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对,绥朝时期北雊曾遭遇戎狄入侵,史书上只简单记载了一句‘北雊知府固守孤城’,连他的名字都没提。”
那一番对话开启了话匣子,越来越多的声音接连响起,低声讨论逐渐汇聚成激动的交谈。
“方观南……那可是绥朝最负盛名的鸿儒!他的学说至今还有人研究,他的著作几乎奠定了整个绥朝的思想基调。”
“谢玄青……这名字我记得!绥朝文坛的绝对翘楚,他的诗文被后世无数次翻阅引用,只是英年早逝,太可惜了。”
“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冤屈能被昭雪,竟是因为叶云樵!!”有人盯着竹简上短短几行文字,喃喃自语,声音透着不敢置信,“竹简上一笔带过,可他为了搜集证据,花了两年啊!那两年他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叶云樵竟然还教导过清阳长公主燕绥?!”另一个声音带着些许惊呼,“我的天!燕绥可是历史上第一位临朝称制的女皇帝啊!”
旁边有人冷笑:“史书上怎么写她的?说她恶毒无情,叛乱夺权,把亲生父亲软禁至疯死。”
“就凭宣治帝干的那些事,我呸!”另一个人咬牙切齿,恨恨道,“软禁都算他运气好!燕绥简直太善良了!”
人群中的讨论愈发热烈,这时有人突然插了一句:“高影……高影是谁?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四周的鄙视和唾弃。
“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燕绥在位时的国子监祭酒啊,他整理的《绥朝文集选》是所有学者的必读书!这可是绥朝学术传统的巅峰之作!”
“你背的那些文选,都是他的贡献,懂吗?”
“哎,可惜他们的墓到现在都没发现,要不然里面肯定会有关于叶云樵的东西。”
方观南,谢玄青,燕绥,高影……
这些名字在交谈中反复被提起。
每一个都曾在历史中熠熠生辉,每一个都代表着绥朝的骄傲。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耀眼的星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而如今,人们终于知道了,在这些光亮的缝隙之间,还有一个名字——
叶云樵。
他原本是一颗被尘土掩埋的星辰,在历史中几近泯灭。
直到坟茔重见天日,竹简展露于人世,他的名字终于被揭开。
他的才华惊艳天下,他的功绩举世无双。
他不再是被遗忘的存在。
而是千年后依旧明亮的星光。
考古研究所迅速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专门研究叶云樵的生平。
他们试图从各种史料和出土的文物中,寻找关于叶云樵的更多痕迹。
而梁锦苓也拍板表示,在有关叶云樵的文物和资料足够的情况下,她会推动举办一场关于“叶云樵”的特展。
“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足以让世人铭记。”梁锦苓说。
专项小组的工作进展得如火如荼。
叶云樵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选择退到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但时不时,也会走上前,帮忙解读一些关于绥朝的数据。
纪嘉章抱着一沓资料,路过时拍了拍叶云樵的肩膀,笑道:
“叶哥,我真觉得,如果我们能亲眼见到绥朝的那个‘叶云樵’,他肯定就长你这样的。”
童同附和着点头,开着玩笑话:“没准叶哥就是那个叶云樵的轮回转世呢!要不然同名同姓的,还对绥朝的事这么熟?”
叶云樵闻言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继续翻看眼前的数据。
轮回转世……
他不是轮回转世的叶云樵。
他就是那个跨越山河而来,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的叶云樵本身。
-
入夜,外面下起了雨。
在叶云樵准备离开考古研究所时,一位眼角有颗痣的女生忽然叫住了他:
“叶老师。”
她站在原地,有些紧张,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目光却坚定地注视着他。
叶云樵回头,视线与她交汇。
她鼓足勇气后,问出了盘旋于心中的问题:
“你会是……叶云樵吗?”
她指的是竹简上的那个叶云樵,那位为北雊而死的知府。
她没有见过以前的叶云樵,甚至在今天之前,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可就在研究室里,当他站在所有人面前,低声念出竹简上的内容时——
那一瞬间,冥冥之中,她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直觉。
他,就是竹简上记载的那个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笃定,就好似轮回的某个片段在这一刻复苏,她变成了千年前送葬的百姓之一,目送着他的棺木葬于青山之间。
叶云樵看着她,目光温和平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轻声问:“你希望答案是什么?”
她怔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唇,认真地说道:“我希望是。”
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该相信这些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轻轻叹了口气:
“我希望他能知道,北雊因为他变得很好,希望他能够看到如今的江川。"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湿润:
“我希望他能够喜欢这里,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幸福。”
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地落下,填满了寂静的空气。
听到这话,叶云樵的嘴角扬起一个和煦的弧度。
如同春风拂面,悄然将她的忧伤一寸寸抚平。
“他看到了。”他开口,嗓音轻柔。
他的目光透过女生,看向更远的地方。
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每一个家庭的窗户后,都点着温暖的灯光,书写着岁月静好的诗篇。
那里,是江川的万家灯火。
“他很喜欢这个新世界。”
-
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上,溅起一片水花,汇成细流蜿蜒而下。
雨势不小,街道上的小贩早已收了摊,商店也提前打烊。
没有带伞的路人缩着脖子,用手捂住脑袋,匆匆奔跑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今夜负责值班的老伯坐在保安室里面,妻子刚为他送来了莲藕排骨汤。
她一边打开保温桶,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
“今晚下雨了还穿这么少,明天准着凉,你啊,就是不让人省心。”
老伯笑呵呵地接过来,对这话已经习以为常,他喝了一口热汤,满是皱纹的脸上眯着幸福的光。
过了一会,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拉开窗子,视线落向站在屋檐下的年轻人。
“吶,这么大的雨,你还不回去啊?”
