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递给我一支烟,等我慢慢抽完了要走时,他对我道:“常联系,吴邪。你要是敢一走就玩失踪,下回再到纽特丹来,胖爷我弄死你。”
“一定。”我笑着点点头,但心里很明白或许没有下回了。我对他道:“那我走了,胖子。”
胖子坐在店里,挠了挠头皮,也对我道:“走吧,天真。”
如果我没有带着行李箱,那就和过去两年的每一次打烊后的道别没有任何不同。
建立新的习惯需要多久?人们普遍认为至少需要二十一天。但这是一种生活过于平顺而导致的,幸运的惰性。其实只要刺激足够,一周之内,甚至连新的生活模式都可以被建立。
我这不是在信口开河。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为了准备托福考试,一天需要背一百个英语单词,那么我犯懒的时候,也可以少背或者不背。等上了考场,最次还可以靠前后文的意思来猜测不认识的单词。
但如果我被逼着每天晚上都要随机听写一百个新单词,一旦有拼写错误,那么我的至亲,或者我认识的人就会死,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应该都可以很快进入新的生活节奏。
我所面临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状况。
从胖子那里打车去机场以后,我很肯定回国的飞机上我没有睡着过一分钟。但脑子里的事太多,我竟然又像在意大利旅行时那样,路上有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直到潘子在虹桥机场接到我,唤了一声小三爷,才把我拉回现实。
我曾经很羡慕小花和秀秀,从小都是锦衣玉食,在国内时,无论上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这次回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些东西,不是吴家没有,而是我没有被寄予做继承人的厚望,原先不配而已。
从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像开了三倍速,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很快。我知道了三叔在最后那通电话里提到的人,都是现目前我还可以信任的人,而老宅重新装修以后,预留的密室之中还有他留给我的,各堂口走账或人员关系的关键信息。
老宅是一年前重新装修的。也就是说至少从一年多以前开始,我三叔就已经预料到了有这一天。
解家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表面上来看,吴家的这一团乱麻,都是源自一个计划。
可能是由于时代变了,也可能是因为我爷爷、二叔,还有三叔,终于对这样生活方式感到厌倦了。
无论如何,出于一种要将吴家的黑暗过去,彻底终结在他们这一代人的想法,他们耗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筹谋规划,一步步洗白。为了我这一代的环境单纯,也担心人多易生变故,二叔和三叔甚至没有成家。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吴家的生意成功洗白,像成立公司一样变为股份制。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是个很单纯的富贵闲人。
我爷爷甚至因此给我起名叫吴邪。
但他们做的事势必会动其他人的利益。叔叔们的计划失败了,我也由此成了在继承人的位置上最没用的人。
我中途问过秀秀和解雨臣,但没想到他们两家内部也都纷繁复杂。我虽然还有我二叔和爷爷的提点,但绝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只能靠自己边学边做。每一个指令下达以后,结果无论好坏,责任都只能我一个人背。
刚回家的那半年里,我的压力很大,对任何东西都是食之无味、见之无感。最棘手的是,我的晃神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经常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我当时非常担心,怕是得了什么怪病了。三叔还没有找到,吴家的烂摊子也几乎没有收拾,我怎么能死?
可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生理层面上又很健康。当时接待我的那位大夫看完我的脑部CT,排除了脑瘤的可能性以后,真诚地告诉我:“或许是心因性的问题。”
我谢了他,从医院出来就把所有体检报告烧了,也没有再去做心理检查。
毕竟干我这一行的,要是真的去看什么心理医生,那才是有鬼了。到时候不但惹祸上身,而且可能还会连累接诊医生的一家大小。
不过我自己查了查,看到一个病叫人格解离。诱因主要包括一些巨大的突发刺激,或是本身就有的抑郁倾向。其表现大概是食欲、性欲下降,间歇性恍惚等。严重的情况还会导致暂时的失语。
我查到这里,心里大概有了底,反而不怕了。以我身上的担子来说,我是万万不敢让自己失语,彻底变成废人的。而至于解离时的恍惚状态,我后来无意中发现,适量的疼痛刺激,可以帮助我的精神与我的肉体连接。
