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残躯,怕是担不起这样高的位份”
话毕,贺愿应景的咳了起来。
青玉茶盏在宋敛指间缓缓转动,春茶氤氲的雾气漫过他的眉骨,在鸦羽般的眼睫上凝成细碎水珠。
云亭外新移栽的湘妃竹沙沙作响,衬得宋乘景比划手语的破空声愈发急促。
“从一品易王?”哑仆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贺公子未曾及笄,无军功无政绩,封一字异姓王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宋敛望着竹影在石案上摇曳,忽然想起半刻钟前刚回府的光景。
长公主坠着东珠的翟衣,贺愿身上的白鹤纹,云晚寒搀扶着兄长的碧清云锦……纠缠翻飞。
三人笑语晏晏的模样倒像是真要去更换玉蝶。
倚在亭柱旁的青年转着手上茶杯,眼神看向划过空中的指尖。
“劝了。”他轻笑一声,说话的语气带了几分嘲弄,“陛下说贺老将军满门忠烈,总要给贺家留个可以承袭的爵位。”
宋乘景又把掌心摊开,另一手在上面转了几圈:“那世家对于外来者的处置向来雷厉风行……”
“贺公子的封号就是在分他们的权利。”
这个道理,连宋乘景都明白,皇帝却故作无知的把刀往贺愿身上压。
宋敛品了一口茶。
“贺老将军当年一人扩土万里,如今独子归京承爵,你说那些百年望族,容得下这把悬顶之剑吗?”
谢止此事做的实在是明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置贺愿于绝地。
“公子会护好贺公子的。”手语比到“贺”字时,尾指在暮色中颤了颤。
“毕竟……您自幼便爱往贺家演武场跑。”
宋敛玄色袖口扫过石案,他身体猛然前倾,看向坐在对面的宋乘景,眸中映着对方骤然放大的瞳孔:“你说,贺愿不过是个孤儿。”
话音被呼啸的北风绞碎在亭角,宋敛向后仰去时,悬在腰间的玉坠子晃出一片青光。
“陛下何须这般迂回?”
茶杯“铛”的一声被他放在了桌上:“月前若任他死在雁门……”
“偏要千里迢迢接回京城。”
宋敛指尖蘸上一点清茶,在石桌上留下一道水痕。
“再借世家的刀,剜自己的心头刺”
宋乘景猛然起身。
他盯着宋敛手下的水痕,突然以指蘸茶在石案疾书。
水痕蜿蜒如血:“那截杀……”
“嘘——”宋敛截住了哑仆话头,食指压在了唇上。
“你听,这风声像不像云姨当年的最后一曲箫?”
远处宫墙忽有报时鼓传来,恍若二十年前那声报丧的钟。
暮色四合时,宋敛的长靴踏过青砖回廊,未进前厅便嗅到酥饼混着乳香的甜暖香气。
鎏金炭盆里火舌噼啪,将贺愿捧着青瓷盏的指节映得透亮,他身侧少年正鼓着腮帮子咬碎最后一块梅花酥饼。
长公主的绛红裙裾掠过屏风,正吩咐侍女将八宝鸭挪到案几东首。
“今日晚膳备了什么稀罕物?”
宋敛斜倚着雕花门框,天水碧色广袖蹭过金丝楠木的纹路。
他目光掠过正在指挥婢女布菜的母亲,唇角勾起戏谑笑意:“瞧着倒像是一家三口。”
“浑说什么!”
长公主拈着金丝手帕轻敲他肩头,鬓边衔珠凤钗簌簌颤动。
“你父亲在醉仙楼同陆大人议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鎏银护甲点向案头翡翠玉带羹,长公主心安理得的指挥着用的最顺手的儿子:“还不快把这盏羹汤挪到主位?”
宋敛认命的摊开手挽起袖子,眼角瞥见贺愿从茶盏后投来一眼。
小侯爷喉间滚出闷笑,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白玉腰带:“阿愿和小云公子今夜宿在何处?”
“什么小云公子!”
