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街角就是金明池,此刻满城灯火应当正顺着冰面流淌过来,偏有人要煞风景。
宋敛伸来的手掌悬在半空,生生被暮色冻成僵硬的枯枝。
贺愿无视了他准备搀扶的手,云晚寒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颤动。
贺愿立刻收拢五指,牵着少年穿过前厅。
积雪在皂靴下发出细碎的呻吟,朱漆回廊下,乔正正在扫雪。
“殿下要逛灯会去啊?”乔正直起腰背,目光扫过缀在后头的宋敛。
那素日傲气的小侯爷此刻耷拉着脑袋,活似被雨水淋透的鹌鹑。
“乔叔,今日不用守夜,你也出去逛逛吧。”
老管家连连应是。
待朱门吱呀合拢,贺愿这才瞧见石狮子后面还站着个宋乘景。
细雪簌簌落在他的伞面上,油纸伞沿抬起时,他怀中那件殷红狐裘在雪色里格外刺目,倒像是捧着一团将熄未熄的火。
“……”
“你们主仆俩演苦肉计给我看呢?”
他偏头看向宋敛,眼底映着远处灯影,扫过宋敛单薄的衣衫:“有衣裳不穿?”
宋敛靴尖碾着青石缝里的残雪,忽地笑出一口白气:“总要叫乔叔瞧我可怜,才肯放我进去讨杯热茶不是?”
“翻墙不是更快……”贺愿嗤笑一声,“我贺府这矮墙,拦得住宋小侯爷?”
宋敛也不恼,面上依旧笑意晏晏:“那我下次翻墙。”
“……”贺愿头也不回的走远,“随你。”
“诶!”宋敛从宋乘景手中拽过狐裘,几步追上那道身影,“等等我啊!”
“哥哥快看!”
转过朱雀桥,云晚寒突然挣开贺愿的手跃上桥栏。
少年葱白指尖戳破暮色,河面万千莲灯正次第绽开,鎏金的光斑在涟漪间碎作银河。
满河星子在他海棠红斗篷上流淌:“那些莲花灯会游去天河吗?”
“当心摔成落汤鸡。”
身后宋敛玉箫虚点少年后心,转头却见贺愿已掏出钱袋。
素来清冷的眉眼映着河灯,竟似寒潭化春水:“坐最大的画舫可好?”
自幼幽居玄武国的少年乍见大虞风物,早似脱笼的雀儿。
若非贺愿牵住他的衣袖,怕是要踩着河灯渡水而去。
“糖菩萨!会转的糖菩萨!”云晚寒忽地指向不远处的小摊,琉璃灯下糖画老翁正挽着金丝蜜缕。
贺愿牵着云晚寒,指尖将将触到糖画草靶,忽被一柄玉箫隔开。
“人堆里挤着,不怕咳疾复发?”
主仆俩不知密谋了多久,宋敛话音未落,宋乘景已挟着云晚寒旋入人群。
宋敛的殷红披风掠过糖画摊子时,草靶上竟少了只凤凰。
贺愿反手扣住宋敛命门,指尖捏的青白:“宋!敛!”
“你弟弟十六岁了,丢不了。”被钳制的人浑不在意地笑着,急促的脉搏在贺愿掌心跳动。
“该看顾的……”宋敛忽然倾身,吐息拂过贺愿耳垂。
“是另一个人。”
玉箫在他掌心转出流萤,不知哪一刻变成了一只糖凤凰。
“呵。”贺愿抱臂冷笑,“平华侯府的教养还真是别致。”
“我给钱了。”宋敛摊开掌心,三枚铜钱正冒着热气,“就搁在熬糖的陶罐边。”
不等贺愿开口,宋敛自答道。
“不信?”他突然拽过少年手腕,“带你去查证”
碧落色衣袂与猩红披风纠缠着掠过石桥,惊起几盏漂浮的河灯。
画舫朱漆阑干上积着新雪,贺愿侧脸的轮廓浸在琉璃灯影里,睫毛上凝着细雪。
他瞧着面前星河,忽而想到。
阿爹阿娘当年,是否也携手同游过初雪时节的金明池。
“金明池的河灯最通灵性。”宋敛忽然将莲花灯塞进他怀里,灯芯嵌着方才的糖凤凰。
“据说在初雪那日放入写着愿望的河灯,能心想事成。”
“小侯爷如此熟稔……”贺愿提起狼毫悬在纸上,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他抬眼时,舷窗外千盏河灯正映得瞳仁碎金流转:“莫不是年年携佳人夜游画舫?”