因此每天早上,我都会控制着力道踢一脚柜子。或是在谈事的途中,悄悄掐自己的胳膊。刚刚发现这个小技巧时,那一两周里所有事情都很顺利,我又觉得我行了。
那时候秀秀的婚礼将近。虽然她在霍家,是半失势的状态,但她还有联姻这张底牌。她奶奶霍仙姑当年就嫁给了一位很有势力的高层,她的婚事也自然是她奶奶在去世前就定下来的。男方家世很不简单。
秀秀没有父母,现在奶奶也没了,她本家的堂表兄弟又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所以最后竟然需要小九爷,以及我这个不算数的小三爷给她送嫁,要让参加婚礼的所有人都看清楚,霍秀秀和人人可欺的孤女,中间至少还隔着我和解雨臣的距离。
我启程去北京的前一天,解雨臣跟我打电话时,还笑道:“你觉得我们像不像当时去看球赛的时候,那个把阵仗搞得很大的球队?需要壮胆,到底是实力不够。”
我当时还有心情跟他说笑了几句。当天晚上,我的错误指令带来的恶果就砸在了我的脸上。
潘子死了。
我输了划拳游戏会替我喝酒,心口合一地管我叫小三爷,实际上还拿我当作自家孩子的潘子,在秀秀的婚礼之前没了。
我复盘一遍之前的事,才意识到我觉得那段时间很顺心,只不过是别人要引我进一个局。
第二天,我还是按照原计划去了北京。见面时,他们两个已经得知了噩耗。在从前,我们心里还有柔软的部分时,或许他们会安慰我,给我一个拥抱。
但此刻,柔软的部分早就消失了,我的胸腔里是寸草不生的荒芜。
我和解雨臣默默地各抽了一支烟,秀秀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坐着。我们什么也没说,可又都很明白对方。
他们这半年也各有各的艰难。我们无声之中的共鸣只有一句话:“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那天晚上,我在霍家的一栋宅子里看帐,突然之间心跳得很快。我知道我即将开始出现晃神,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任凭这一次解离发生,后果一定会很严重。说不定我会就此失语。
但秀秀的婚礼,各界的人都会来,实在太重要了。我没有机会搞砸重来一次。
有一个想法从我脑中浮现,我觉得可以一试。立即执行以后,效果非常明显,我很快就感到晃神的前兆消失了,精神和肉体的通路再一次密不可分了。
这个想法,和这次执行,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我在秀秀婚礼的前夜第一次自残,当时很不熟练,切得过深,还连夜去医院缝了几针。不过后来就没发生过缝针的情况了。
毕竟做任何事,都可以熟能生巧。
【上部完】
第29章 番外·红灯行
01.
08年到09年的春节,是张起灵这十年来首次与他人一起庆祝的新年。
夜里两点,胖子在卧室里早就睡熟了,鼾声均匀持久。吴邪躺在张起灵身边,一开始还握着他的手,入梦以后,他的手指也放松下来,只是虚虚地拢着。
此刻万籁俱寂,张起灵凝神静听,甚至能听见楼下后厨里的冰柜工作时发出的低鸣。
这个年过得很热闹,胖子和吴邪张罗了一整天,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即使张起灵的身体强健,到现在也仍然感到有些疲倦。
但他睡不着。
他在黑暗中看着吴邪毫无防备的睡颜,感到吴邪就像一只被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小狗。他做任何事都只用凭借自己的喜好,看待问题的方式天真而单纯,进而有恃无恐。
吴邪在出租车上能睡着,吃完饭太困,趴在桌子上也能很容易地打个盹。张起灵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他抽出手,侧过身,把手臂搭在吴邪身上。
像吴邪这样的人,他们的人生道路上一定悬挂着一盏绿灯。那标志着畅通无阻的颜色保护着他,让他在不自知的前提下,认为世界就是他眼中理所当然的模样。就连张起灵,在第一次见他时,仅仅是因为他问了,便把真名如实相告。
张起灵闭上眼睛养神,同时想道:如此幸运,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02.
其实在他十四岁以前,张起灵这个名字是没有沉重的意义的。
张家是一个隐秘而庞大的家族,早在建国之前就曾几次搅动一方风云。
即便到了现代社会,去询问有些地区活了八九十岁仍然健在的老人家,容他们在自己将近一个世纪的记忆里找寻一番,部分人也是能模模糊糊地想起少年时的确听过九门提督的名号。
张家是九门之首,族中人才辈出。新中国建立以前,就已经把触角伸向海外,深刻地认识到发展实业、积累财富,才是长盛不衰之道。
长此以往,张家人于各处散若漫天萤火。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曾回过本家一次。为了标明身份,外家人中得力者,会在身上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刺上神兽穷奇的纹身。而本家族长一支则是麒麟。
最初的几代张家人,在宏观而高远的角度做出的种种规划,犹如始皇帝一般,期望后室可以兴盛万代。
到了八十年代,张家早已在海内外形成据点。如同一个仍然延续家天下传统的小型黑色帝国,按照自己的方式,低调地发展壮大。
张起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于上一任族长的家中,成为张拂林与白玛的头生子。
03.
