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他扶住车门, 眉眼弯弯, 眼底盈满春光, “如果下雨的话, 你就来接我。”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 带着一点慵懒的依赖。
那种在秦知悯面前事事有分寸, 时刻注意不去麻烦他的模样,早已悄然消失不见。
秦知悯看着这样的他,眼眸里浮现笑意。
“好。我来接你。”
“晚上见!”叶云樵关上车门,迈步向前走去。
车内的世界重新归于安静。
秦知悯的手扶住方向盘, 低头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杨秘书刚发来的消息。
“秦总,已经预约好了进看守所的时间。另外,您交代接洽购买的那副字帖已经到了, 您看……是放在哪里?”
杜荣现在关押在江川市看守所,他身上藏着许多还未交代的秘密。
而他有很多手段,能够让杜荣心甘情愿地说出来。
至于那副字帖……
秦知悯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他回复了一个地址,又补充交代道:
“送到这个地址去。”
发送完消息,他将手机放在一旁,目光透过前挡风玻璃,追随着叶云樵的背
春光正好, 他步履轻快,阳光洒落肩头,像是从千年的画卷中走出的谪仙。
秦知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绪微微恍惚。
阿樵……
很快就要看到那卷竹简了。
那卷由他亲手写下、跨越千年的竹简。
-
另一边。
叶云樵对考古研究所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在门卫室登记了身份证,便顺利进入。
但今天所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
四周寂静得落针可闻,他走了许久,却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皱着眉,心里生出些疑惑。
人都去哪了?
快走到目的地时,他终于看见两个人。
童同和纪嘉章正窝在角落玩游戏。
童同昨晚输得一败涂地,此刻还在不甘心地较劲。
只见他急忙比划了一把,却又输给纪嘉章了。
童同崩溃地抱住脑袋,正好余光瞥见走过来的叶云樵,立马喊了一声:
“叶哥,来了啊!”
纪嘉章也笑着招呼:‘叶哥!’
“下午好啊!”叶云樵走近,打量着他们的脸色,“你们头还痛不痛?昨天晚上你们喝了不少。”
童同憨厚地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不痛不痛,我酒量贼好!”
也不知道昨晚扒着车门,死活不肯上车的醉鬼是谁。
纪嘉章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领着叶云樵往研究室方向走,还顺道给他打了个预防针:
“今天来的人有点多,叶哥你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嗯?
人很多?
叶云樵听着他的描述,有些摸不着头脑,知道当他真正走到研究室门口时,终于明白了纪嘉章话里的意思。
怎么会这么多人?!
他一眼扫过去,研究室里乌泱泱挤满了人,几乎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一路上研究所显得空空荡荡,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徐辛树从人群中艰难挤出,一见到叶云樵,立刻伸手将他拉了进来:“大家让让啊,留个通道出来!”
一边挤着,他一边向叶云樵解释:
“印章和竹简找回来之后,怕再出什么纰漏,我们就把它们转移到研究所来了,还专门安排了值班人员看护。结果……”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所有人都好奇得不行,想知道竹简上写了什么,墓主到底是谁,所以全都跑来看热闹了。”
穿过拥挤的人群,叶云樵终于来到研究室中央,梁锦苓正站在那里。
她看着他,露出温柔的笑容:“云樵来了啊。”
叶云樵微微颔首,问候道:“梁馆长好。”
梁锦苓点了点头:“你去看看吧。”
叶云樵再度颔首,然后转过身。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叶云樵移动,等待他揭开那份秘密。
拥挤的人群为正中央留出了一片空地,空地的桌子上摆放着三样东西。
四周的人群压低了声音,小声议论着:
“这明景到底是谁啊?”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干了啥,为什么死得这么惨?”