长公主眉心微蹙,转头望向贺愿时,眉目倏然化开春水。
“听轩阁早收拾妥当了,只是委屈你们暂住几日。”
贺愿捧着手上的牛乳茶,轻轻摇了摇头:“不委屈,谢姨母待我们甚是亲近。”
“竹帘可换新了?”宋敛将玛瑙箸摆成并蒂莲纹,玉扳指叩在青玉案上铮然轻响。
“别委屈了贵客。”
长公主手上石榴红蔻丹虚点他眉心:“早就换过了,往后小愿和晚寒就是咱们府上常客,倒是你……”
后面的话音突然转向贺愿,眸中漾起秋水般的温柔,掩唇轻笑:“当年你娘怀着你时,我们可是交换过玉环的。”
瓷盏与银箸相撞的脆响里,两道身影同时僵住。
贺愿手上牛乳茶映着他的脸色:“姨母说笑了,那时尚不知是男女……”
“可惜敛儿不是姑娘。”
长公主执起贺愿纤长的手轻拍,叹息裹着熏香。
云晚寒似乎被长公主的话给惊着了,忽然呛咳起来,半块酥饼骨碌碌滚到宋敛靴边。
宋敛无奈的按着突突跳动的额角叹气。
却见母亲一手牵着贺愿,另一只戴翡翠护甲的手朝云晚寒晃了晃:“晚寒快来用膳,这雪霞羹凉了可要腥气的。”
方才故事中的两个主角似乎心有灵犀般的对视了一眼。
贺愿眼睫如栖雪的松枝,偏那宋小候爷抱臂映着烛火。
分明是调笑的姿态。
第5章
贺愿二人随着引路侍女穿过游廊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戌时的梆子声。
听轩阁内八宝宫灯将雕花窗棂映作满地碎玉,鎏金兽炉吐出袅袅青烟,在云晚寒碧清色衣襟上缠成朦胧的雾带。
“请二位公子稍待。”
引路侍女垂首奉茶,烛火在她蝶翼般的睫毛下投出颤动的影。
“奴婢们正在备置浴汤,三刻钟后便可沐浴。”
她眼角瞥见贺愿颔首时额前碎发轻晃的模样,耳尖蓦地烧红,捧着漆盘碎步退入屏风后。
云晚寒已从药箱取出脉枕,屈指叩了叩木案。
“哥哥过来把脉。”
“今日脉象若再带煞气,那碗安神汤可要加量了。”
“小神医如今越发有阿娘的派头了。”
贺愿解了狐裘斜倚在贵妃塌上,玄色织金袖口掀起时,裹着药香的指尖按在了他手腕上。
贺愿目光落在虚处,懒懒道:“皇帝倒是奇怪……”
“别动。”
少年医者眉心蹙起川字,三根玉指如探脉观音般悬在寸关尺。
贺愿止住了话头,另一手无意识的摩挲着。
“五日前离开雁门时毒气尚在少阴经,如今竟退至少阳经三寸……”
贺愿闻言,从袖中拈出一朵白色小花。
“你看看这个。”
花瓣雪白,花蕊如血。
云晚寒捏着花根在鼻尖上晃了晃:“这花……”
“似乎有抑制见山红毒性的效果”贺愿就着他的话说下去,“进京前路过了一片这样的花田,花朵就着北风漫天飞舞,我不慎吸入了几口花粉,感觉身上都松快了不少。”
“我还奇怪,虽说京城这不比雁门寒冷,但到底不应该在这寒冬腊月里开花。”
云晚寒仔细瞧着花瓣,惊呼一声:“这是大血。”
他瞪圆了猫儿一样的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贺愿:“这花我只在药庐里的残卷上见过,想不到竟真有。”
他从药箱翻出个木盒,将残花小心收好。
“等回了贺府,我去城外看看……”
话音被门外渐近的脚步声掐断。
见云晚寒仍对着虚空发呆,贺愿忍不住以手边折扇轻敲他发顶:“方才说到圣上封王之事……”
“对哦!”
少年医师突然雀跃。
“哥哥当了郡王,是不是就能在太医院给我谋个差事?”
他边说边将药箱小心的合好:“听说御药房藏着千年肉灵芝呢!”
贺愿望着他发间晃动的丝带苦笑:“我的傻弟弟……”
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几道水痕:“圣上这是要把贺家架在火上烤。”
“异姓郡王?明日早朝那些朱衣公卿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了朱雀门。”
“皇帝做的太明显了,让我想不把当年事怀疑到他身上都不行。”
云晚寒歪头看向贺愿,手上动作倏然停住:“可……下午你们回来时他不是还赐了二十车稀有药材吗?”
“那些药材够你炼三年丹了是不是?”
贺愿忽然捏住他鼻尖:“我的小医仙,若我说那些赏赐里掺着牵机药,你待如何?”
“不可能!”