“家父家母年年都来放河灯……”他倚在船壁上,“可怜我年年在船尾喝风。”
贺愿垂眸蘸了墨汁:“你倒是执着。”
年年喝风,年年来。
狼毫在端砚边沿轻刮,贺愿垂眸写下“原遂无虞”。
玉箫忽然挑起少年垂落在鬓边的青丝宋敛倾身去看他笔下狂草:“不如写‘长相守’?”
狼毫在宣纸上洇出墨痕,贺愿抬眼时睫毛扫过对方悬在空中的玉箫:“和谁?”
雪粒子忽然密起来,敲得船顶叮咚作响。
宋敛退开半步,看那管玉箫的影子斜斜投在“原遂无虞,皆得所愿”八个字上。
“好字!”玉箫敲着手心,“你倒不如写个长命百岁来的实在。”
贺愿不理他,将字条迭成方胜塞进灯座,侧脸被河灯映得半明半暗:“你的愿呢?”
宋敛像是早有预料般的从怀中掏出从怀中掏出的宣纸递给贺愿。
“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
落款:宋云靖。
“你倒是......”贺愿将字条迭成方正,花灯在他掌心如捧着一簇火,“真写了个长命百岁。”
宋敛随手抛出河灯,入水的剎那,千盏明辉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我要看着你们……”碎冰撞着船舷的声响吞没了尾音,“都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
贺愿按住他欲收回去的手。
“宋云靖?”他试探性的唤出这个表字,“你当河神是华佗在世?”
他们谁都没看见,两盏花灯正顺着暗流渐渐靠拢,最终在碎冰间依偎着漂向远方。
宋敛难得正色的应声:“听说你寒雪天里会旧疾发作?”
贺愿抬眼看他。
思画晌午刚给皇帝送去的折子,怕是这位宋小侯爷当时就在皇帝身侧看着那折子上写的:旧疾发作。
怪不得会追到贺府来。
“死不了人的毛病。”
“总归伤及根本,明日让乘景去请……”
玉珏撞上檀木茶几的脆响截断话音。
贺愿俯身拾起不知哪位姑娘遗落的合欢香囊,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青玉相击的清音里,宋敛自襟前扯出枚玉环,月光如水漫过环身,不大不小,正正好可以嵌进贺愿玉环的中央。
“云姨刚怀上你时……”
宋敛的指尖抚过玉环缺口,那里还留着经年摩挲的温润。
“总爱倚在演武场的海棠树下看我用桃木枝练剑。”
“云姨说,若是千金,我们便做一对好兄妹,来日相看嫁人,我还要帮她把关。”
“若是个小少爷……”
他忽然倾身逼近,带着白芷气息掠过贺愿僵硬的指节:“便让我教他挽剑花……”
贺愿无言后退半步,却见对方眸中星河倾落。
“月前得知你消息时,我翻遍古籍,始终寻不到你该唤我什么。”
玉环在他掌心泛起莹光。
“师父?兄长?还是……”
“别的什么……”
贺愿垂眸,目光静静的瞧着腰间玉环。
宋敛轻笑一声,打破了满船宁静。
“你还真是……”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贺愿打断。
“当年的事,我未曾亲眼所见……”少年眉眼冷冽如霜,“当不得真。”
“指腹为契。”宋敛伸出一根手指缠住他的发带,“何时需要当事人首肯了?”
贺愿轻笑一声,尾音飘在空中:“小侯爷这般作态,莫不是要当檀奴?”
宋敛喉中溢出一声低笑:“若是我能生养,倒也不是当不得。”
“轻佻。”
画舫靠岸时满河灯影摇晃。
宋敛玄色衣摆掠过船舷,却在转身时化作扶住贺愿的广袖。
少年掌心沁凉似握着一捧新雪,宋敛故意将五指嵌入对方指缝。
“天色还早。”
察觉挣扎,宋敛眼角的笑意又添了几分。
他算是看出来了。
贺愿这个小闷葫芦,一但宋敛松手,怕是就直接甩袖离去了。
“醉仙楼的热锅子,应该很合你胃口。”
贺愿碧落色袍角在青石板上曳出涟漪,到底没能挣开这看似散漫实则缜密的桎梏。
两人衣袖纠缠着穿过大街,沿路酒旗在暮风里招展如幡,糖人摊子飘来的焦香与胭脂铺的蔷薇露混作暧昧的雾。
醉仙楼三层朱漆飞檐下,座无虚席。
跑堂早候在滴水檐前:“小侯爷,您要的包厢在楼上,菜品已备好了。”他做出个引路的姿势,“这边请。”
木楼梯吱呀作歌,行至转角处,忽有雕花门轰然洞开。
四皇子谢闻知斜倚门框,白玉冠歪斜着垂落流苏,手中琥珀酒液泼湿了孔雀氅衣:“稀客啊,这不是断案入神的宋少卿吗?”
