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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还从别处找到一个与张起灵同年出生的齐姓孤儿，让他时刻与张起灵一起行动，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参与此事的九门中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也还有可能打击错误的目标。
那段时间，张起灵感到自己就像一道影子存于世间，没有实体。但只要他人在国内，就不能保障安全。况且他也需要继续上学。
几经辗转以后，张海客的父亲终于将他送到亚美利加。那是一片张家人和九门都尚未踏足的土地。
临走前，那位叔父对他道：“你只能等。还要悄悄地等。他们不会放弃要抹杀你的决心，你也不要放弃终有一天可以拨乱反正的希望。其实刺杀解决不了问题，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谋杀那么多，但行凶者没有一个达成了目的。”
“你看，凯撒也是遇刺而死，但他的养子却成为了罗马的第一个皇帝。人可以死，但心却难诛。”
张起灵没有回话。他被流放亚美利加，几乎毫无指望，也毫无帮助地等待一个让他的生活回到正轨的契机。
06.
为了保证张家最高贵的秘密得以存活，从张起灵到纽特丹生活的第一天起，张海客一支就几乎切断了与他的联系。由于担心大宗现金的外流被发现，他们只是最低限度地付钱，供给张起灵的学业。
张起灵此前受到的系统教育教会了他很多，但唯独没有告诉他应该如何从零开始讨生活。
白玛曾说：“我不觉得你不愿与他们交往有什么不对。”只可惜这句话只成立在张起灵不需要真正与普通人接触的语境之下。
普通人，类似一个蜂巢之中的工蜂。每一个人都可以被轻易取代，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价值。但普通的力量就在于人数众多。这个世界上表面存在的运行机制，都是为普通二字服务的。
这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限制。
张起灵的诸多行为和理念都不融于世间最寻常的层面。他初到亚美利加时，时常受到排挤，刚开始的几份兼职也都无法稳定地干下去。
他就像一辆需要精密保养的方程式赛车，被迫在乡间土路上行驶。极差的路面刮伤了赛车的底盘，损耗了高功率的发动机。
生活的困顿虽然不足以消磨他的意志，但却让他渐渐失去情绪的感知力。在毫无回应的环境中，孤僻和多疑，都是一种习得性无助。
直到他开始在胖子的店里工作，这位胖老板的脑子不太正常，一直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张起灵的反常，他在纽特丹的生活才刚刚表现出一丝稳定。
07.
张起灵在哥伦布大学的第二年，张海客得到一个机会，前往亚美利加看望他。至于这是一种关心，还是一种资产评估，张起灵并不在意。
幼年的同伴表面仍然吊儿郎当，但此时已经开始接手生意，虽然在非洲的采矿工程行进艰难，可就像与外家人的内斗一样，经过几年的耕耘，也都逐渐有了起色。
张海客出生在香港，成长在德国，早就换了国籍。他的中文发音有些奇怪，带着粤语的腔调，出于藏拙的心理不太爱说。与张起灵见面，更是只用德语交谈。
他自嘲为数典忘祖，但幸好还不至于做了反骨仔。见识过张起灵的生活现状以后，他便对张起灵有些佩服，开口便道：“你居然没疯，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张起灵不是那种会带着他游览观光的亲戚，张海客也不是受到欢迎的客人。他在纽特丹待了几天，结束了侧面考察张起灵的状态之后，他便要走。
启程回德国之前，张海客觉得这位堂弟有些可怜，想送他个什么。最后从路边花店给他捧回去一盆仙人掌：“你不是当枪手吗，这玩意能吸收电脑辐射。”
张起灵仍然不说话，静默无声，如同一尊石像。
张海客被他盯得汗毛倒竖。最后只叮嘱道：“你多注意，像我们商量好的那样，哪怕有教授推荐你接机械工程的活，都不要做。干这行的姓张的太多了，你被发现了就得死。那我们还搞个什么复辟。”
一直等他从张起灵的单身公寓里逃出来，已经在等海关检查了，张海客都还感觉自己人是麻的。
他在心里骂了几句有病，同时又想到，管他有病没病，只要张起灵没疯，计划仍然可以正常执行，其实一台机器也不会在意其中的关键零件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08.
一年多以后的一个雨夜，胖子在餐厅打烊之前接到了一个急单。
张起灵去送那份工作外卖时，没有想到自己即将在几年之后，又一次看见星星。
09.