雨声喧嚣,夹杂着雷声,让外面的世界显得冷清又嘈杂。
可那位年轻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站着。
老伯忍不住嘟囔:“下班的时候,不是好几个人说可以捎你一段路吗?你咋都不搭他们的车?”
叶云樵转过头来,朝老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眉眼清朗,带着与这雨夜格格不入的安然。
“在等家里人来接我。”
话音未落,街角的雨雾中便隐约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身穿深色西装,步履稳重,从被雨水浸湿的街道上走来。
他走到台阶下停住,稍稍抬手,将伞扬起。
熟悉的眉眼出现在朦胧的雨幕下,目光落在叶云樵身上。
秦知悯带着所有的安宁,来接他回家。
两相凝望,以雨声为背景,没有任何言语,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叶云樵没有犹豫,十分自然地伸出了手,秦知悯贴住他的掌心,三指一扣,将他稳稳拉到自己的身侧。
雨水划过伞面,滴落在地,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的水光中重迭在一起,随着步伐晃动,却又始终如一。
脚步踩过水面,荡起轻微的涟漪,微小的波纹一点点扩散开去,宛如时间的回音。
叶云樵之前走过很多路,每一步都只有他自己孤身前行。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其实一直有一个人陪着他,默默与他同行。
今天的并肩而行,像是延续了那久远的过往。
而很久以前,一虚一实的相伴,也与今天的步伐交迭如镜。
忽然,叶云樵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仍与秦知悯相扣,但目光转向了对方。
他想起了他死去的那日,冷铁入骨,生机从伤口流逝。
闭上眼的瞬间,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阿樵”。
而后他的身体坠向冰冷的大地,又像是落入谁的怀中。
记忆的碎片在此刻拼凑完整,他抬起眼,直视秦知悯。
终于,他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第61章
铺天盖地的雨声, 响雷电光闪闪如白昼。
秦知悯和叶云樵对视而立,雨拍打在秦知悯斜撑着的伞面上。
周遭满是自由的风声雨声,为他们隔去了尘世间的喧嚣。
他捏紧伞柄,垂眼看着叶云樵许久后, 终于开口:
“是。”
“我见过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盛家的算计, 我出了一场车祸, 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梦里, 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陪伴一个人走过了他的一生。”
风吹过街巷, 掀起伞沿的水雾, 夜色微微晃动, 像是绥朝的旧梦重现。
秦知悯低低地笑了一声,透着一点遥远的恍惚。
“我陪他走过了二十七载的春秋。”
“见他金榜题名,意气风发,见他于殿前振笔直书, 言辞铿锵。”
“见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见整个绥朝都为这个出身寒门的天才惊叹。”
秦知悯的睫毛轻颤,目光晦暗不明, 声音低了些许。
“也见他被贬谪,被诬陷,被囚禁, 被折辱。”
“听他的铁链拖过青石板的声音,听所有人对他的谩骂和诽谤,听见他的血一滴滴落入泥土。”
“我看见他。”
“我记住他。”
“我知道他。”
话至此处,秦知悯停了下来。
雨声愈发急促,风裹挟着水滴, 将一切浸泡在冷冽之中。
叶云樵凝视着秦知悯,神色沉静如初。
他没有开口,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秦知悯继续。
而秦知悯直直望进他的眼睛,声音略带沙哑,一字一句地说道: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沉甸甸地砸进了时间的缝隙里。
最初,他是个旁观者。
高高在上,疏离而傲慢。
他冷眼看着命运的画卷铺陈,看着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在画中起伏跌宕。
可画中的人,一步一步,将他拖进了画卷里去。
他看着他一次次被推倒,又一次次站起。
看着他在绝境中燃尽自己,去点亮哪怕微不可察的光。
他不懂这样的人。
不懂他的固执,他的天真,他的赤诚。
不懂他为何一次次被现实折磨得体无完肤,却仍旧不肯低头。
不懂他为何明知是必输的棋局,仍愿意一子一子地落下,哪怕最后的结局是满盘皆空。
秦知悯看着,看着,看着……
他开始与他共欢喜,共悲切。
然后,他发现自己心疼他。
再然后,他爱上了他。
爱他的清澈,爱他的坚韧,爱他那不曾被这世间风霜打碎的傲骨。
爱他即使被世界辜负千百遍,也依旧不愿辜负这个世界。
他成了画中人肩头的雪,窗棂间的一缕晨光,是夜色里陪他写下奏疏的风,是他枕侧一场无声的梦。
他想告诉他,不必为一个无情的王朝付出生命,不必以血肉之躯去撼动腐朽的庙堂。
不必……把自己燃烧得如此彻底。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在北雊守城的三十八日里,我好像懂得了他的家国大义。”
秦知悯的嗓音极轻,雨声将它裹挟得几乎要散去。
“可是我无能为力,救不了他,也改变不了早已注定的历史结局。”
“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发现,我终于可以触碰这个世界。”
他终于可以走入画中,成为一个真正存在的人。
但是。
他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披上故人的身份,走过北雊的街道。
看着百姓静默地燃起长香,祭奠那个永远沉眠在这片土地下的人。
听着老人颤抖着念着“叶大人”二字,哽咽着说不出话。
看着孩童跪在母亲怀里,攥着手中的糖果,他们还不懂死亡为何物,只是哭喊着“叶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看着有人手捧陶罐,将最珍视的对象放入棺椁,把所有尚未说出口的感激与悲痛一并埋葬。
他站在那条狭窄的巷弄里,看着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他无能为力的梦境里。
“我在大绥朝待了七日,在他的棺木被封上前的一刻,我留下了一卷竹简。”
秦知悯停顿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我终于能为他做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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