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来看,张起灵大概能担得起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夸赞。
张起灵出生于一个阳光明媚的十一月,早慧而多智,天生十分专注。
他开口说话很晚,早先,张拂林担心他或许是不幸罹患阿兹伯格综合症,但自他愿意说话以后不久,就已经很有条理,并且待人接物也能周全。双亲也由此放心,认为他的情况,是应了那句贵人语迟的老话。
后来他在国内上学,加上家庭教育的培养,使得他的学能发展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标准。十三岁时,普通的孩子正准备升入初中的年纪里,他就已经跳级完成了一部分高中的学业。
张起灵在学校的老师欣慰于他的天才,但也十分担心他的心智发展。还曾请他的母亲去学校谈话,委婉地提出张起灵应该更多地融入同学们的课余交往当中。
但白玛对这种顾虑一笑置之。
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轿车的后座,摸了摸张起灵的头发,温柔地唤他的乳名:“阿坤,老师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普遍存在的问题却不一定存在于你身上。你有你自己的方式,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所以我不认为,你不想跟那些孩子交往有什么不对的。”
张起灵在一旁点点头,车窗外的街景飞快地在他的视线里消逝。
那一年的暑假,他暂时中断了学业。跟随父母去往德国亚琛,打算用一年的时间初步学习如何管理家族事务。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些张家的孩子。张家的孩子的性格各异,但总体来说,按照世俗的标准都是十足的怪人。
张拂林却对他道:“这些人的身上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只有在你们眼里,世界运行的法则,才是一样的。”
04.
这条法则非常简单而原始。丛林之中,不过是强者为王。
张家的发展一面按照最初的计划那样,不断蓬勃壮大,但也逐渐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外家的势力越来越强盛,同时又接受新世纪思想的冲击最多,其中很多人逐渐不再甘于人下,而原先的部分九门中人也在蠢蠢欲动。
分到更多蛋糕最有效的方式,其实不是尽量将蛋糕做大,而是抢到刀子,亲自来当分蛋糕的人。
张起灵刚满十四岁不久,他与父母回到国内本家。张拂林带他去了天文台,向他展示银河璀璨的美妙之处。
“这些星星很远,不去凝视夜空的时候,我们会忘记它们。”张拂林对他道:“宇宙诞生于大爆炸,有人说这是科学,是天体物理,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但星星仍然是客观事实。”
“阿坤,你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浪漫,一种非现实的追求。对于人类来说,星星就是一种永恒。被忘记也好,没有见过也好,但人还是应该明白,宇宙中有这样一种存在。”
张起灵在当时对于这番话只有浅表的认识,但他惊叹于宇宙之大,因此十分着迷。之后一连几个晚上,都在父母睡下以后,抱着天文望远镜悄悄离家。
那栋别墅近山,城市的光污染还没有触及这里,天气晴朗时,山里有好几个位置都是不错的业余观测点。
有段时间冬雨绵绵,张起灵好几天不曾去看他梦里的星星。突然遇到一个晴天,他就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等不及确认他父母是否安寝便从家中走出。
那天晚上,天河一片澄澈,在极其细微的地方,张起灵看到了一颗名叫参宿的星星似乎被一团红晕包裹。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一现象。
在古代,人们将这种现象称为凶兆。认为客星犯参宿,必有暴兵起。张起灵知道这种说法,但他认为古人的很多推断没有科学依据,所以并不相信。
凌晨三点,他偷偷回家,躺在床上还没睡着时,突然本能地感到不对劲。他悄无声息地躲进修建这栋别墅时留下的密道当中,冷汗打湿了后背的布料。没过多久,他就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有人活动的声音。
他知道有人在找他。并且这些人既不是他双亲,也不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两天以后,张海客的父亲带人赶到这栋别墅,在密室中找到了张起灵。这位叔父没有让张起灵见父母最后一面,而是将他直接带走。
从那天开始,张起灵这个名字就被暂时尘封。一个名叫张坤的人火速获得了行走世间所需要的一切身份证件。
而张坤有一个怪癖:只要有人与他共处一室,他就无法入眠。并且从那以后,他也再没有去看过星星。
05.
刺杀张家族长一支的行动,就像一次小而秘密的革命。这件事发生在国内,所以已经改名的张起灵明白,此事与九门中人一定有关。
几年之中,张起灵的生活如同飓风之中的一叶小舟。张海客一支竭尽全力保护最后的继承人,最远时还曾将他送入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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