云晚寒拍案而起,茶杯震着玉壶叮当乱响。
“我验过所有御赐之物,连装锦缎的樟木箱都拿银针试过……”
他的声音在贺愿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渐渐低下去,忽然泄气地扯住对方衣袖:“朝堂上的毒...是不是比见山红更难解?”
贺愿抚过腰间新佩的蟠龙玉珏,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你且宽心,纵是毒入膏肓,我也相信晚寒能将我从阎王殿抢回来。”
炭盆里爆出个火星,惊醒了檐下蜷缩的寒鸦。
一夜好眠……
辰时的晨光漫过万字锦地窗,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投下细碎金斑。
平华侯执起累丝凤钗时,鎏金点翠的羽翼正巧掠过长公主鬓边步摇。
“当年番邦进贡的凤凰胆,倒不及这钗子衬你。”侯爷粗粝的指腹擦过珍珠流苏,惊得花丝镶嵌的凤首轻颤。
长公主染着丹蔻的指尖抵住夫君胸膛:“孩子们要到了……”
尾音尚未落地,云晚寒抽动鼻尖的动作先破了凝滞。
他正盯着博古架上错金铜熏炉,显然在辨认其中混了哪几味安神香。
贺愿云纹靴刚跨过门坎,平华侯已挟着风沙的气息欺到跟前。
七宝腰带上的狻猊兽首撞出轻响。
“你就是贺骁的儿子?”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晚辈贺愿,请侯爷安。”
锦袍下摆纹丝未动,唯有腰间玉环泛起微波。
云晚寒跟着贺愿行礼时,梅花纹锦帕突然隔开三人,长公主将少年护在身后时,腕间翡翠撞出泠泠急响。
“五十岁的人了,还学不会待客之道?”
转身执起贺愿手腕的力道却轻柔如拈花:“小愿尝尝新贡的蜜渍杨梅,昨夜特意用冰鉴存着的”
平华侯讪讪收回的手转而挠了挠下巴,这个在战场上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动作,此刻倒显出几分稚气。
云晚寒忽然轻笑出声,惊觉失礼又慌忙用袖口掩唇,杏色衣襟随着动作簌簌颤动。
“晚寒过来。”长公主左手仍握着贺愿,右腕上的翡翠已滑到少年腕间,“试试这百宜羹,用的正是你娘当年最爱的做法。”
银匙搅动青玉盏的声响惊醒了庭院寒霜。
“姨母,我们今日想回将军府看看。”贺愿抿了一口勺中银耳羹,甜腻在舌尖化开。
长公主面上笑意晏晏:“是该回去瞧瞧,待敛儿下朝便让他陪你们同去。”
染着丹蔻的指甲轻点银壶,侍女会意,忙给云晚寒续上热汤。
“敛儿幼时就喜欢缠着贺将军学兵法,倒是比我这个生母还亲。”
平华侯夹起一块水晶鹅脯放进了妻子碗中:“陈年旧事,何苦让孩子们沾染。”
他转向贺愿时,目光掠过少年腰间新佩的蟠龙玉珏——那是昨日圣旨随赐的易王信物。
“听敛儿说,皇上封了你为异姓王?”
晨光斜切过贺愿低垂的眉眼,在青玉盏投下蝶翅般的阴影:“姨父也听说了。”
这不是问句。
昨日宣旨太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御史台的折子飞进宫中,墨迹未干的“外戚擅权”四字还带着血腥气。
平华侯想起昨日宋敛说这话时的语气。
“陛下既赐了丹书铁券,你便安心受着。”他喉结滚动,咽作叹息,“总归你父亲血洒雁门关时,该挣的体面都挣下了。”
贺愿睫羽轻颤,看着枸杞在羹汤中缓缓沉没。
昨日宣旨太监尖利的“易王千岁”犹在耳畔。
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情绪:“我知道。”
日头升到了最高处,将军府门前的青石板泛着寒光。
云纹长靴踏碎了一地树影。
云晚寒搀着贺愿下了马车。
宋敛斜倚在雕花车辕边,玉箫在指尖转出一泓冷光,忽而开口道:“乘景,乔叔耳朵不好,你叩门的手势该再重三分。”
宋乘景手上动作还未加重,老管家开门的吱呀声混着北风便灌入耳中。
“贵客是……”老管家浑浊的嗓音戛然而止。
他颤巍巍扶着门框,目光掠过贺愿腰间晃动的玉环,最终钉在了贺愿脸上。
那里凝着与故主如出一辙的眉眼。
“小公子……”老管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惊得贺愿踉跄了几步,老管家又确认般的说了一句,“您是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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