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道:“天真,小哥走了你知道吗?”
半小时后,我赶到法培拉。那时还太早,除了超市之外,几乎没有商铺开门。我此前只见过这里人流如织的繁忙景象,现在这一派的冷清,竟然让我感觉陌生起来。
胖子那会儿正大开着店门坐在里面抽烟,身上还穿着一件当作睡衣的、很旧的宽松T恤衫,并且神色萎靡。这是他少见的和他真实年龄看起来极为相符的瞬间,平时他都有一股很洒脱的气场撑着,但现在,他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四十出头的油腻胖胖而已。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没有睡好,还是确实为闷油瓶的事情烦闷至此,但我很怀疑是两者皆有。
他一边不断地抽烟,一边说:“今天早上六点刚过,我就听见楼下有人开卷帘门。下楼一看,果然是小哥。但我没想到,他是来告别的。说是以后要在什么亚琛上学。”
“小哥刚从我这儿走那会儿,我还没觉得不对,后来越躺越感觉有问题。首先你肯定不知道。”胖子拿手里燃着的半截烟指了指我:“你要知道,早跟我咋乎上了。”
胖子这几句话说完,让我感觉很不真实,一时间不敢相信,甚至想跟胖子讲道理,让他认识到事实不是这样,一定是他误会了什么。
毕竟就在昨天,闷油瓶还来找过我,带我出去吃饭约会,晚上还在我家里过夜。他有超过十六个小时都在和我单独相处,却没有一分钟时间跟我说再见,这不符合常理。
但我突然想到他昨天跟我说的那句孤独而奇怪的话,现在想想,确实很像是什么狗屁临别赠言。由此可见,昨天那也的确是一顿断头饭,而我是个24K纯傻逼,闷油瓶当时反常的地方很多,我却觉得他是来向我道歉的。
亏我还在跟他说没有下次了,结果在人家眼里,那就是一锤子买卖,根本没打算做回头客生意。
胖子看我有点不对劲,停下话头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昨天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胖子听完之后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他却对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来亚美利加?”
然后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胖子难得没提他从前在国内当倒爷的时候,走南闯北是多么的智勇双全,而提到了他在广西的一个小地方认识的女人。
严格来说,那其实是个很美的少数民族少女,名字叫云彩,可在胖子的眼里,她却是比天边云霞要灿烂得多。
那一年胖子三十岁,在那之前,他是个浪子——或者说浪胖子,按照他的说法,瘦的是浪里白条,那他一身神膘,就应该是浪里白坨。可在那之后,从遇到十七岁的云彩姑娘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变了。
这不是说他以前有什么不尊重妇女的行为,而是在他眼里世界分成了三份,分别是男人、女人和精灵一样的云彩。
胖子很快就和从前的相好们不再来往了,甚至直接搬到那个村里住了大半年,每天的主业就是上云彩家里帮忙干活。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要让云彩喜欢他这么个比她大了十多岁,看起来邋里邋遢的老爷们不容易。搞不好磨到最后,老丈人都同意了,挑明说出来,云彩还是不愿意。
胖子也觉得她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要真和他结婚,也确实是委屈了。
其实胖子也可以随时离开,就当待在巴乃的日子是住了一趟农家乐,回到北京以后,愿意跟他相好的女人仍然大把抓,实在不行泡脚城里还能找到女大学生。
但云彩跳舞的时候,后踢小腿的动作很娇,看过一次就很难忘记。胖子也在那里越住越久。
直到云彩和村里的几个姐妹,坐着小货车的敞篷后厢进城赶场,车在路上翻了,五六个女孩伤得最重的也就折了手臂,唯独云彩由于坐在一个女孩的身上,翻车时手上抓不住东西,第一个飞了出去。
在那以后,胖子给了“老丈人”一笔钱,很快就搬离了伤心地。回到北京之后,仍然觉得不痛快。刚好那会儿提倡出国捞金的人很多,胖子老光棍一个,从来很潇洒,一转移阵地就是越洋万里。当时连ABC都认不全。
可没想到竟然最后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不管有女人没女人,日子也就这么过呗。
这个故事听到这儿,我突然从胖子身上也感受到一种孤独。我想,或许这就是他能从闷油瓶身上,排除一切反常,而能看到优点的内在原因。
不过胖子的孤独更类似于酒肉穿肠过,寂寞心中留,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对于他的孤独没有概念。
胖子最后跟我说:“我对洗头店老板娘,不是没有感情,但我们这叫凑活过日子。云彩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能变成好男人的机会。”
“天真,你们俩的事,我一直看在眼里。可能小哥现在年纪还不够,所以他看不懂自己错过了什么。”