他目光如浸了油的蛛丝,黏腻腻缠上两人交握的手:“不知这位玉面郎君……”
“这是易王殿下。”
谢闻知身后雅间里箜篌声骤歇,舞姬石榴裙掠过满地碎玉。
谢闻知眯眼打量贺愿眉眼,忽地嗤笑:“早闻贺夫人流落玄武……”
话音未落,便被宋敛截下:“上月运河司那批失踪的蜀锦,殿下可知如今裹在谁家外室身上?”
宋敛指腹缓缓摩挲着贺愿手背淡青脉络,笑意凝作冰棱,映得眼尾朱砂痣如未凝的血。
檐下铜铃叮当乱响,谢闻知额角沁出细汗。
宋敛却已携着贺愿拾级而上,木质楼梯吱呀声里,他俯在少年耳畔低语:“这家鹿筋煨的软烂,正巧配壶热酒?”
推开包厢的门,贺愿垂眸看向仍被紧扣的掌心,苍白的皮肤上已然浮起淡红指痕。
“小侯爷。”他扬起被桎梏的手,二人肌肤相贴,“戏要演到几时才算完?”
宋敛低笑一声松开手,却仍用拇指摩挲过他腕间跳动的血脉。
贺愿揉着僵硬的手腕,冷眼瞧着宋敛将酒液注入杯盏中。
“尝尝。”宋敛递酒的动作轻的像在献宝。
“小侯爷忘了我是个病秧子了?”话虽是这么说的,但贺愿还是拿起酒杯尝了一口。
宋敛支着头,眼神像嗅到蜜糖的豹子:“用雪梨汁煨过的桂花酿,连三岁孩童都醉不倒。”
温酒入喉泛起桂花香,竟当真尝不出半分辛辣。
斜倚凭几的宋敛忽然倾身,指尖掠过贺愿蜷起的小指,邀功般的开口:“特地吩咐将酒瓮浸在温泉半日,可还受得住?”
贺愿瞥见对方玄色衣襟内隐约可见的玉环,随着呼吸起伏没入阴影。
他转着空盏轻笑:“方才你不是说连三岁孩童都醉不倒吗?”
“这般费心……”
宋敛截住他的话头:“殿下金枝玉叶千金贵体,自然要费些心的。”
贺愿放下空盏,难得的玩笑:“哪就这么娇贵了。”
嘭——
醉仙楼外的金明池畔千万朵火树银花次第绽放。
琉璃窗棂将漫天流霞裁成细碎光斑,落在贺愿半垂的鸦睫上。
漫天花灯,照亮了整座城。
千万朵金丝菊在空中绽裂,又在琉璃瓦上碎成星子。
二人默契的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赏着天上美景。
当最后一簇火焰坠入池水时,贺愿听见自己的名字裹着硝烟味浮在虚空。
“阿愿……”烟花爆炸声中,宋敛的声音轻的几近于无。
“嗯?”
贺愿侧过头看向他时,残存的火星落进他瞳孔,烧出一句滚烫的耳语。
“你要长命百岁。”
第9章
“小公子怕是昨夜玩的尽兴了。”挽歌端来早膳,将银箸并着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奴婢方才去看过了,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昨夜贺愿回府时已是丑时,在前厅和黑白残局对弈了半个时辰,才等来了趴在宋乘景背上被送回来的云晚寒。
宋乘景比划的手语贺愿也看不大懂,只能让思画取来笔墨,让宋乘景写下来。
“他在外面吃过饭了,但是我感觉他吃的可能有点多。”宋乘景笔下动作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照实说,“他尝了醉仙楼新出的酒酿圆子,然后就睡着了。”
贺愿无奈扶额。
他的傻弟弟自幼就是一杯倒,别说酒酿圆子了,怕是稍微重点的酒味他闻一下也就醉了。
如今已是日上三竿,贺愿觉得云晚寒晌午之前醒来是不太可能了。
用完早膳之后,他足尖一转,去了书房。
被唤来的乔正垂首站在书房中央。
“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禀殿下。”乔正娓娓道来:“昨日月卫已经来报,能有能力篡改如此多书籍的,只有史官刘玟,当日的姑娘也是圣上私下赏给刘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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