枣泥圈要现炸的才好,你可不要误了时辰。”
云晚寒蹦跳着踩碎檐下冰棱时,贺愿望着渐暗的天色轻笑。
明日是该让乔叔多备两坛好酒当贺礼了。
毕竟还得哄着宋敛放任自己幼弟在侯府后厨胡闹。
窗柩漏进的风拂起案上诗笺,恰露出“心悦君兮”半句残章。
冬天的日头总是短的惊人。
眨眼间便到了宋敛生辰这日。
贺愿素来厌烦这等虚与委蛇的场合,甫一入侯府便向长公主讨了副棋盘。
此刻他独坐莲池畔的六角亭,青玉棋盘映着冰面。
黑子在他指尖凝成一点冷光。
池中锦鲤倏尔摆尾,搅碎冰面倒映的素色锦袍。
“易王殿下倒是有雅兴。”
紫貂大氅挟着腻人的香气卷进亭中,谢闻知晃着洒金折扇挨近石桌,玉冠上东珠正垂在贺愿眼前乱晃。
他今日披着件孔雀翎大氅,银线绣的蝶翅随着动作扑簌簌震颤,倒比池中锦鲤还要艳上三分。
“都说宋家小侯爷生辰宴堪比琼林宴,你倒躲在此处作闲云野鹤?”
贺愿将白子叩在榧木棋盘上:“不比三殿下身强体健。”
话音未落,北风卷着帘子撞进亭中。
谢闻知手中折扇“啪”地抖开,生生把喷嚏扇成了风雅模样。
“听闻玄武国以棋观心……”
谢闻知忽然倾身,发间金丝缠玛瑙的流苏扫过棋盘。
“不若让我猜猜,易王此刻想着什么?”
他指尖掠过贺愿执棋的手,在青玉映衬下,那截腕骨白得近乎透明。
“这般品貌屈居王爵着实可惜,若随本王……”
贺愿几不可查的蹙了蹙眉,黑子重重嵌入星位。
“想着三殿下书房暗格里的《龙阳秘戏图》,是该送去御史台,还是直接呈给陛下。”
贺愿抬眼时,眸中像是淬了冰:“毕竟五皇子在天牢,很寂寞”
“玩笑!都是玩笑!”
谢闻知踉跄后退,孔雀翎扫翻了棋罐。
白玉棋子叮叮当当滚落亭内,像撒了一地未落的泪。
“三殿下可知?”
贺愿信手拾起滚落脚边的白子。
“在玄武国,妄言者是要被拔了舌头喂鹰的。”
他指尖轻弹,棋子擦着对方耳畔嵌入朱漆廊柱,嗡鸣声惊起谢闻知额角冷汗。
紫貂大氅仓惶消失在云亭时,假山后传来击掌之声。
宋敛转着竹扇踱出:“谢三这草包也值得你费心敲打?”
“小侯爷的听墙根癖好倒是越来越精进了。”
“非也。”
朱砂貂裘拂过石阶,宋敛腰间缠着银链,随着他的脚步轻响。
“我是在数,那蠢货碰到你衣袖几次。”
他垂眸看向棋盘,眼中难得的戾色:“三次,该剁三根手指头。”
见贺愿仍在摆面前棋盘,宋敛伸出手。
“我的生辰礼呢?”
檀木锦盒在亭下泛着幽光,宋敛指尖抵住鎏金搭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云亭中格外清晰。
红莲耳饰卧在暗红丝绒上,猩红流苏蜿蜒如蛇。
宋敛拈起耳坠时,垂落的流苏帘幕般遮住对面人影,贺愿广袖上的银线白莲在流苏间隙若隐若现。
“南海鲛珠为蕊,玄武火玉作瓣。”
贺愿将棋子在指间旋了个花,玉色映得他墨瞳泛着冷光。
“神话说红莲业火焚尽八荒,倒是衬得起小侯爷这把淬毒的刀。”
他在这厢如业火焚天,贺愿袍角白莲却在珠帘彼端皎若冷月。
宋敛意有所指的看向对面人广袖上的白莲暗纹。
“是吗?”
他忽然倾身越过方几,朱砂痣在他眼尾灼灼生辉:“殿下既要驯刀,可莫怪利刃反噬。”
他故意将气息呵在贺愿耳畔:“云靖若真戴上这枷锁……”
“是加冕。”
贺愿虚虚圈住他执耳坠的手腕。
漫不经心的说道:“小侯爷可别恃宠而骄啊。”
“云靖……领命。”
宋敛特意拉长了尾音,朱砂色大袖如孔雀开屏般旋开,又故意站直了身子让贺愿瞧个仔细。
“看我这生辰袍如何?”
贺愿哪里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凝视着面前人衣襟处若隐若现的绳结,忽然轻笑:“这衣裳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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