这一说就弄得很伤感。反而是我安慰了胖子半天。胖子最后煮了点面条,我们一人一碗吃了以后,我感觉不好,便说要回学校上课。
可走出来,我又在路边空站了一会儿,感到十分压抑,好像我的容身之所已经消失了一半。或许是出于这个想法,我最后去了一趟闷油瓶的公寓。
他已经走了,但公寓的钥匙还在我兜里。这种不真实感十分强烈,以至于我需要亲眼确认,才能相信。
但我没想到,等我到达那里时,房门竟然是半掩着的。
我推门进去,看到整个房间除了原来就有的基本家具之外,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空空如也的状态。除了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仍在,其他的东西,比如我们三人的合照、豆袋沙发、床头装饰,还有几个冰箱贴,全都不见了。
仿佛闷油瓶从来没有住在这里,我更不曾在此处留下痕迹。
我想起曾经看到社会新闻说,日本人在退租之前,会把墙壁瓷砖中间发黑的缝线都给清理干净。如此看来,闷油瓶这半个德国鬼子,做得也非常干净利落。
当然,此时房子里不只有我一个人。房门之所以会半掩着,就是因为房屋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验收。那一男一女两个亚美利加人,看见我一言不发地进来就开始到处看,这在这边是个严重的事情,当场便对我说要报警。
我已经完全不想争辩半句,只从口袋里掏出公寓的钥匙递给他们。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闷油瓶收拾打扫得这么干净,就连冰箱贴这种小玩意也不放过。
那几个冰箱贴是任天堂出品的超级马里奥周边,我拆掉包装拿过来用时,就心疼得不行。而现在已经再也买不到了。
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拿走钥匙,确认的确属于这间公寓以后,态度缓和了很多。其中那个女人对我道:“先生,你是Kylin Zhang先生的朋友吗?如果你能联系到他,请告知他房屋验收无误,可以回来领取押金。”
我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下意识地回道:“我们不是朋友。”
那女人没有说话,只拿眼神询问。
我反应过来这是又一次把话说多了,现在人家正等着解释。可说是兄弟,又长得完全不像,而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再说是情侣也很不合适。所以最后我只能说:“我们认识。”
走之前我问她:“仙人掌是你们公司的资产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终于到了学校,一本书没带,却抱着一盆仙人掌的原因。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连胖子最重要的人生故事都听过了,可现在看看表,时间居然还不到中午十二点。
反正我已经几乎错过了今天所有的课程,我也就不再着急,甚至直接坐在学校路边的椅子上休息。那盆仙人掌就放在我旁边,而我又一脸衰样,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一副很标准的失恋被甩模样。
不过当天的衰人不止我一个。
我看着眼前的草坪发呆,视线里突然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等我再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鲁本仕。
这很奇怪,我马上叫住他,第一反应是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需要上课的吗?语气无比类似人到中年婚姻不幸的高中教导主任。
鲁本仕臊眉搭眼地跑过来,仔细一看我这副样子,也很吃惊。我们互相问了一番,才知道原来我是无故被甩,而他是惹急了秀秀。
但说实话,他惹到秀秀的,根本就不是一件大事。我听完了以后,差点没被他们俩这点小儿女情长的事给气死。
昨天晚上,秀秀去参加的睡衣趴,其实前半场是个正常派对,一帮子朋友在其中一个的家里聚会。放点音乐,弄点软饮料,大家人手一杯在屋里子到处晃荡,见人就聊天说话的那种。
鲁本仕也被邀请了,他一路跟着秀秀,可秀秀很受欢迎,跟她聊天的人很多。她没顾得上鲁本仕,让他等得无聊了,他就在秀秀身后无意识地玩了几下秀秀的头发。
其实也就是摸了摸发尾,在手指上绕了一下,他都没敢轻轻去扯。
但秀秀对自己的外表从来都非常注意,不只是她的脸,而且也包括她的头发。那一头细软浓密的长发被她养护得极好,用几度的水洗、怎么洗、用什么洗、洗完了又如何做发膜、上精油,工序非常复杂,每个月还去专门的沙龙做养护。
据说杨玉环曾经与唐玄宗争吵,被玄宗命令回娘家居住。杨贵妃回家以后,以泪洗面,难以忍受分离之苦,于是剪下一缕青丝,托人送入宫中,以寄心意。结果玄宗一看就不成了,立刻把她接回来不说,甚至比从前更加疼爱。
我因此觉得秀秀爱护她的头发,也很有道理。况且她的头发养护得好,犹如乌檀的绸缎,隐隐发出润泽的光。我估计杨贵妃起码也该是这样的发质,才能做到让男人一见她的头发,就想起她的曼妙柔情。
而秀秀也因此有一个死穴,那就是绝不允许旁人碰她的头发。连我和解雨臣都不行,谁碰谁死。
