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比划出的手语依旧直白。
“是不是又和贺公子置气了?”
宋敛辨认着那些手势,忽然轻笑一声。
宋乘景看到了他紧绷的下颌。
“乘景”宋敛轻声唤道。
“你说,为什么这里跳的这么快”
他的指尖点在心口。
剧烈跳动的心脏震得他肋骨生疼。
宋乘景忽然想起来了昨日宋敛抱贺愿回来时的样子。
车队当时已经到了云州城门外。
城墙上垂下百丈红绸,像是新婚殿堂。
宋敛一手抱着昏迷过去的贺愿,另一手抓住红绸落地。
怎么说呢。
宋乘景当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宋敛身后滴落了一路的血迹。
而是他的表情。
凝望怀中人时那种近乎暴戾的温柔。
他记得当时想要接过贺愿,却被宋敛眼中骤起的寒意逼退。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灵堂白幡下。
四岁孩童攥着贺骁的牌位时,眼底也烧着同样的幽火。
一模一样。
直到此刻,宋乘景仍能嗅到记忆里浓重的血腥气。
昨日的他看着宋敛用颤抖的手试药温,将安神香换了三遍。
他第七次掀开药罐时。
初七终于忍不住出声:“药性要散了”
可那人恍若未闻,任由纱布下的伤口在蒸汽里溃烂,却执着地将贺愿踢开的大氅掖了又掖。
宋乘景不明白这是什么感情。
他自然知道当年的指腹为契,也知道宋敛一直以贺愿的兄长自居。
可是……
谁家兄长会在照顾自己的弟弟时,连他的眉眼都不敢看。
宋乘景手上的动作缓慢而清晰。
“主子,你的气息很乱”
乱了吗?
宋敛垂眸凝视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贺愿发带上的香气。
此刻如毒藤绞住心脏。
他想起少年昏睡时蜷缩在他怀里的模样。
想起他丈量贺愿腰身时的模样。
想起……太多不该想起的。
要怎么定义这种感情呢。
宋敛最终将他归类于……
“是愧疚”
嗓音分明在颤抖。
是缺席了贺愿前十九年生活的愧疚。
是身为兄长没保护好自己弟弟的愧疚。
唯独不会是爱。
宋敛不觉得这是爱。
“休息吧”
他的衣摆在夜色里纷飞。
宋乘景望着宋敛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哑奴的心思总归是要细些。
所谓愧疚,不过是饮鸩止渴者,给自己寻的体面借口。
明日就要启程封陵了。
今日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宋敛任由初七拆开他身上染血的纱布。
伤口深可见骨。
他在剧痛中竟勾了勾唇角。
这痛楚多好,好过心底疯长的、见不得光的妄念。
太阳完全升起时,马车驶出了云州界。
贺愿在颠簸中醒来,后颈还残留着白芷气息。
他掀开狐裘的剎那。
“醒的倒是时候”
坐在一旁的宋敛手上书册“啪”的合拢。
“温度正好”
药碗递到唇边,贺愿突然偏头咬住他手腕。
宋敛没有动作,任由贺愿两侧的尖牙在他腕骨上轻轻摩擦。
贺愿忽觉无趣,这处皮肤昨日还染着薄红,此刻却连脉搏的跳动都像安排好的。
“闹够了?”宋敛又把药碗往前面递了递。
车帘忽被掀起,裴郁探进半个身子:“前头就是封陵城……”
尾音突兀地断在喉间。
鎏金扇骨抵住他咽喉时,宋敛的广袖正遮住贺愿凌乱的衣襟。
“滚出去”
裴郁退出去时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裴大人此刻不应该已经回京了吗?”贺愿轻轻的拉了拉宋敛的衣袖。
勺子在药碗中搅出涟漪。
“随行的金羽卫在云州收拾残局,总得有个谢止的人跟着……”
贺愿咽下了递到嘴边的药。
封陵城门外。
裴郁随手递出贺愿的郡王玉佩。
“马车内是当朝的易王殿下,你难道要冒犯吗?”