对于吴邪，张起灵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只是这种感觉让他很陌生，已近十年不曾体会。他本以为这是一瞬间的心动，过段时间，躁动平息，他的生活就将回到他所熟悉的死寂中去。
但吴邪却突然闯进他的生活里，初时仅仅是一阵春雨，还没等张起灵有所警觉，就已经在他的一片荒芜之中，催生出小小的生机。如同亿万年前的地球表面，终于在炽烈岩浆之外产生了水。
吴邪成为餐厅的常客，与胖子做了朋友，后来还主动邀请张起灵参观博物馆、上赶着要跟胖子合伙做生意。
吴邪自以为十分隐秘，可无数的肢体语言和微表情都在对张起灵说他很感兴趣。
但被人关注，对于张起灵来说可能很危险。吴邪对他产生吸引力，甚至让张起灵隐隐期待每周的兼职工作，但同时张起灵也抱有怀疑。
毕竟就连他的部分血亲都想置他于死地，吴邪与他此前没有任何关系，却对他关心有加，那么吴邪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张起灵知道，脱离眼下情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胖子那里辞去工作，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但他却选择了按兵不动。
这或许是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像亿万年前诞生的那一滴水，标志着有机体与地球从此将会密不可分。
在他们相识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张起灵见到了吴邪的两个朋友。吴邪与他们的年龄相近，甚至长相也有微妙的相似，再结合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张起灵猜测，这三个人实际上是远房亲戚。
只是瑞恩和宁芙的神态与做派都与吴邪差别很大。他们是张起灵在日常生活中会下意识回避的一类人。
尤其是瑞恩，他说话做事都很得体，可张起灵能在他的身上嗅出一丝狼味。
张起灵在那时动过辞职的念头。但吴邪对此无知无觉，待他像往常一样好。他在圣诞节给他准备礼物，又在元旦时出于担心而去他家里找他。
张起灵感到自己已被吴邪逼得退无可退，只好问他：“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感兴趣了吗？”
但吴邪并不自知过分，反而生起气来。他质问张起灵时说的话，于他而言是个问题，但对张起灵来说却是个答案。
这个答案点破了宇宙诞生以来最大的秘密。张起灵心中那片原始海洋里的有机多分子体系，在那一瞬间进化成了始祖生命。他的孤独航行由此结束，星辰与大海形成伴生的关系。
10.
这种新的关系，时常让张起灵不会处理，进而感到无措。其实在吴邪第一次邀请张起灵和他一起参加布兰卡之夜开始，张起灵就明白他是很难拒绝对方的。
他此前的习惯，乃至构筑起的心防，都在吴邪面前变成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只是孤僻多疑的本性始终像是一道来自过去的阴影，时不时就会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吴邪看到他身上的麒麟纹身，无意间提起曾听说有人在身上纹穷奇的事，只一句话就让张起灵发疯。他对吴邪的怀疑达到了顶点，有那么一会儿几乎认定吴邪是被刻意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
否则，吴邪对他的热情和好意应该如何解释？哪怕人真的会在茫茫尘世之间，遇到完全契合的伴侣，这种事发生的几率也太小了，更没有理由让张起灵撞上。
但等他冷静下来，再结合吴邪的反应来看，穷奇纹身应该只是一个误会。
那天吴邪很生气，几乎打算就此不再跟他说话。即使后来张起灵得到原谅，也仍然感到心有余悸。
张起灵不会期待不可能发生的事，只会慢慢地修正自己。即使在他最困顿时，他也没想过增添一些普通人的特质。但当吴邪为他伤心时，张起灵才逐渐意识到这种改变的重要。
他的世界从前只有本我与他者。吴邪介入其中，仿佛为他打开一道门，张起灵从门里跨出，由此理解了三生万物的含义。
11.
在张起灵重回人间的路途上，有两件事于他而言非常重要。
吴邪去阿拉斯加过春假当天，张起灵一直没能睡着。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吴邪给他报平安，他才得以安眠。
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但他们的距离没有远到千山万水的程度，张起灵知道他身在何处、在做何事，因此不曾给他额外发过消息。等到吴邪回来，张起灵才发现他又一次生气。
在吴邪眼中，想念就应该有所表示，就像人不想憋死就得呼吸一样自然。但张起灵却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适应，原来除了脑中的想之外，还可以表达。并且这种表达可以立刻得到回应。
而回应带来的震荡，使得海水中的原始生命生出脊梁四肢，逐渐开始探索地表的环境。繁衍与进化，在这时突然加快了节奏。
寸草不生的山丘顷刻之间有了植被覆盖。生出脊椎的动物分化出各种门类，它们中的一部分甚至长出了羽毛，开始翱翔于天际。
而等到某一个黄昏，纽特丹被笼罩在圣光一般的金红夕阳之下，吴邪突然直白地表示，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与张起灵在一起时，远古的生态体系终于发育完善，最终形成了闭环。
张起灵脑中首先想起的，是他沉重的过去，和看不见路途的未来。但同时有一颗种子已经被吴邪亲手埋下。
普世的精神在张起灵心中扎根，与他幼年时的按部就班，和现在的步步为营不同。他眼中出现了对于未来的期许，仿佛有一张图景正在展开。
但期望的结果，和真实人生之间却往往有着云泥之别。可吴邪已经被喜悦冲得两眼发光，张起灵的过去他也一点不知道。而张起灵也没有说破。
12.
