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种地方当幼教,如果出了心理问题,我觉得应该算工伤。
张起灵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叹了口气:“吴邪,我带你来,是觉得你会喜欢这里。有一天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但不应该是现在。”
他的声音和眼神中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祈求之意。这表示,如果我真的要走,或者从今往后下定决心不再跟他见面、说话,那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可能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的人不止我一个。
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我无从考证这是不是他装出来的。我没有为此心软,却还是留下来陪他把饭吃完。
最后上来的那道点心是用油酥、火腿、菌菇、松仁做的。有点类似中西结合,外观烤制成天鹅的造型,但吃起来又是北派点心的味道。
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就像张起灵说的那样,的确很好吃。
自那天起,张起灵或许是觉得已经和我达成了可以“循序渐进”的协议,因此每周都会约我见面。我如果不想见他,或者有事要忙,就直接告诉他没空。而他对我的反应也全盘接受,过上几天,又会再问一遍,可以说是不厌其烦。
而我早就知道,这两年我不再需要刀尖舔血,所以我对生活中不重要,或者无解的事情,可以随遇而安到一种几乎有些荒唐的境地。现在就连张起灵总约我出去,几次三番以后,我也懒得再躲,最后甚至和他产生了某种默契,见面的频次也固定下来。
我们在年底两个月的相处模式和十年前很像。除了吃饭以外,偶尔还会上床。只不过这一切都和过去相反。那时是我每次都需要跨过半个纽特丹去找他,还满心雀跃,一点也不觉得累,而现在,我则成为了那个留在原地等他向我靠近的人。
我曾认真地思考过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
我那套“不重要或无解”的定律,套在我和张起灵的关系上并不合适,所以我只能把这种情况归类为一种未知。
但张起灵身上的“未知”实在太多了。说过一次的话没有效果,那再说也是多余,所以我再也没有向他要过解释。可张起灵不是凡人,我不问,他也就不提,和正常情况下想要得到谅解,而急切地为自己辩白的人大相径庭。
我仍然看不懂他一定要回来找我的动机,也不能确定当他达成目的以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对我来说,现在就是一场空耗。无论最后的结局是张起灵先失去兴趣,还是我先感到厌倦,我都看不出来这两者会有任何本质区别。
年底前后,世界各地都是非常忙碌的,人们都在试图用最后的努力,为这一年画上句号。
吴家大小堂口分批回来向本家回事,我的日程从十二月月初开始,就有点焦头烂额的意思,连黎簇都顾不上去管。他好像在学校待久了,又闹过一回。可等我看到他老师发给我的,想找我聊聊的微信时,距离那条消息发送,已经过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作为复读生家长,我连老师都水,脸上实在挂不住。但过了这么久,又不好直接去问老师,我想了想,最后先去找了那两个负责盯黎簇上学的我二叔的老伙计了解情况。
那两位伙计,按照道上的辈份,连我都得敬称一声叔,决计不会跟黎簇合伙来骗我。可我没想到,从他们的反馈来看,黎簇最近在学校里居然还算安分守己。从前晚上回家就开始打游戏,现在好歹会看一两个小时的书。
我吃了一惊,心想难不成一周以前,黎簇老师给我打电话,是为了通知我他们正准备给黎簇选三好学生?
当晚我忙完以后,已将近十一点。思前想后,还是给黎簇转了一笔账,以示表扬。我这边正拿着手机打字,他就已经发消息给我道了一声:“谢谢。”
黎簇手机打字可能是靠脑电波输入。接下来的几十秒内,他一连串给我发了一堆消息。从“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为啥突然给我钱吧。”到“我知道你忙,我最近都不会给你找事的。”叽里呱啦一大堆,在突然懂事中,夹杂着浓浓的欠揍意味。
我把电话打过去,问他:“你怎么还没睡?”
黎簇对我道:“今晚该做的事没做完,不能睡。”
他说得那么正经,让我有种他又在琢磨什么坏事的感觉。这不是我有偏见,而是黎簇的前科实在是太多了。但电话那边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让黎簇的话听起来可信了一些。
“也别熬太晚。上课没精神听讲,下来自学的效率不高。”
“那不会,实在困了我就去楼顶偷偷抽根烟顶一下,回教室又是一条好汉。”黎簇很有信心地说:“吴邪,你等着,寒假之前的摸底考试,我肯定能考到450以上。”
我心想450这个成绩,也算是菜得抠脚,这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得这么大声,也只有黎簇这种上回高考总分低到跟缺考了语数外,只考了文科综合一门似的的人,能说得跟宏伟誓愿一样。
不过黎簇愿意努力,我也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说好好加油。
可等挂了电话,我又感觉这件事很反常。所谓不常即妖,我认为黎簇可能正憋着什么坏,可又想不出是怎么个坏法。难道他是打算好好学习,以便气死我不成?