裴郁的刀鞘挡在了守城将士准备掀帘的手上。
“多有得罪,只是封陵王有令,进城之人都需验明真身”
“验身?”
他忽然嗤笑出声。
“你且算算,是掀帘快,还是我的刀快?”
守城将士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放行!”
裴郁反手将玉佩抛进车内。
锦帘轻晃间漏出半段雪色衣角,混着清苦药香漫出车帘。
“宋木头”
他用手肘撞了撞闭目养神的宋乘景。
“赌一挂银钱,车里那两位……”
尾音化作暧昧的沉默,刀柄在虚空划出纠缠的弧线。
宋乘景掀开眼皮,目光掠过随风微动的锦帘。
“旁观者清,他们一看就是两情相悦的”
裴郁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分析。
正欲再说,忽觉后颈寒毛倒竖。
车帘如鬼魅般无声掀起,宋敛半张脸浸在阴影里。
“裴大人什么时候成说书先生了?
“!”
裴郁被吓得差点跳下马车。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在你说两情相悦的时候”宋敛冷冷的抬眼看向他。
“诶,客栈到了!”裴郁抬手指向面前的店面。
在马车还未停稳之前便跳了下去,他故意抬高嗓门:“掌柜的!三间上房要临着马厩的!”
宋敛正以虚扶的姿势将掌心悬在贺愿腰后三寸。
贺愿靴底尚未碰地,一声惊呼便落在了二人耳畔。
“阿愿!?”
石阶之上,华系舟正拎着七八个油纸包疾步过来。
“你怎么在这?”
“这位是?”宋敛手中玉箫挡住了华系舟离贺愿再进一步。
“在玄武国时的故交”
贺愿尾指状似无意地扫过宋敛绷紧的手腕,在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笑得坦然。
“这位是大理寺宋少卿”
“原来你就是那天在百雀楼里把阿愿掳走的人啊”华系舟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宋敛,眸中恍然大悟。
又突然凑近贺愿耳边:“这就是你信里说的美人哥哥?”
倚在门框处的裴郁见有好戏看,忙拉住一旁宋乘景的衣袖。
“看见没……”他不知何时从桌上拿来一捧瓜子,磕的清脆。
“三句话,叫那位活阎王眼底结霜”
“你刚到这,肯定没吃饭吧”华系舟将手上的吃食在贺愿面前晃了晃:“新鲜出炉的烧鸡,去我房间尝尝”
“上个月猎着只白狐,毛色正配你去年那件……”
宋敛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总觉面前好友重逢的场景有些碍眼。
贺愿没错过宋敛这细微的变化,他忽然轻笑一声,上前半步,脱离了宋敛的掌控范围。
“是有四个多月没见了”他咬字轻得像叹息,目光却锁着宋敛骤然抿紧的唇线。
“走走走”华系舟用肘窝顶着贺愿往客栈内走去:“好好叙叙旧”
裴郁数着木楼梯咯吱作响的节拍,直到二楼传来门扉轻合声。
“我说小侯爷”他跳下两步台阶,试探着挪到宋敛身侧:“追人不是这么追的”
宋敛这次没有反驳他,只是目光死死的钉在华系舟的房门上。
第18章
“哎呦,你这个好哥哥的眼神像是要活剥了我”华系舟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整个人瘫软在条凳上。
贺愿忽然想起半月前宋敛在他桌上抱走请帖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
“你还笑!”华系舟突然起身拽住了贺愿的袖子:“你知道我在玄武国这四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母后和父皇说我还有半年就要及冠了,日日催婚,光是送进东宫的各式官家小姐画像就有三百余幅!”
华系舟的脸突然贴近贺愿的眉眼,指尖落在自己眼下。
“你看看我这眼下的青黑!”