但有句话叫做：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吴邪并不勤快，只是对于自己想做的事很有动力。等到张起灵逐渐发现他的不对劲时，吴邪已经向家里出柜一周了。
他家里人对他的行为很不满意，进而停了他的用度。可他也不后悔，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必经的过程。
张起灵不是石头，和吴邪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早已被他捂热。来自外界的滋养让他也有了给予情感的能力。
没有意义的事，即使简单也不用做。但如果某事意义重大，哪怕犹如只身上九天揽月，也应该为此努力，去搏其中万一。
他从那时起，就已经下定决心。他与张家的旧人总会有一个了断，只要他能活着，那在尘埃落定之后，吴邪就可以和他长久地在一起。
13.
半年以后，张海客去纽特丹给张起灵传信，告诉他准备工作几乎完成，需要张起灵先秘密地回一趟亚琛时，他第一印象只感觉这位堂弟几年不见，好像比从前活得有个人样多了。家里添置了不少非必要的东西，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他注意到张起灵的床头摆着一张合影。仔细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但张海客没有多说，只拿起那张照片，指着问：“这是谁？”
张起灵把相框从张海客手里拿走，放回原位以后才对他道：“吴邪。”
“吴邪？”张海客跟着念了一遍，用脚碰了碰地上的豆袋沙发：“这东西是他买的？”
张起灵点点头，而张海客沉默地在心里爆出了粤语的粗口。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只道：“这名字也太奇怪了，确实很少见。”
14.
张起灵在动身前往亚琛的那天晚上，经过深思之后问吴邪：“你喜欢欧洲吗？”
他从吴邪那里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抬头看天，虽然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但张起灵感受到的欣喜，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流星划过夜空。
可在白垩纪戛然而止的那一天，一定也有无数庞大的恐龙在仰头望天时，看见过巨大的流星如同火球一般划过天际。恐龙不能意识到这是大灭绝的序章。张起灵也不知道他的星球将再次迎来一片荒芜。
他到德国的第二天，心里记挂着留在纽特丹的人，还去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个非常精致的科隆大教堂模型。而在那之后，他得到了一些有关九门中人现状的文件。
其中与“瑞恩”和“宁芙”相关的部分，几乎可以单另成册。还有很短的篇幅提到了另一个人。
吴邪。
小行星撞击地球以后，上亿年的生态衍化就此归零。
15.
张起灵不知道吴、解、霍三家人有没有参与当年谋杀他父母的事情，也不能确定吴邪进入他的人生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在这种情况下的最优解，就是切断吴邪与自己的联系。
其实这件事张起灵早就应该做了，既然能拖到现在，还很长时间里都任其发展，那么此时的诀别也就不可能像他应该做的那样，丝毫不拖泥带水。
张起灵回到纽特丹打点了学校与公寓。
吴邪在那间房子里留下的痕迹很多，几乎当作自己的家一样用心。张起灵把那些很痕迹收进纸箱，贴上胶带封好，最后又一张一张地慢慢填写快递单。他预备把这些东西寄送到张海客的仓库里。虽然不至于扔掉，但是以后也没有再打开的价值。
冰箱门上有几个动画人物磁力贴，张起灵装箱的时候忘记了它们。
吴邪跟他提过，说这是他一个从小玩起的游戏里的人物贴，现在再也买不到了。刚到纽特丹时，他本想开封贴在自己家里，最后也没有舍得。
张起灵把那些小贴片一个个摘下来，犹豫片刻才打开背包，把它们放在内侧的暗袋里。
至此，他再看一遍这间住了五年多的公寓，除了窗台上的仙人掌以外，一切都已经恢复原状，好像他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除此之外，张起灵在临走前也做了几件多余的事。他带吴邪去吃饭和看电影，将之视为一场不能宣之于口的告别。
但吴邪在午餐时吃得过饱，等开场时又忍不住吃了半筒爆米花，电影开始放映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他靠在张起灵身上，睡得非常安逸。
那部文艺片非常动人，再加上欧美人习惯上更容易与猫狗类的伴侣动物共情，因此电影后半程，坐在他们周围的人，有不少都在默默抹泪。
张起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轻轻搂着吴邪，同时另一只手从爆米花筒里几乎是匀速地拈起爆米花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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