我有点想再打个电话过去审他,但就在这时,张起灵给我发消息,说他已经到我家楼下了,让我给他开门。
我们从十月到现在,仔细一数可能也上了有七八回床了。但那前提是我们得走一个吃晚饭的过场,关系也没有融洽到他临时起意就能半夜直接过来找我的程度。我很意外,但还是往楼下去了。
这段时间他老往我这里跑,以至于哪怕我不在车上,住宅区的几个门卫,也都对张起灵的迈巴赫很熟悉,现在问也不问就会把他放进来。
我一边想着要不要匿名投诉一下这种对于非业主人士大开绿灯的行为,一边给张起灵打开了门。
但他却不进屋。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原来他是专程来找我告别的,现在年底将近,洋人都过阳历新年,德国那边需要他回去理事,结束之后还得再去张家在非洲的几个重工业区看看。
张起灵对我道:“会很忙,但我会在农历新年之前回来。”
我点点头,同时想起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张起灵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我们隔着一臂的距离,沉默了几秒钟。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对我道:“吴邪,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我应了一声,有点拿不准他是不是想要来个吻别。但我觉得这种告别方式过分煽情,也不适合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便把手抽出来。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好,注意安全。”
张起灵微微低着头,我没有开院子里的灯,只有些微灯光从我背后的玄关照射出来,同我的一半影子一起打在他脸上,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又轻声说了一遍:“我走了。”我再应一次,他就转身驾车离去。
二十多个小时以后,我正结束了又一天的大小事宜,洗完了澡,按照习惯开始看睡前电影。1996年的片子,听起来不算久远,但仔细算算时间,竟然比黎簇的年纪还能大上四岁。
电影看到一半,我收到了一条新信息。那是张起灵在告知我他已经落地的消息。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个表情包,就把手机放下,继续看电影。但我很快感到困意袭来,中途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小盹儿。
但半躺着睡觉实在不舒服,我为了杜绝落枕的风险,电影快到结尾时,终于爬起来满床找遥控器。
关掉投影之前,我听见男主角在荧幕里轻声哽咽道:“You complete me.”
第38章
我母亲今年的阴历生日,对应阳历的日期,是在12月的最后一天。
她老人家已经退休,马上要吃56岁的饭了。按照平均水平来看,我妈保养得还算不错,眼角只有在开怀一笑的时候,才能看见鱼尾纹。
但她可能是终于感到青春已逝,这一两年每到生日,就越发地心疼自己。偶尔我有空,她也赏脸的时候,我们在西湖边能观赏湖景的店里喝茶吃糕饼,我妈就会一遍一遍跟我讲,她还是少女时,她和我爸结婚时,还有我很小的时候,西湖在她眼里分别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我妈生日已到。我提前几天就理好了外面的事,而且放出话去,没有天塌下来的大问题,不许在正日子打扰我,然后又一大早去把黎簇拎起来,盯着他刷牙洗脸选衣服,以便精精神神地去给他奶奶做寿。
黎簇在洗漱时,我看了看他的衣柜。今年我本身很忙,他又在上复读课,一个没注意,已经到了年底,但还没有带他去买过新的冬季外套。衣柜里挂的都是去年的。
这就是我完全比不过女人的地方。以我老娘的细致程度,黎簇这一去,穿的是一件她已经见过的外套,我妈应该一秒钟之内就能反应过来我没给人孩子买新衣服穿。
而等到一分钟以后,我们见面问候完毕,我妈脑子里的剧情估计就要跑到我又虐待黎簇上了,那我绝对跑不掉一顿收拾。
于是,我把黎簇的那些衣服来回看了一遍,对他道:“动作快点吧,还有时间,先去买新衣服。”
黎簇是一个一向自认为长得很好,如果我同意他学表演,那他去年就已经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了的那种小孩。从前他自己就很喜欢琢磨穿,也会拿零花钱去买夏天的衣服。所以一般来说,我说带他买衣服去,他都会表现得很积极。
但这回却不然。他扯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套上,只对我道:“懒得麻烦,直接上奶奶家去吧。待会儿二爷爷先到了,我们还在路上堵车,那二爷爷是骂你还是骂我合适?”
我把给他买衣服的话又说了一遍,没想到黎簇仍然很坚决,只道:“真不要,我们还是快过去吧。”
他最近各个方面都很反常,懂事得令人害怕。我又不是傻,不可能相信上个复读班能给他改变这么大。实际上,他只要不忙着去改变复读班,就已经是我烧高香的结果了。
我有些不安地问道:“为什么不要?”