“哎,我查遍了各种资料,愣是没找到这个人任何痕迹。”
这些议论声轻轻飘入叶云樵的耳中,却又很快消散,被周围逐渐升腾的安静取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的三件物品。
先是落在那份骨架鉴定报告上,在骨架图片上稍作停留后,又移向那枚自己亲手雕刻的印章。
最后,视线停在了那卷静静躺在中央的竹简上。
竹简依旧卷起,像是沉睡的故事,锁住了漫长岁月的记忆,等待着被人开启。
叶云樵半阖眼眸,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竟然生出几分紧张。
他在绥朝的记忆,终止于生命的尽头。
除此之外,就是因为陶罐碎片而闪现的片段——
秦知悯沉默地抱着他的尸体,眼神如同燃尽的灰烬。
从那之后呢?
从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
他隐隐约约猜得到,或许竹简是秦知悯放入的,但他不知道竹简里面是什么内容。
他迫切地想知道。
千年前的秦知悯,在那风雪消散后,究竟留下了怎样的答案。
他的目光凝视着竹简,时间被拉长成无尽的等待。
终于,叶云樵向前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界。
跨越了时间的屏障,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从公元2024年,回溯至公元397年。
他的手触上竹简的边缘,指尖沿着卷起的竹片缓缓展开。
竹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那声音是记忆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将长河中的碎片重新拼凑。
随着竹简逐渐展开,叶云樵看到了那些以绥朝祭文写下的字迹。
他凝视着第一行,屏住呼吸,轻声随着视线念了出来。
而就在那一刻,整个研究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竹简上的第一句话,如同雷霆击中大地。
“叶云樵,字明景。”
代州江陵人也,生于绥朝承明二十九年。
其貌美皙如玉,顾盼烨然。通君子六艺,尤擅书画。
其父叶琸,举人,教私塾,平生乐善好施;母宁为兰,设女学,德被乡里。夫妻情深,家风仁厚。
云樵年六,父母因疫并亡,家道中落。寄养于大伯之家,财产尽被夺,冷遇颇多。然云樵性坚韧,执志读书,以佣工谋学,未尝稍懈。
年十三,文名为太傅方观南所识,拜为弟子,得尽传其学。
宣治九年,年十七,登状元及第,为绥朝开国以来首位平民状元。
试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三科,皆甲等,授翰林院修撰。其文辞典雅,深得世誉。
在职七年,云樵修书撰史,起草诏令,制礼乐制度,无一疏漏。
每岁随太常祭宗庙,事繁而谨,七年未失一礼。
凡与之接者,皆叹其德才兼备。
云樵既任翰林,又体察民间疾苦,所言多切于时弊,推动施行诸多惠民之策。
授皇子、公子课,言治民之道,教以明洁刚正。清阳长公主燕绥幼时从学于云樵,受其影响甚深,尊之为师。
宣治十二年,行冠礼,方观南为之取字“明景”。
云樵虽才名赫赫,然不幸值党争之祸。宣治十六年,因权相庄云客构陷,与师方观南、友谢玄青同遭诬谤。
方观南死于诏狱,谢玄青覆舟殁海。
云樵屡遭贬斥,然不改其志,历两年搜集庄氏罪证。
至宣治十八年击登闻鼓,上金銮殿,痛陈奸相罪恶,逐条揭发其侵占良田、私吞军饷、隐匿银税、贪赃枉法诸事。
云樵言辞慷慨,直谏帝之昏庸无道,震动朝野。
帝不得已,为方观南与谢玄青昭雪,罢庄云客之官。
事既成,叶自请贬往极北之地北雊城。
其去之日,京城大雪弥天,积白盈尺,众人惧于权贵,无一相送,唯门生高影执意相随,送至城外。
至北雊,云樵以身作则,励精图治。
开垦荒田,兴办学堂,教百姓子弟识字明理;广通商道,募民兵以守边。
北雊城在其治理下,井然有序,边患渐平。百姓感其恩德,视如父母。
宣治十九年,北狄大军来犯,北雊孤城危急。
云樵连发十二书求援而不得,决意守城,率兵与北狄鏖战三十八日。
至危急之际,叶云樵设奇计,以孤身为饵,诱敌至伏地。北狄军尽入埋伏,遭围歼,溃不成军。
然云樵亦陷重围,身中乱箭,壮烈而殒。
时年二十七岁。
其死后,遗物仅一印章而已,无他器饰。
北雊百姓倾城缟素,携刻名陶罐,将其置墓以寄哀思。
因彼时皇权不悦,忌其忠名,史官避讳,不敢入国史。
“故今书其事,记之竹简,愿后世知叶云樵其人,晓其忠勇,明其功绩,传其美名于万古。”
秦知悯写下最后一句,笔锋微顿。
这是叶云樵的一生。
一段埋藏在北雊风雪之间、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生。
那些忠勇与赤忱,那些无人知晓的牺牲,被他悉数凝于笔下,一字一句,封存在竹简之中。
秦知悯捧起竹简,久久凝视。
最终,他将它郑重地放入叶云樵的墓中,与他一同长眠于这片冰冷的土地。
而弹指之间,腊尽春回,千年倏忽已逝。