“阿愿啊——”华系舟突然瘫坐在地上抱住贺愿的腿:“我求你了,带我走吧,我不要娶妻啊!那些贵女见了我不是吟酸诗,就是送吃食!”
贺愿对于面前的情形实在是哭笑不得,认命般伸手拽起他。
那人腕骨细得惊人,倒真像是被磋磨瘦了。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借着你的由头啊”华系舟顺势坐在凳上,开始拆油纸包:“我说要给你筹备生辰贺礼,母后当场解了禁足令呢”
“……”
贺愿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竟无言以对。
“宵宵还好吗?”
他实在是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别提了”华系舟摆摆手,满脸的不耐:“自从你走了之后,宵宵跟死了相公一样,整日弹些悲曲陈词,也就是最近才好了些”
“对了”华系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好几天前就已经在封陵附近了?”
“什么?”贺愿疑惑不解。
“我前几日……”
华系舟的回答被敲门声打断。
门外站着的,是宋敛。
“小侯爷是有事吗?”贺愿歪头看向他。
“今晚的要事别忘了”
“自然不会”贺愿勾起唇角,斜倚在门边。
华系舟突然从贺愿身后探出了头。
“有什么事非得夜半私会?”他的目光落在宋敛的眉眼上:“我说宋大人,我们阿愿金枝玉叶的,是让你用来使唤的吗?”
“我们阿愿”这四个字突然在宋敛嘴边转了几圈,他突然嗤笑出声。
“我和阿愿指腹为契,他现在身上还挂着我家的信物呢”
宋敛突然拽过贺愿的手腕把人拉到了自己身侧。
“哇,那你可真厉害呢”华系舟阴阳怪气,也拽着贺愿空着的那只手,准备将人拉回来:“我和阿愿在一起读书习字的时候,你这个兄长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侯府与贺家是世交……”
“我阿娘和云姑姑是手帕交……”
“我和阿愿自娘胎里便相识了!”
“我和阿愿在一起玩了七年了!”
“我和阿愿有父母之命!”
“?”
华系舟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宋敛自觉失言,牵着贺愿的手也松了几分力。
“我说二位”贺愿挣开了二人的束缚。
“你们是要拿我当蹴鞠?”
“是他先开始的!”华系舟手快一步指向宋敛。
宋敛抬起头,直视着贺愿的眼睛。
“是我失态”
“抱歉”
他敛下眉眼退后半步,华系舟突然发现这人睫毛长得过分,落下的阴影完全藏住了方才争执时眼底泛起的红痕。
宋敛转身回房,衣诀纷飞间,贺愿看见了斜倚在廊上嗑瓜子的裴郁。
满地葵花籽壳被他拼出个歪歪扭扭的“蠢”字。
“殿下这出戏可还尽兴?”
他将瓜子皮弹向宋敛背影:“既要破冰,又何苦欲擒故纵?”
“谁说我在欲擒故纵?”
贺愿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袖口,唇角笑意几不可查。
“只是不喜欢锯嘴葫芦罢了”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裴郁了然的点了点头。
后者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两,买小侯爷今夜亲口认栽”
“成交”
人定时分,贺愿准时的等在了客栈后巷。
只是没想到的是,裴郁竟也跟来了。
“你用不了内力,乘景传不了话”宋敛解释道。
“我已经恢复了”贺愿张开双臂,试图让宋敛看个清楚。
“那也不行”宋敛按下他的手,拢了拢他身上大氅。
“你的安危最重要”
“这般心疼,倒像是对待心上人”
宋敛恍若未闻裴郁的调笑。
“抱紧”
揽着贺愿的腰便飞上了屋顶。
“啧”裴郁足尖点地,跟了上去。
三道黑影掠过王府外墙。
宋敛在落地时特意扶了把贺愿的腰,这个动作被裴郁的轻嗤声截断在风里。
“不对劲”
贺愿的指尖抹过朱漆斑驳的廊柱,月光穿透云层,照亮他指腹上的积灰。
“封陵王府怎会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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