黎簇挠了挠头发,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才在跟着我往外走的同时回道:“也没什么,我想要的国内没货了。别的我又不喜欢,那就不买呗。”
他喜欢潮牌,我一直都知道。我虽然不怎么穿那种衣服,但也了解一点。据说有些特别紧俏的款式,居然像奢侈品一样,需要在专柜有认识的人,还需要抢购或者配货,否则根本买不到。
只是这种一般的衣服和鞋,在我眼里没有升值空间,属于很折腾消费者的消耗品。除了他们自己的小圈子有搞收藏之外,也没有任何别的价值。是黎簇这种新人类的爱好。
不过为了让他继续消停一点,别给我惹事,那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就加了一句:“行,你好好上课,过段时间找人给你带。”
黎簇没有应声,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有点心虚。但这一天的日程可以说是紧锣密鼓,我没有那个时间马上揪着他聊清楚。
从前,我妈对外的身份是我爸的老婆,而现在却是吴小佛爷的老娘。所以过生日的时候,中午那顿饭就吃得比较热闹,有很多场面事需要应付。
我们大概是十点半左右,到的我妈家。我陪着父母二叔聊了一回,中午又分三辆车出去,到楼外楼集合。平时相熟的人来了一大堆,堂口上比较有头面的伙计也过来贺寿。
楼外楼还保持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口味和做派,早已经赶不上二三十年后日新月异的调味变化。老一辈的人吃得很得宜,而黎簇和我,一个是吉祥物,另一个主要作用是去热场子挡酒,吃还吃不好。一顿饭下来,简直就是活受罪。
直到下午又喝了一趟茶,三四点钟以后,旁人散了,才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私人时光。
中午在楼外楼,已经切过了生日蛋糕。因此晚上这顿饭,就是我爸亲自上阵,时不时使唤一下我,或者黎簇坎肩进去打个下手,一直做到晚上七八点,才得了一桌子菜。
二叔身边的贰京也在。大家围拢在桌边,聊了几句家常,动了几筷子以后,我和黎簇又把手机拿起来,分别接了小花和秀秀的视频电话,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员到齐。
秀秀那边过欧洲时间,现在正是刚吃完午饭的时候。她的小女儿也跟她一起去了,正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被秀秀用手机录像,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而解毓娴也不扭捏,等小燕然表演完毕之后,也拿小提琴拉了一首什么曲子。
给我的感觉就是现在的小孩确实不容易,以前到不了也就算了,现在人在世界各地,却逃不过在亲戚朋友面前云表演节目的命运。
在这种不需要我出丑的事情上,我从来不认怂。妹妹那边刚放下琴,大家给她一通好夸以后,我便替黎簇决定让他也去表演个节目。
而黎簇天生五音不全,让他在杭州唱歌,他一张嘴能拐到上海杨浦区的杭州路去。一首歌终了,和原曲唯一的联系,大概是歌词相同。黎簇接在两个妹妹之后表演,颇有种抛玉引砖的感觉。
他硬着头皮站起来唱了一首歌,大家都度过了比较漫长的一分多钟。唯一正经拿过音乐学位的黑瞎子第一个鼓掌叫好,还动员我们大家跟他有样学样,直说不能打击了孩子的自信心。
气得黎簇坐下以后,小声跟我喊了两遍:“吴邪,你有病吧?”然后又向我妈表示,我也得表演节目。
坎肩在旁边看得叹了口气,对他道:“黎小爷,你有没有想过,以小三爷的风格,很可能他表演的节目,就是支使你再表演个节目。”
黎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吃了两口菜堵住嘴。还不放心,又对我道:“吴邪,我跟你讲,禁止套娃。”
这一回合下来,跟讲相声一样。桌子上的气氛非常好。我有段日子没吃过这么轻松的饭了,到后来,场面很热闹,但我的心却很静。
我长到这个岁数,比从前懂事多了,终于明白小时候请客为什么总在家里。这跟有钱没钱关系不大,只是因为能请回家吃饭的客人,那都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毕竟如果只是单纯做请,去外面挑一家饭店总是更方便,还听着有体面。
有句话叫话不能乱说,但其实饭也是不能乱吃的。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久了,就难免会生出不一样的情谊。
就像在我小时候,我和小花、秀秀即使住在两个城市,也还是会像互相串门一样吃饭,自小就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情谊。只是我傻了很多年,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才会感到我们的上一辈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花费的心血。
饭后,我二叔要雷打不动地早睡修仙,很快就带着贰京走了。我爸带着黎簇去下象棋,坎肩在一旁作陪。我妈就和我开始整理今天收到的各项礼金礼品,做好记录,以便日后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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