当叶云樵重新打开那卷竹简,将自己的一生清清楚楚地念出来时——
那一刻,尘封的忠魂故事得以重现,被埋没的姓名重新响彻人间。
人们终于知道了,那个被史书抹去名字的叶云樵,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第60章
一千六百二十七年。
这是叶云樵长眠于地下的时间。
时间太漫长了。
漫长到足以让绥朝覆灭, 让一个又一个朝代从兴盛走向衰亡,再迎来新的纪元。
漫长到北雊早已成为江川,那片满目疮痍的废墟,蜕变为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
漫长到陶罐里的对象随风散成微尘, 血肉之躯化为冰冷白骨。
可时间无法消磨爱意。
秦知悯, 就像在车祸时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一样, 用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去对抗历史洪流, 从时间长河中保护了他的过往。
他做到了。
叶云樵低下头, 手指摩挲着竹简上的最后一个字,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秦知悯书写时的温度。
剎那间, 脑海中的片段如蝴蝶翩飞。
他追逐着它们,一页页翻过往日的书页,穿过无数个昼夜交替。
记忆最终停留的,是他年幼时的某一天。
父亲抱着他, 将他举高,笑着逗弄:“我们的阿樵,未来想做什么呢?”
他瞪大了眼眸,双手捧着下巴。
其实, 他可以随口说些诸如要当大官,要赚大钱的玩笑话。
但他总觉得,那些回答并不能概括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于是, 他认真思索良久,终于想起了那日读过的一本书,书中第一章 的文字如晨光般清晰。
他抬起头,眼神澄澈,郑重其事地说道:
“格物, 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孩提时代的他,并不明白这些词语背后真正的分量。
也未曾预料,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会用一生去践行这些词语,甚至为之倾尽所有。
父亲叶琸听了,朗声大笑,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好!齐家!治国!平天下!”
阿樵被父亲爽朗的笑声感染,咧嘴笑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手掌,为自己的回答喝彩。
忽然,他察觉到窗外有什么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他回头望去,只见桂花树摇曳着,树叶间投下细碎的光影,满树盛开的花瓣被风吹落,散落在庭院中。
那一刻,他似乎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东西——
或许是未来,或许是命运的影子。
他不自觉地伸手朝窗外挥了挥,却只触碰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
而这一挥手,不仅挥向了他后来的一生,也挥向了千年之后,那仍旧注视着他的目光。
研究室中,灯光洒落,笼罩在叶云樵的身上。
他缓缓转头,眼中恍若出现着两个时空的光影。
那穿着短衫绢裤、满怀天真的稚童模样,在时光的迭加中渐渐转变,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时的青涩,又最终在现实的光线下定格为如今清俊的面庞。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腕间带着手串,微微仰头,皎如玉树临风。
眼眸里藏着千年的山河与烟尘,也倒映着眼前所有人的神情——
惊叹、不解、敬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们震撼于听到的真相,震撼于竹简上所记载的过往。
更震撼于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
那个亲口念出“叶云樵”一生的叶云樵。
他明明穿着现代的服饰,却让人恍若见到了那位绥朝的叶云樵。
不是他,又是他。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时间被无限拉长,停滞在这一刻。
终于,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微颤:
“北雊……就是如今的江川啊。”
他的话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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