鲁本仕因此闯了大祸,秀秀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把头发盘起来。后来找到机会把他带到一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整晚都没有理他,甚至不看他一眼。
鲁本仕被她吓惨了,今天课也不上了,就来找我出主意。
我揉了揉脑壳,想不出有什么主意能出给他。按我说,这算他命不好,天下那么多漂亮女人,他非要对着霍秀秀发疯。
可转念一想,我似乎也是一样的情况。鲁本仕估计也纳闷,我为什么要为一个闷油瓶这么伤感。
我们两个是越说越觉得惨,可能再说个二十分钟就要抱一起跳湖了。
鲁本仕觉得这不是个办法,便向我提议:“吴,我们现在应该去那条巷子里,找人做一笔交易。”
鲁本仕说的巷子,其实就是学校后面的一条隐蔽小路。兜售大麻、止痛片和其他上瘾药物的小贩都很喜欢在那里蹲着。
我对他道:“不了不了。我就是失恋,你这顶多算追求失败,我们没必要这么自我放弃。”
但他却正色道:“不,我们现在应该找一个完全陌生、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聊天。来不及预约心理医生的时候,我都会这么做。”
说着他便拖着我去了。我们人手四十美金,我还抱着一盆植物,脸上的神态很明显是精神亚健康。以至于找到了人,把钱一递,那梳着雷鬼辫的黑人老哥哥都没把手往他的大衣里面掏。
他一副见惯大世面的样子,对我道:“说说吧。”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有些美剧或电影里面,喜欢让黑人演员饰演耶稣,好像也是有点道理的。
我就像跟他告解一样,一张嘴就收不住,说了好半天我和闷油瓶之间的事。
说完以后,黑耶稣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的手动了动,退了我二十。
我顿时觉得地球可能已经容不下我这么惨的人了。
那大哥对我说:“要么你就有种,去问清楚为什么,这样他说清了谁都舒服。如果说不清,你还能揍他一顿。要么你就忍一辈子,六尺之下黄土一盖,就不烦了。”
我被这种通透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则对我摆摆手:“ 别挡着,我这做生意呢。下一位。”
第24章
解雨臣在春假开始之前回到了亚美利加。
他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而且效率极高。很多时候给人感觉就是除了粉衬衫、钱更多、势力范围更大之外,很难揣测他还喜欢什么。
但小花毕竟也是人,喜欢悠闲是人的共性。他春假之前的这趟回国做事,就给我一种很明显的,他准备好好享受在欧洲的假期而不被打扰的感觉。
我和闷油瓶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解雨臣已经知道了。他点评这件事时,我们和秀秀正在规划旅行的路线。
其实鲁本仕就是个欧洲人,如果他没有惹恼秀秀,那我们就不用自己去查这些资料。但既然秀秀不愿意叫他作陪,就只能我们自己合计。
秀秀刚在我们的计划表上写了:“意大利”三个字,解雨臣就在桌下踢了踢我的小腿,对我道:“你难道真想找他问清楚?”
见我点点头,他又道:“吴邪,对于正常人来说,一件事做了就是做了,至于为什么并不重要。”
但我仍然坚持己见,解雨臣叹了口气:“也好,可能一辈子确实有一个阶段执念很深、要求什么事情都是明明白白的。”
我问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小花这回连眼皮都没抬:“大概七八岁那会儿吧。”
我们很快就把旅行路线定了下来。
按照秀秀的想法,我们不能直奔德国而去,毕竟闷油瓶的答案不可控,如果不能让我满意,那么我很有可能对于那片未曾涉足的大陆,就只能留下痛苦的回忆。
因此我们得先找个好玩的地方放松放松心情。在她眼里,意大利就很合适。什么地中海风情、古罗马遗迹,一定很能陶冶情操。
小花听完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但我估计,他心里想的应该是和牛在养殖的过程中还给听古典音乐呢,最后还是不抹脖子宰了给人吃。
当时去申请亚美利加签证的时候,我同和我们在使领馆一起排队的人闲聊,那人提到过,如果拿到亚美利加签证,那么想要申请欧洲大陆的申根签证,就非常容易。因此我们三个的护照上,也就有了欧盟的准入许可。
但在当时,我完全没想到第一次去欧洲的目的居然是这样。而等我再往后活十年,也就逐渐明白了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伏笔。只是在种子埋下去的那一刻,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只会感到自己又度过了平凡的一天。
当晚各自回房之前,解雨臣对我道:“去找人,总得有个地址。就算你知道那个Kylin在亚琛工业大学,我们总不能跑宿舍里去一间一间敲开问。你告诉我他姓什么,我找人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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